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侄,你能不能帮我还了这个愿,把两淮盐场从京商手里夺回来?”胡老太爷咳喘稍定,忽地一把抓住古平原的手,满怀希冀地望着他。
“这……”古平原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胡老太爷会托他这件事。
扎着红头巾的张皮绠紧握钢刀,一头钻出高粱地。眼前是一小片晒场,在山东平原广袤千里的庄稼田里,若不是凭着那一丝线索,想要追到这儿来根本就是大海捞针。
对面猛然站起的那个人,高出张皮绠足有一头,双眼密布血丝,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三眼花翎!
张皮绠一眼就瞅见了那象征尊贵的翎帽。在这片血流成河的修罗场上,十几万人缠斗厮杀,拼得血肉模糊,但这支三眼花翎依然那么显眼。在清廷领兵大将中,只有一个人有三眼花翎,那就是统率满蒙铁骑兵的僧格林沁亲王。
“僧妖头!”张皮绠咬牙切齿地大喊一声,这一声过后,身后嘈杂的脚步明显加快了速度,都在向这边奔来。张皮绠片刻都未迟疑,捻子个个与僧格林沁不共戴天,若是下手慢了,这个天赐良机就要落到别的弟兄手里了。
“我不要功劳,只要砍下僧妖的脑袋,就算是梁王来了,也休想与我争!”两个兄弟和一个叔叔都死在僧格林沁的黑龙江马队手上,这份仇恨让张皮绠瞬间红了眼,紧咬着牙向着对面飞跑过去,手中钢刀已然高高举起。
杀!面对面的两个人心中闪电般转的都是同一个念头。
半个时辰前,僧格林沁手下第一悍将铁哈齐中伏箭毙命,亲卫队损失殆尽,他便自知这次难免一死。捻子杀了个千里回马枪,将他围在高楼寨三天三夜。苦苦待援时,山东巡抚阎敬铭带队来救,他乘势倾巢而出,本打算里应外合,却不料救兵竟是捻子假扮!大本营一失,全军进退失据,几万人马被分割包围,像宰牛一样碎割活杀。一夜功夫,苦练十年的铁骑兵全军覆没,要不是铁哈齐带着亲卫队拼死冲杀,他早就死上好几回了。
现如今……僧格林沁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女人,只觉得嘴里又苦又涩。这个美丽娇俏的女人在床上百依百顺,让征战半生的僧王在温柔乡里享尽快乐,生平第一次有了打完这一仗,就回到蒙古王府,与这个女人共度余生的愿望。
僧王一念及此,求生的念头更强烈了。
还有机会!
他抬眼向前望着。他看的不是奔过来的张皮绠,而是越过他头顶,紧紧盯着那刚刚从青纱帐里被众人簇拥着走出来的青年将军。僧王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梁王张宗禹,这反贼的画像僧王不知看了多少遍,那桀骜不驯的模样,沉着镇定的表情,一定是他!
只要攻其不备擒下这捻子头领,其他人一定不敢上前,到时候便逃生有望。至于张皮绠……僧王握紧了腰畔的宝刀,那是先帝亲赐的神雀刀,削铁如泥,只要轻轻一搪,这捻贼的刀就会断成两截。
说时迟那时快,僧王已然想好了杀掉张皮绠之后,接下来掷出尸首制造混乱,借宝刀生擒张宗禹的几步。身经百战的他反手握住刀把,瞅准张皮绠的钢刀来处,便要拔刀反击。
拔刀需用力,然而就在这一刻,僧格林沁觉得腰腹间猛地一痛,钻心般痛入骨髓,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将他的力气一下子抽光了,手虽然已经紧紧握住了刀把,却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再无法移动分毫。
他眼角一瞥,就瞥见了身旁那个曾给他无数欢愉的女人。女人的眼里如今已无半点柔情媚意,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寒的恨,恨之入骨的狠!
