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水说:“做了十一年刑警,还不懂法,看来我们要在干警中加强普法教育。你要搜查的这个人有强大的社会背景和影响力,而你无凭无据,如果搜查后一无所获,人家把你和公安局告上法院,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沈恕说:“报告局长,根据程序法,公安部门在认为确有必要的情况下,可以依法对嫌疑人进行传唤、审讯、留置、搜查。即使结局不能取得预期效果,公安部门也没有责任。”
金水不屑地撇撇嘴:“你是在对我进行普法教育?”
沈恕说:“不敢,我只是提醒局长,这起案件涉及直升机爆炸、四条人命和一只六四式手枪,在楚原市前所未有,我们在执法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采取一些特殊手段。”
金水说:“你就是一定要把枪案和直升机爆炸案联系起来。凭直觉办案是靠不住的。不过这次我就支持你一回,既然在案发时承诺过要全力支持,就要兑现嘛。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如果这次搜查无果,你马上写一份结案报告交给我,不许再耽搁。市委黄汉书记也很关注这起案件。”
沈恕终于拿到了搜查令。
四十八小时后,在这场飞机爆炸事故中损失最惨重的花好月圆公司,召开了事故后的第二次高层会议。
除去唐虞锋、唐健峰兄弟外,公司的销售总监游新宇、财务总监陶舜筠、策划总监梁文道、人事主管田亮在座。这次会议的主题则是商议是否再购进一架专供礼仪庆典使用的直升机。
座中人意见不统一,争辩激烈。支持方认为目前花好月圆公司的经营状况良好,实力雄厚,在市内外有很高知名度,一年前购进直升机,更是省内庆典企业的绝无仅有的大手笔,如果因一起事故就不求进取,故步自封,会给外界留下公司的财务状况不景气的印象。反对方则认为一亿五千万元的投资过于巨大,目前花好月圆公司的元气已伤,还是要缓和一段时间,等到保险公司的赔偿拨下来以后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会场上正争执不下,唐虞锋的秘书急匆匆地走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唐虞锋的脸色骤变,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会议室的门被人推开,四名身穿制服的刑警冲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沈恕,后面三人则分别是我、许天华和冯可欣。
一队全副武装的特警鱼贯而入,将正在开会的六个人团团围住。
唐氏兄弟的脸色都发白了,其余四名花好月圆公司的高层则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在特警们冰凉的枪口包围中,都有些惴惴不安,四肢微微颤抖,却不敢稍作移动,唯恐成为众枪所指的靶子。
沈恕、许天华和冯可欣走到唐氏兄弟面前,取出铮亮的手铐,给两人戴上。沈恕说:“戏演完了,走吧。”
唐虞锋高举戴着手铐的双手,叫喊说:“我没犯法,凭什么抓我?”
冯可欣哂笑说:“做了这么大的案子,居然还敢说没犯法,那这世界上就没人犯过法了。”
沈恕取出逮捕令,在唐氏兄弟眼前晃晃说:“唐虞锋、唐健峰,因涉嫌制造直升机爆炸案,枪杀涂远征,现被拘捕。你们保有抗辩的权利,如果拒捕,公安干警有权利当场将你们击毙。”
唐健峰吼道:“荒谬,那架失事的直升机是我们兄弟的毕生心血,我们有什么道理亲手把它毁掉?世界上有没有这样愚蠢的人?”
许天华说:“唐氏兄弟白手起家,到今天已坐拥数亿身家,当然不是蠢人,就怕你们聪明过了头,反而机关算尽。”
与会的花好月圆公司高层听出许天华的话里有话,心里暗暗盘算,每个人都萌生出疑问。
许天华直视唐虞锋说:“花好月圆公司表面风光,论实力在松江省同类企业里首屈一指,其实你们兄弟二人并不擅长经营管理,近年来摊子铺得过大,财务上已经捉襟见肘,公司负债经营,举步维艰。”说完斜睨了一眼公司财务总监陶舜筠。
唐虞锋见陶舜筠躲避着他的眼神,低头默然不语,隐约明白过来,怒吼说:“陶舜筠你混蛋,竟敢背叛我。”
许天华说:“陶舜筠是依法配合调查,背叛两个字怎么也安不到他头上。花好月圆公司的财务陷入窘境后,有人不愿见到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就策划了一起惊人的谋杀,以诈骗巨额保险。在直升机爆炸事件里,花好月圆公司表面上损失惨重,其实是最大的赢家,这件事如果操作成功,花好月圆公司可以获得三亿元的保险赔偿,金额是失事直升机价格的两倍,将一举解决公司的财务危机。”
唐虞锋冷笑说:“你们无凭无据,血口喷人,想栽赃到我头上,我也不怕。”
许天华说:“以唐老板在省内盘根错节的关系,没有确切证据,谁敢在你头上动土?话说回来,以唐老板今日在省内的地位,恐怕谁也想不到,你年轻时曾混迹于金三角,不仅大发不义之财,捞到了人生里的第一桶金,而且由此与一位制作炸弹的高手结识,他就是涂远征,唐老板不会否认认识这个人吧?”
