一次，父亲和棋友坐在院里的大树底下下围棋，他跟父亲学过几次棋，懂得啥叫死活，就过去看着玩儿。看了会儿没啥劲，正要走开时，父亲和棋友因为一步棋争执起来，越争越厉害，俩人面红耳赤，眼看就要掀翻棋桌的架势。他很害怕，为了父亲和叔叔别打架，他说爸你记错了，那颗白子不是在你说的那个地方，叔叔说的也不对，是在这儿。他拿起棋子，放在了他记住的地方，怕他们不认可，又说，是黑子走到这的时候，白子靠上去下到这个地方的，接着就把走过了十几手的棋一一复原。俩人全傻了，孩子说得对，俩人因为吃子的原因全都记错了，孩子的复盘准确无误。那之后，父亲开始注意他，发现他儿歌、戏曲什么的，一学就会，好些电影台词都能倒背如流。父亲很自豪，但也仅仅是自豪和高兴，并没十分在意，当然也就不可能联想他的未来。至于母亲，就更不在乎了。她的记性生来就好，5岁随父母离开老家四处流浪，19岁回去，连小时候玩伴们的小名叫啥家住哪里发生过啥事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在她眼里，孩子的记性原本就该这样。正因为如此，俩人对孩子过人的能耐，都没在意。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了，人都刚从噩梦中醒了过来，凡事还都不是很明白，也都没有培养孩子的意识，再加上社会主流的引导，上大学的想法会让人觉得很空虚，似乎只有穿上工作服，在厂里当上正式工，生活起来才踏实。后来形势说变就变，郝昆所在的高中大张旗鼓鼓励高考，各种宣传铺天盖地，同学们全都感到了压力。可他并不在乎，数学课上动不动就睡觉。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老师讲一遍，该记住的他都记住了，搞懂了记住了，再听自然就没意思，那就只好犯困睡觉。老师知道他有数学天赋，也就不去管他，由他去睡。他的名字叫郝昆，因为经常上课睡觉，大家就都叫他好困，也都挺羡慕的，想想看吧，人家上课想睡就睡，老师根本不管，考试还拿第一，这样的本事谁不眼热。
然而世事难料，就在还有两个多月就要高考的时候，他的父亲因公殉职了……
郝昆的父亲郝志新是名普通民警，当时派出所设在火柴厂边的两间破房里，人手少条件差，业务量相当大。在他的记忆里，从小到大父亲总是忙忙碌碌，很少空闲在家，也很少过问他的学习和生活。父亲的嗜好是看书，稍有空闲，就躺在床上抽烟看书，不到吃饭时间是喊不动的。而且他的书从来不给儿子看，动都不许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趁父亲上班母亲外出，从床底下的书箱里，偷了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躲在外面一气读完。父亲知道后，把他一顿好揍，要不是母亲出手相护，十有八九打烂屁股。凭借超强的记忆力，他把书里的故事记了个滚瓜烂熟，成了同学中有名的故事大王。父亲和母亲关系紧张，俩人离婚离了好几次，主要原因是他6岁的妹妹，在离家门不到百米的地方，掉入河沟不幸溺亡。所谓河沟，宽不到一米，水深最多一尺半，是城镇用来浇树的，可就把一个6岁的女孩淹死了。当时正是“文革”最混乱的时候，满街都是造反派，到处都在打砸抢，他刚满8岁，妹妹的死亡，在他心里引发巨大恐慌。恐慌是由家里的混乱和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造成的，他很害怕母亲会哭死，这使他很想再看看妹妹，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很想弄清楚死亡是什么。可他被远在农村的奶奶领走了，等到几天后回家，一切都结束了。父亲一直认为，事故是因为母亲没有看管好孩子造成的，这使悲痛欲绝的母亲雪上加霜，俩人的感情由此破裂。但每次离婚的结果，都是被调解人说服了事。开始的时候，他对父母离婚挺害怕的，后来他们闹腾的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父亲的殉职极其突然，出事那天他正好轮休，一大早他去公园散步，太阳出来肚中饥饿，开始往家走，就在已经看到自家大院时，遇上了自杀的事。