一瞬间,僧格林沁全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完了,过去的荣光都将化为乌有,等待自己的只有死亡与黑暗。
“想不到戎马一生,竟死在女人手里!”僧王只能想到这儿了。张皮绠刀锋已至,那虽非宝刀,但在今天这一战前,也磨了无数遍,闪着慑人的寒光。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白依梅盯着在地上滚动的人头,脸上仿佛全无表情,又似悲似喜。那人头滚出一丈多远,直到被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踩在脚下。
“杀了僧妖头了,我砍了他的脑袋!”张皮绠的欢呼声响起,梁王身旁的捻子们都大呼大笑地奔了过去,将张皮绠高高举起。
梁王没有笑,他凝望着脚下这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很久,然后抬眼看着白依梅,脸上的表情竟与她有几分相似。
白依梅两眼望着苍穹,仿佛透过乌云看出很远,口中喃喃自语:“英王陛下、黄将军,你们在天有灵看见了吧,我为你们报了仇了。”她闭上眼,两颗豆大的泪珠滑落脸颊。
“这女人是僧妖头的贱妇,杀了她!”几个捻子兵只差一步没砍到僧格林沁,眼看着大功落入张皮绠手里,恼恨的眼里像抹了朱砂,跳着脚直奔白依梅而来。
还没等到近前,这几人就同时急刹住脚步,瞪大了眼睛,手里的钢刀好悬没掉在地上。
视线所及处,就见梁王张宗禹单膝一跪,居然向着那女人屈身施礼。
正在狂欢乱舞的人们都怔住了,一个个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着身子转过头,目瞪口呆地望着首领。在人们的记忆中,梁王张宗禹从未跪过任何人。
白依梅也是一怔,张宗禹望着她,低声道:“僧妖头是捻子的大敌,多少弟兄死在他的手里,若不是英王妃,我们报不了这个仇。”
白依梅脸色苍白:“我是为英王陛下报仇,为我丈夫,不然……”
“我知道!”梁王张宗禹不待她说完便抢先一句,“我这一礼也不全然是为了捻子弟兄。”他的声音更低,低得只有他与白依梅两个人才能听见,“王妃忍辱负重,可比西施毁吴,宗禹感佩万分……”
“梁王,请你、请你起来,这样说话多有不便。”白依梅的脸上近乎没有血色,艰难地说。
梁王依言起身,向身后看了看,先吩咐道:“传我的将令,立即将僧妖头的首级与三眼花翎用飞马挑杆传示战场。”他又转向白依梅,“眼下战事胶着,此举必可大挫清妖士气,令其不战自溃!”
“那可未必。有道是哀兵必胜,如今僧王的爱将陈国瑞像疯了似的率领骑兵寻找他的主子,扶王陈得才已被他杀了。”身后传来一个悠闲沉静的声音。
白依梅身子一颤,梁王也是猛一皱眉,陈得才是陈玉成的亲叔父,是捻军的智囊人物,想不到一年间叔侄二人俱阵亡于沙场。
走过来的人一袭白衣,步子从容不迫,脸上带着一丝冷漠的笑容,在人人似血葫芦的修罗场中像观音大士下凡,在他身边还跟了个狡黠机灵的书童。
“你怎么来了?”白依梅不必看,听声音也知道是苏紫轩。
她与苏紫轩在寿州城外一见,苏紫轩劝她自荐枕席,为僧王做妾,然后伺机报复。白依梅自觉得陈玉成是因为信了古平原的话而死,自己几番为古求情,最后居然会是这样的结局,丈夫的一条命等于是间接断送在了自己手里,一咬牙便答应了下来。
苏紫轩一番安排,将白依梅说成被陈玉成强抢的徽州民女,因为僧王杀了陈玉成,这才逃出匪巢,因已失身于匪,无颜回乡,欲以身相许报答僧王大恩。
僧格林沁本就性子粗疏,为人虽然谈不上荒淫,但草原雄奇自然难离女色,见白依梅娇艳欲滴,楚楚可怜,又是自己平生大敌的妻子,纳于帐中既是对长毛的羞辱,也可自夸于蒙古诸王,何况一天戎马倥偬下来,搂着这么个美人,也足慰辛劳。
就这样,白依梅成了僧格林沁的侍妾。她是为报仇而来,以妖媚而事床笫之间,很快令僧王着迷不已,原本还想过一阵子把她送回蒙古王府,结果一天捱一天,竟成了一日不可无此女。
外有苏紫轩替僧王出谋划策,内有白依梅窥视军机情报,二人内外联合,又与捻军张宗禹取得联系,几番筹划之下,定了“千里回马枪”之计,把僧格林沁的部队在山东平原上拉成一条直线,将其前锋营诱入菏泽高楼寨后团团包围。原本高楼寨有城险可恃,守上十数日不成问题,等后续大队人马赶到,再加上山东巡抚阎敬铭带着十万守军星夜来援,到时候捻子不退也得退。
但是僧格林沁是个不服输的主儿,自觉被捻子包围失了面子,又要靠汉人把自己救出重围更是难以接受。白依梅趁他饮酒大醉,言语之间连番挑动,终于激得僧王的火气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加上捻子冒充清军援兵,让他有了依仗之心,不顾部下苦苦相劝,带着队伍杀出高楼寨。
张宗禹与苏紫轩之间一直有很密切的联系,对此早有准备,避开僧王马队的锋芒,指挥捻军从侧翼袭击,很快把僧王马队拦腰切成几截,再各自打散。僧王带着亲卫队逃入百里高粱田,原本难以追及,谁知白依梅沿路暗中留下记号,捻子穷追不舍,终于一击奏凯,就在这最接近京师直隶的山东省,斩下了号称朝廷两大柱石之一的僧格林沁王爷的人头。
“千里来龙,到此结穴。也算是功德圆满了。”苏紫轩望着那被挑在高竿上的人头,一时也有些感慨,当下向白依梅淡淡一笑,“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江宁。”
“江宁?”梁王吃了一惊。江宁便是明太祖的南京城,也就是太平天国定都所在,洪秀全改名称其为“天京”。早在大半年前,南京已然在清廷太子太保、两江总督曾国藩的遥制下,由其九弟曾国荃亲自指挥,围攻三年而破,传言幼天王离京别走,忠王李秀成因掩护幼主逃走而被俘。江宁,这个当初的天国乐土,眼下又成了清妖云集的重镇。
苏紫轩也听到了这个回答,脸上的讶色却是一闪即没,瞟了一眼白依梅,代她答道:“梁王,想必你也听过灯下黑?”
