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也就是2008年初秋,在凌波浴场的岸边,又有人发现一只断脚——仍然是在一只运动鞋里,南方某省制鞋小作坊仿制的锐步牌运动鞋,36号,女鞋,也是右脚。技术分析结果表明,与第一次发现的断脚不属同一个人。断脚在水中浸泡和漂流时间在两年左右。除去一副完整的脚骨,皮肤和血肉已经化成一泡油脂和水的混合物。
三个月前的侦查结果重现,没有身源,找不到断脚成因,资深法医认为断脚的断裂处没有利器切割痕迹,可以排除人为分尸的可能。
这一次凌波浴场岸边出现断脚的消息被媒体得知,随之而来的充满想象力和渲染手法的报道,在市民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是谋杀?是自杀者的遗骸?是空难遇难者?是久无音讯的船员?是外星人的恶作剧?媒体猜谜式的渲染使得案情愈发扑朔迷离,充满怪异的气氛。
尽管如此,案件的侦查依然无法继续,而媒体的想象也不能给案情带来一丝一毫帮助。曲州市刑警支队顶着巨大压力,将本案封存。
2008年秋冬之交,北风已然刺骨,河水尚未结冰,树叶潇潇而落,天地一片苍凉。凌波浴场岸边,又漂来一只断脚!
还是女性右脚,出自第三人。三只右脚,三名死者。(或者还有活着的可能性?)
在来自各方面的巨大压力下,李观澜等刑警、法医和刑侦技术人员,连续奋战了一个星期,仍找不到断脚身源,无法证实断脚成因,任有什么才干、经验、智慧、责任感和摩拳擦掌的干劲,都无能为力。
媒体的猜测愈加离奇。《松江晚报》法制版臆想了一个恋足癖杀人狂的离奇故事,吸引了众多读者的注意。晚报凭着三只断脚和一段大胆的想象,发行量陡增三成。
而报纸发行量增加所引起的负面效应是社会的巨大恐慌。市井间流言纷纷,越传越奇。家有女儿的父母一到天黑就把女儿关在家里,禁止外出;热衷于应酬交际的少妇和职场女性为了生命安全,也不得不有所收敛;而有些丈夫担心晚归的妻子遭遇厄运,在夜深人静时不辞辛苦地到户外迎接,却由此意外地揭开一桩桩婚外情,引发许多家庭纠纷,这算是浴场断脚案带来的发散效应。
事态发展越来越不受控,引起省公安厅的重视。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给上级部门和曲州市市民一个满意的答复。
曲州市公安局局长徐常委是在市委书记找他谈话时才知道有凌波浴场断脚案这么一桩事。他在书记面前支支吾吾地搭不上话,紧张得汗流浃背,非常被动。回到公安局后大发雷霆,把刑侦副局长乔磊和刑警支队队长李观澜叫到办公室,不问青红皂白,劈头一顿训斥,急赤白脸,口沫纷飞。
李观澜自始至终面带微笑,一直到徐常委发作完,才不温不火地辩解说:“案情早在四个月前就汇报给局里了,那次会议正赶上你去美国拉斯维加斯考察,刚好错过了。”
徐常委又侧过头喝骂乔磊:“就算我出国没听到汇报,那这么大的案子,你怎么不提醒我?你这是严重失职!”