唐虞锋的鼻子里哼出一声,说:“不认识。”然后又转向沈恕说:“沈警官,今天是你带队来的,就派一个手下的小警察和我对话,你们究竟谁是领导?”
沈恕微笑说:“你和他还不认识?我来介绍一下,他是楚原市刑警支队的后起之秀,许天华,旁边这位是冯可欣,”说着又向我一指,说,“这是市局的法医淑心。唐老板在楚原市作案,如果低估了他们,就是自取灭亡。”
唐虞锋说:“你口口声声说我作案,拿出证据来,否则就是栽赃陷害,我告到市委去,你这个支队长是当到头了。”
沈恕说:“涂远征在金三角做过毒贩,又在以色列做过雇佣军,死的时候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但是身手依然非常了得,何况他深居简出,对人有严密的防范,怎么会轻易给人害死?除非凶手是他熟悉的人,涂远征对凶手毫无设防。”
唐虞锋不屑地说:“涂远征这个名字,我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到。”
沈恕说:“你公司的直升机失事,涂远征遇害,这两起案子貌似没有关联,实际都指向一起巨额的保险诈骗。据我所知,这样的赔偿金额,在楚原市的金融历史上前所未有。涂远征是楚原市民间的几个制作炸弹的顶尖高手之一,知道这件事的人在楚原不超过十个。这两起案子都做得非常隐秘。直升机爆炸以后,所有的犯罪痕迹都被抹去,连炸弹的外壳都没留一点碎片;而涂远征独居偏远郊外,如果我们没有了解到他的背景,也许他的尸体变成一具骨骸还不为人所知。凶手作案手段很高,如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但是天网恢恢,没有目击证人、没有常规物证,不等于没有证据。罪犯的作案手段在升级,警方的侦破技术也在升级,在这两起特殊的案子里,凶手在作案时虽避开了监控录像,避开了所有人的眼睛,却没能避开无处不在的、虽不能开口说话却密切注视着这个世界的一切动静的生灵,那些生长在土地上的花草树木。”
沉默半天的唐健峰这时哈哈大笑,却掩饰不住声音中的颤抖,说:“楚原市的公安越来越长进了,黔驴技穷的时候连花花草草都使出来了,你不怕市民戳你们的脊梁骨?”
沈恕说:“在外行人听来,确实有些危言耸听。不瞒你说,我也是第一次在实战中使用这种刑侦手段。据法医淑心说,这在法医证据学里被称为植物痕迹。”说着,沈恕用目光向我示意。
我向沈恕点点头,说:“中国有句古话叫‘草菅人命’,而法医证据学中正在发展草‘鉴’人命的学科。道路两侧有树木花草,空气中有花粉,我们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在和植物打交道。而不为人所知的是,植物中含有大量能够长期存活的纤维素,只要接触到人体皮肤、头发、衣服等,即使肉眼看上去已经毫无痕迹,其实仍然可以通过科学手段进行检测。在国内外,悬置几年甚至十几年以上的案件,通过现场的花粉取证、最终抓获凶手的案例已经出现过多起。
“被害人涂远征居住在偏远郊外,他的别墅周围树木丛生,而楚原市的气候多变,四季鲜明,虽然作物的种类不多,却有一些珍稀植物。涂远征家的门外有几株亭亭如盖的大树,唐健峰可能没有注意到,也可能不认识,这几株大树叫作望天树,最早是在西双版纳的森林里发现的,在楚原市则仅有这几株。望天树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它的一个重要特点是虽很高大,但结实稀少,且落果严重。眼下正是望天树的果实成熟的季节,散落在地上,很快发芽或腐烂。而我们的刑警对唐健峰的车子轮胎上的污泥进行了取样,在分析化验之后,证实污泥里含有望天树的果实成分,而污泥的干燥程度证实,唐健峰的车子碾过望天树果实的时间,就是涂远征遇害的当天!”
