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的后卧房里,吸尘器发出高调的悲鸣,跟厨房里茶壶的蒸汽报警器的啸鸣难以分辨。唯一帮我判断是否该去照看火炉的方法,是查看手表:一天中有一定时间开吸尘器,另一时间烧开水。客房的电话,其响声颇像后门的电铃,所以,你可以等它再响而三响,然后起身。前门某处有种吱吱轧轧的不规则声响,听起来像是一群人在纷乱中脱橡皮套鞋,但仔细听之,则听得出那是一种可以忽略的声音,不用作出反应,是门边墙里古老的电梯在发响。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日逐熟悉了这些,无何窍门可言。或有时,我们生活周围的声响出了新花样,以至于让我们困惑,难以分辨:曾有人送我家一只八哥作圣诞礼物,名叫拜伦,这畜生会模仿近处的所有声响,惟妙惟肖,于是整座房子都飞忙起来:应门,接电话,给门合页上油,开窗查看是否落下了物件,窥看无人的洗澡间,想知道是谁在冲水。
我们不会这么轻易给视觉误导。眼前的大多数东西都明摆在那儿,不会被误认为别的什么,除非甘愿花钱上魔术师的当。有时候,黑暗的天幕下纽约城中的灯火,那样子像是从近处看到了永恒。平常时候,我们的眼睛不好糊弄。
嗅觉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觉得,我们应能预测今后数百年生物科学的前程,途径是估算要全面完整理解气味还要多少时间。这不像是一个凌驾于整个生命科学之上的多么深奥的问题,但其中还是包含一片一片的神秘。且说烟火气:燃着的烟草、煤烟、柴火烟、树叶烟。首先是烧树叶冒的烟。这是唯一一种我通过想象就能把它唤回意识的气味。我能够坐在椅子里,想,而清楚地唤起秋天烧树叶的气味,它给编了码,储存在某片额叶的什么地方,一旦想它,就能向我右半脑的所有部位发出爆破似的信号。但别无其他:如果我试想冬天的爱丁堡那浓密的气味,或是不小心烧着了的塑料梳子的气味,或是一朵玫瑰,一杯葡萄酒,我做不了这样的事。我能得到想要记起的任何一张面孔的清晰画面,也能听见我想记起的任何一段贝多芬四重奏,但除了那树叶的篝火,我再也不能真正凭空记起任一种气味。当然,我知道樟木的味儿,柏木的味儿,当它们出现在我鼻子前时,我能丝毫不爽地说出它们的名字,但就是不能通过想象让它们变为实在。
嗅出某物,嗅出任何东西,那行为像极了思想行为本身。就在感知那一瞬间,你即时感觉到大脑在运转,把那种气味发送到这儿那儿,在整个脑子里搬演出复杂的保留剧目,登记一个又一个投票中心的选票,看有没有什么迹象,能帮助记起什么熟人、往事或关系。我猜想,事情也应该如此,因为掌管嗅觉的细胞本身就是大脑的正式细胞,而只有这些神经元的轴突上携带着从外部世界收集来的第一手信息。它们没有树状突起,而有着睫状突起,装备有感知各种各样化学刺激物的感受器,在某些方面像淋巴细胞一样神秘莫测。有理由相信,每一个这样的神经元都有自己特定种类的感受器,跟淋巴细胞一样,每一个神经元都预先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对于不同种类的发味物,有响应者,有不响应者。而且,它们也是唯一会自我复制的神经元。小鼠的嗅觉感受细胞大约二十八天就换一茬新的。我想应该有修正版本的无性选择理论来解释嗅觉学习和嗅觉适应现象。小鼠的嗅觉感受器能嗅出自我与非我的区别,那是一种势利的天赋,同样是由掌管自体移植排斥的H2基因座加以编码的。人们不禁要问,是不是鼻黏膜里的淋巴细胞也携带有这种遗传信息,把它们赋与从基细胞生出的一代代新的嗅觉感受器。
这些脑细胞在医学上的最可称道之处还是,它们并不受到感染,至少并不经常受到感染,尽管它们在鼻子的世界里暴露于那么多微生物。在那冲洗浸泡着这片脑子表面的黏液里,一定有着最不同寻常的抗生素,包括某种和事佬式的抗病毒物质。
假如你要寻找什么东西,来扯平寻常动物的脑子和我们这些超灵长物种大脑之间的悬殊,鼻子这一装置将很宜于供人谦卑地思考。比起普通的狗,或是野地里任何的啮齿动物,我们还算是原始的、感觉迟钝的生物,是生物学上的败笔。天知道有多么奇妙精彩的世界让我们错过了。
我猜想,如果努力尝试,我们应该能改善自己。毕竟我们这个物种里也有些个体在闻味儿方面赋有异秉。造香水的、品茶师、鸡尾酒调制师,等等,据说,这些人能通过反复操演不断提高技艺。也许,我们能不再浪费巨大资源于化妆品业,去制造种种化学物质以便伪装或简直毁灭气味,转而研究开发一些途径,去加强大自然的气息,去面对大千世界。
与此同时,我们先就应该紧紧抓住所剩无几的伟大气味不放。我投票保留树叶篝火的味道,必要时通过立法来保留。这一种乃是纯粹的欢喜,像音乐一样易于完好无损地唤回,从塞得满满的无数标准尺寸神经元列柱中搜检出来,带有泥土做伴的童年时光的所有细节,在大脑的所有角落激发出往事的记忆。秋天马路边的一场篝火,包含了教育所需的所有元素:危险、惊奇(虽然事先知道,用合适的棍子,插到叶堆底下合适的部位,立时会跟来一阵灼目的热火和香气,但这些发生时,还是让人惊喜不置)、风险还有把握运气的胜利(如果你在恰当的时刻跳过火堆,火苗就会错过你的裤子),最要紧的,还有同伙同伴同气的馨香(如果老远就闻到树叶的香气,便知道邻近街区有伙朋友,也在自己的树叶中跳跃狂欢,没准儿还有谁给烧着了)。
改变这个是个错误。管它有烟没烟,管它什么二氧化碳和温室效应,等等。放弃烧秋天的树叶是个损失。现在我们急于保护环境(仔细想来,就是保护我们自己),我们搂起树叶,装进黑色的大塑料袋,像包起的死尸一样沿街边摆开,由垃圾车拉走,拉到哪儿埋掉,或填入大海,或作柴草,或做酒精,或是做这年头他们用秋天的落叶所做的任何东西。不。我们还是应该把它们还给孩子们去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