一名女孩站在街边5楼的阳台上要往下跳，围观者喊声一片。他立刻跑了过去，现场就他一个穿制服的，大家的目光全都看着他。可他没有应对如此场面的经验，看着女孩摇摇晃晃站在栏杆上，只有一手扶着墙，随时都会掉下来，干急没治。更为糟糕的是，那女孩突然发现身后有人，在楼下围观者的惊叫声中，纵身一跃跳了下来。正在楼下的郝志新眼看女孩跳下楼，本能地冲上前想要接住。接是接住了，但不幸的是，他的臂力太有限，女孩的身体直接砸到了他的头顶，强大的重力和惯性致使他的颈椎严重折损。女孩胸骨断裂伤及内脏，当时就没了呼吸。数小时后，父亲抢救无效，不幸离世。
事后，女孩自杀的原因很快查清。她是一名即将高中毕业的在校生，刚满17岁，5天前高她一级已经毕业在家的同校男孩约她上公园，俩人住在同一单元楼里，经常结伴上学什么的，关系比较好，女孩也就背着父母答应了。单独相处时，男孩向她表达爱意，在她半推半就的情境里亲吻了她，接着男孩更近一步，要摸她的胸。她很害怕，就在扭扭捏捏手足无措时，被公园里巡逻的两位大妈发现。而男孩恰好这时将她挤在一棵大树上，把手伸进了她的胸衣。两位大妈被这一幕惊呆了，光天化日之下敢在公园里耍流氓，这还了得！两人立刻大喊大叫冲上去，将男孩当场抓住，扭送派出所。两位大妈共同作证，义正词严地说，男孩是在公园里试图强奸女孩时，被当场制止并抓住的。审问结果，男孩承认了亲吻女孩和硬要抚摸的事实。当时正值80年代第一次“严打”，对所有刑事案件，执行从严从重从快的处理原则，仅过了3天，男孩成为当地第一批严打对象被执行死刑。女孩听到男孩被枪毙的消息，顿时崩溃。她和男孩同校上学整整5年，男孩对她一直很好，俩人约会是第一次，亲吻也是第一次，而且是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境下发生的。怎么也想不到，这竟然要了他的命。她原本是爱他的呀，爱他当然应该接受他的亲吻，只不过觉着亲嘴之类的事情不应该是学生做的事，不应该那么着急，不应该在公园那样的地方，应该隐蔽些私密些才对，所以在他摸胸的时候，她心慌意乱本能地躲避，但躲避并不等于抗拒啊！据女孩母亲说，听到男孩被枪毙的消息，女孩当时就昏了过去，醒来后，神智就错乱了，一会儿号啕大哭，一会儿哈哈大笑，嘴里一直在喊，我是坏女孩！是我害死了他！我不是人，我不活了，我要死，我要和他一起死！一家人陪了她一夜，天亮后看她睡着了，也就放松了警惕。没想到她是装睡，家人刚一离开，她就跑到露天阳台，爬上栏杆准备跳楼。女孩奶奶发现孙女站在栏杆上，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想要把她拉下来，没想到适得其反，酿成惨祸。
父亲死后，有人认为他的行为属见义勇为，应该追认他为烈士。但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认为他作为一名警察，处事不当，很不冷静，对造成的严重后果应承担责任。最终，事件以因公殉职了结。组织上对他家的后事相当照顾，郝昆也子承父业进派出所当上了民警。
父亲的逝去，在郝昆心里引起强烈震撼。很长一段时间内，巨大的伤痛和阴影一直在心头挥之不去，动不动就会想起父亲咽气前，死盯着他要说什么说不出来，急得额头发紫眼球暴突，最终死不瞑目的情景。他一直想知道父亲为什么死不瞑目，他想要给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为此他有过很多猜测和联想，想多了的时候，父亲的音容笑貌自然而然就会浮现在眼前，他会想起父子俩曾有过的少有的亲近，想起小时候骑在父亲的脖子上耀武扬威，或者在草地上翻滚玩耍的情景，想起父亲给他买的一支又一支的玩具枪，当然也会想起父亲的严厉和训斥，但无论怎样，都是那样的亲切和温暖，让他说不出的难过和痛苦。