“太冒险了。”梁王沉吟着。
“我去江宁不是为了行险避难,而是另有所图。”
这就连苏紫轩都不明白了,还是要白依梅亲口解释:“英王的那些老弟兄,当初与他出生入死的几万人都被清军俘了去,听说关在两淮盐场做苦工,整日受折磨生不如死。英王陛下死后有知必不甘心。我眼下最大的心愿就是救出这些人,好让我的丈夫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
梁王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弱质女流,刚刚帮助捻子杀了僧王,转瞬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豪言,甭管事情能不能成,有这份心就是难得。他激动不已,可是转瞬又冷静下来:“如今江南是龙潭虎穴,清军严加看管下的几万人,想要救出来,这岂止是难,简直是难如登天。”
话音刚落,一旁的苏紫轩忽然轻轻鼓起掌来:“好大的胆子,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龙潭虎穴怕什么,现如今已经杀了一龙,再去降虎便是了。”笑笑又道,“送佛送到西,干脆我陪你去好了。”她下一步本来就要去江南搅一场大事,白依梅这个“英王妃”的身份,对自己也许极有用处。
见梁王还要劝阻,苏紫轩徐徐道:“要真是能救出这些太平军的老兵,挨着江宁这么近,兴许就能奇兵突袭,倘若能趁乱杀了曾国藩,等于撑着清廷的两根柱子一起倒了,到时候还愁捻子的天不亮?”
苏紫轩的话不多,但句句都打动人心。梁王微微点了点头,苏紫轩智计无双,白依梅坚韧不拔,这两个人去江南暗中谋划,或许真能让志满得意的曾氏弟兄吃个大亏。他这样想着,点手唤过一人:“英王妃,这是我捻军娃子兵的主将,方才你也看到了,是他一刀砍了僧妖头,与清廷自是不共戴天。你去江南把他带上吧,他就是两江人氏,对那里很熟悉。”
“梁王,你、你不要我了?”张皮绠刚立大功,忽闻此言立时大惊。
“傻兄弟,我怎么会不要你,只不过……”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杀了僧妖头,清妖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怕,我这条命是捻子给的,大不了和清妖一刀一枪拼个明白。”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哪,清妖一定会重金悬赏,到时候不止你有危险,连带你身边的人也都危险。与其这样日防夜防,不如你先离开,等过一段日子,此事和缓下去,你再回来不迟。”捻子万千之众,作为当家主事的人,梁王心里明白,捻子里自然是有面对万两黄金毫不动心的人,可要说全是这样的人,那也不尽然。这话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否则会动摇士气。
“那……”张皮绠眼圈一红,“那我去哪儿?”
“跟着英王妃去江宁。诚如苏公子所说,江宁如今是灯下黑,谁会想到杀了僧格林沁的捻子会跑到曾妖头眼皮底下?”梁王又道,“张皮绠,我把你派在英王妃面前,是要你去保护她。咱们捻子受英王妃的这个大恩,全靠你来还了。”
张皮绠点头道:“我懂了!梁王放心,不管走到哪儿,我绝不丢捻子的脸。”
“好!”梁王夸赞一声,又转回身将白依梅请到一旁无人之处。
“你要去江南,我让这个张皮绠充作护卫,这小子机灵胆大,想必能帮上你的忙。”
“多谢梁王。”白依梅也知道此行之难,有了张皮绠,成事的机会就大了几分,所以并未推辞。
“我还有一事相求。”梁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离江宁不远便是镇江,你得空不妨去一趟,帮我把这封信还给一个人。”
“谁?”
“漕帮帮主江泰。”梁王仿佛不胜感慨,“天国初起时,我在江南招捻,江泰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几年前,太平军和捻军其势最盛,江泰来了封信,意思是想要举全帮之众向太平天国投诚,帮中几个头领都想封个王爷,希望我能从中促成此事。我当时正在西北领兵,无暇顾及此事,信就一直留在我这儿。”
“后来局势发展有利于清军,江泰就再也不提此事。等到天京陷落,他托人递话,想让我把这封信还给他。”
“照这么说,此人见风使舵,是个势利小人。”白依梅一蹙眉。
梁王摆了摆手:“江泰这个人还是很讲义气的,只不过乱世之中,带着一大帮的弟兄,为名为利为自保,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我并不怪他。”他把信递到白依梅手上,“你还了这心腹大患给他,他自然感激,到时候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去找他,开口也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