唐健峰冷笑说:“天下路天下人走,就凭我车子轮胎上的一点泥巴,你们就想定我的罪?难道你们在我家里找到了杀死涂远征的那把枪?你们现在把枪拍到桌子上,我立刻认罪。”
沈恕拍拍唐健峰的肩膀说:“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人说涂远征是被枪打死的。你哥哥刚才还辩解说没听过涂远征的名字,你这是不打自招,你说的这些话,都已经记录在案,将来会送交到检察院,作为起诉材料里的证词。”
唐健峰知道激动之下失言,汗水涔涔而下,跌坐在座位上,颤若筛糠。唐虞锋的心理防线也已经接近崩溃,却还残存一丝希望,毕竟警方目前还没有铁证,他还有抗辩的机会。
唐虞锋呵斥他的弟弟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给我站起来,别装。我们没犯罪,怕警察干什么?就算是咱们做的,他们没有证据,也不能怎么样。”
我见惯了犯罪分子在穷途末路时色厉内荏的嘴脸,知道唐虞锋也已经乱了阵脚,就继续给他压上最后一根稻草:“飞机爆炸以后,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去,可是三名死者的炸伤程度不同,许刚和徐曼受的是冲击波伤,而赵欣明的尸身表现出炸点伤,这说明飞机不是意外爆炸,而赵欣明在失事前就坐在爆炸的中心区域。是谁动了手脚呢?揭开这个谜底,还要感谢花好月圆公司的高端服务。
“许刚年少得志,又人逢喜事,要办一次轰动性的婚礼,对婚礼的每一个细节都要求非常严谨,连在直升机里撒的花瓣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赵欣明生前非常喜欢一种叫作‘路易十四’的深紫色玫瑰,这是产自法国的珍稀品种,以‘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名字命名,象征尊贵与权威。楚原市乃至松江省至今都没有这种玫瑰出售,许刚生前送给赵欣明的紫色玫瑰都是从法国空运过来。而他们在布置机舱时就在地面上撒了一些这种紫色玫瑰的花瓣。
“据唐健峰自己所说和其他证人的证词,唐健峰在飞机爆炸的前一天检修过飞机后,就再没进入过机舱,而舱内布置是在检修后才进行的。按照花好月圆公司的惯例,在检修飞机时要录像,唐健峰当时穿的是一身灰色西装。我们在经过上级部门允许后,对唐健峰家进行了搜查,并从这套灰色西装的裤腿上化验出了‘路易十四’的花粉成分,这就是铁一样的证据——唐健峰在失事直升机机舱内撒过花瓣并封闭后,又偷偷潜入了直升机,并在副驾驶的座位下,安装了由涂远征亲手制作的定时炸弹。”
唐虞锋听得心惊肉跳,却仍不甘心,说:“就凭一点花粉,车轮胎上的一点痕迹,你们就想定我们的罪,这才应了刚才说的那句话,这是草菅人命。”
沈恕说:“定罪是法院的事,我们要做的,是查找证据,把真凶绳之以法。”
唐氏兄弟案在楚原市乃至全国的司法界都引起热议,植物痕迹纳入刑侦犯罪证据,也第一次进入法院的视野。唐氏兄弟请来了中国刑法学会的一位副会长作为辩护律师,寻找警方证据中的漏洞。经过四次开庭,激烈的法庭抗辩,楚原市刑警支队又聘请了国内外权威的植物学家和司法鉴定专家,出具了植纹作为刑侦证据的可行性和可信度报告。最终法院裁定,唐氏兄弟的故意杀人罪、危害公共安全罪、非法持有枪支罪、金融诈骗罪罪名成立,依法判处死刑。
四个月后,唐虞锋、唐健峰兄弟被执行注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