3年后，父亲祭日那天，他陪母亲去上坟，娘儿俩烧完纸敬完香，从墓地往家走，一向心气平静的母亲有些异样，她脸色泛白神情不安地说，昆儿，昨晚我梦见你妹妹啦。还是她死前的样子，一点儿都没变。我看见她在草尖上奔跑，跑得快极了，像飞一样。我在她身后使劲喊，她就是不回头。可我知道，她是带我去一个地方。我拼命跟她跑，一个恍惚，竟然就到了她淹死的地方，就是以前咱家门前的那条小河沟，跟当时的情景一模一样，我朝她猛扑过去，想要抱住她，但没抱住。她喊了声妈妈，声音惊恐急了，我一下子惊醒过来……说着，她的额头渗出潮气，脸色更加苍白，语气颤抖声音怪异地说，昆儿，有句话早就该给你说了，你妹妹是被人害死的！郝昆脑子里轰的一声，以为母亲还在说梦。妹妹已经死了13年了，出事的时候他只有8岁，父母没让他看尸体，甚至连妹妹怎么死的都没告诉他，就把他送到了奶奶家。8岁的男孩好动调皮，正是贪玩的时候，平时从来不把6岁的妹妹放眼里，俩人很少一起玩儿，没多久，妹妹就从他的记忆中渐渐淡去，即便后来偶尔想起，黯然之后，也就是感叹曾有过一个淹死了的妹妹而已。母亲接着说，我说的是真的，你妹妹真是被人害死的！他惊讶无比地看着她，说到底咋回事，我怎么一点不知道？母亲说，是你爸爸不让你知道，他一心一意要让你上大学！他脱口而出，凶手是谁，现在哪里？母亲摇着头深深叹口气，说不知道，案子一直没破，可你爸爸说过，你妹妹是被人摁在水中溺死的，他在她的脖子上找到了凶手留下的指痕，还在现场找到了凶手留下的脚印。他说你妹妹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包豆豆糖，她是被人哄骗到河沟边害死的。郝昆说，爸爸是警察，光天化日之下的案子，而且就发生在家门口，还有那么多证据，应该可以破案啊！母亲说，这是现在说的话，你当时虽说已经记事了，可还太小，根本不明白啥叫“文革”，啥叫动乱，告诉你吧，那时满街都是标语大字报，敢上街的人，左臂都戴红袖章，体育场里天天都开批斗会，批斗对象除了“地富反坏右”和“牛鬼蛇神”，主要是各级领导干部。市委书记成了历史反革命，遭到揪斗，市长成了叛徒、特务，在批斗大会上企图狡辩，被人拿鞋底猛抽耳光，逼迫认罪，导致心脏病突发当场死亡。公检法全面瘫痪，政府机关名存实亡。而且“八一八”和“红卫战斗队”两个革命组织在市中心相互武斗，爆发了死伤百人的大血案，全市被军管。这样的背景下，淹死个小孩算什么啊！而且你爸爸随后就被到来的军管会抽到了驻农机制造厂的工作组，那儿不仅武斗，还公然造枪，他一去就是两年。等到工作组解散，他再回派出所，早已物是人非，那些原本可以作为直接或间接的证据，全都灭失了。你爸爸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抓住杀害女儿的凶手，可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无所作为，凶手没抓住，自己倒撒手而去。郝昆说，爸爸没说过什么线索吗？母亲说没，有关案子和工作上的事，他从不给我讲，只要提起这事，我们就会吵架。只有一次例外，他喝多了酒，似醉非醉时告诉我，我们的孩子是被人害死的，抓不到凶手，我死不瞑目。我问他凶手是谁，为什么要害死一个无辜的孩子？他烦躁起来，说这还用问吗，我是民警，罪犯冲我的孩子下手，不就是报复嘛！郝昆说，后来呢，爸爸是怎么追查凶手的？母亲说，他怎么追查的，我不清楚，但有一些事我知道，你妹妹出事前，你爸爸多次奉命抓人，他抄过不少家，还杀过人。爸爸杀过人？郝昆惊得目瞪口呆。是的，1967年到1968年，市里枪毙过几批现行反革命还有罪大恶极的刑事犯，有好几十个呢，你爸爸不止一次当过执法人。郝昆脑中打闪，心里发紧，说你的意思是，妹妹的死与爸爸当过执法人有关？母亲说，他是这样认为的，这么多年来，这一直是他的心病，只要一提起往事，一想到杀死女儿的凶手还逍遥法外，他立刻就会烦躁。
这之后，郝昆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
经反复思考推理，他开始固执地认为，父亲临死前拼尽最后力气想要给他说的，一定是有关妹妹被害的案子，他的手里一定掌握着重要的线索或相关的证据，之所以案子没有告破，一定另有隐情，否则的话，他绝不会死不瞑目！为此，他反复整理父亲的遗物，对留下的文字材料仔细翻阅，希望有所发现。但遗憾的是，一点儿有用的东西都没找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