乔磊有些抵触:“最新的案情报告在三天前就交给你了,是我亲手交给你的秘书殷实杰的。”
徐常委在案头的一堆卷宗中随手翻了翻,找出一份干净整洁的案情报告,瞄一眼题目,把报告举在手里甩得哗啦啦地响,说:“就算你把报告交上来,如果我没机会看到,你也要再提醒我一次。现在是市委换届的关键时期,我的注意力不可能都放在案子上。”
乔磊笑笑说:“徐局,你是注意力完全没在案子上。这份报告交给殷实杰后,我又提醒过你一次,你可能正忙着接待来局里考察工作的赵副市长,没注意我的提醒。”
徐常委怒火中烧,但继续发作又实在不合身份,便梗着脖子咽口唾沫说:“现在省里和市里都要一个说法,不管怎样,你们这样不明不白地把案子吊起来,对受害人和市民都是不负责任的。”
李观澜说:“这起案子现在处于两难的境地,如果有明确的受害人,即使困难再大一些,我们也能设法解决,但目前仅凭这三只断脚,不足以确定是凶杀案。也许像有些人猜测的那样,它们是翻船遇难者的残骸。而且这个案子涉及的地理范围太广,涵盖的人群太大,必然要耗费巨大的人力和财力。目前市里的刑事案件频发,如果我把主要人员都抽调到这个尚未定性的案子上,有些舍本逐末,得不偿失。”
徐常委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李观澜,你作为刑警支队队长,怎么一点觉悟也没有?不管你手头有多少案件,只要市委书记过问了这起案子,你就要把精力、人力和财力集中投入到这上面来。你现在就拿出一个方案来,放开手脚去办,无论花多少钱、用多少人,局里都支持。”
李观澜想辩解两句,又把话收了回来,心想,跟这种不学无术的局长无法沟通,只要在执行时自己把握分寸就好,便答应着离去。
第四节 专家结论
其实李观澜心中对这起断脚奇案也割舍不下。他从警以来,办过不少大案、要案、奇案,一向是知难而进,线索愈是模糊,案情愈是扑朔迷离,愈能激发他的斗志。就像是围棋国手遇到无人能破解的棋局,数学天才遭逢困扰学界的难题,纵然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也要找到答案。此前他选择暂时搁置这起案子,是出于平衡各方面利弊的考虑。这时上级部门施压,且提供充足的物质保障,他自然乐于投入更多力量去解开断脚谜团。
在松江省政府和省公安厅的协调下,曲州市公安局出重金聘请来医学、地质、地理、水利、犯罪学研究五个领域的七位国内顶尖的专家学者,对凌波浴场出现的三只断脚进行论证。
就在专家们陆续抵达曲州市的当天上午,浴场岸边又出现了一只断脚,与前三只一样,是装在运动鞋里漂上岸的。女性右脚,皮肉腐烂,骨骼完好。女鞋为37号的正版耐克运动鞋,是耐克公司四年前的产品,但鞋子较少磨损,推测穿用的时间不超过一年。
这次发现断脚的是一位在浴场甬道上晨跑的中年男子。他是个好事的人,发现断脚后先通知了当地的电视台和晚报等三家媒体,然后留在现场看热闹,十几分钟后才报警。当李观澜带人赶到现场时,断脚已经被记者和围观的人群拨弄得不成样子。
当专家们聚集到市公安局会议室时,关于第四只断脚的新闻已经在电视和网络上传得沸沸扬扬。局长徐常委昂首挺胸地步入会议室时,一位女主持人正在电视屏幕上兴高采烈地向市民播报找到了第四只断脚的“好消息”。徐常委的脸有些发烧,这位女主持人和他不仅认识,而且关系非同一般,却在不经意间给他一个眼罩戴,让他在国内的专家面前下不来台,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专家们得出结论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离2009年春节还有七天。专家经过“细致考证和缜密分析”后一致认为,这些断脚绝不是来自凶杀案的受害人,而是从一起空难遇难者身上剥离出来的。
专家们解释说,2007年,与松江省毗邻的H省发生了一起空难,一架载有一百四十七人的飞机坠落在巨流河上游的山谷中,机上乘客和机组人员全部遇难,部分遗体被卷入河水中。
为什么遗体的其他部分都消失,仅留下断脚呢?
专家认为,遇难者的尸体在水中浸泡一段时间后,腿部的肌肉、筋腱和骨骼逐渐从身体上脱离或腐烂;在浸泡时间足够长的情况下,有些部位逐渐变成肥皂状尸蜡,这些因素都会造成脚部从关节上脱落。
而被发现的断脚因有鞋子保护,得以在水中长时间保存。皮鞋和布鞋的浮力不足,又容易损坏,所以穿皮鞋和布鞋的断脚都未能漂流到岸边,而是在水中分解了。只有穿着运动鞋的断脚会浮在水面,越过旋涡、险滩和礁石,漂流三百多里,最终抵达曲州市凌波浴场。
至于为什么发现的断脚均是女性右脚,专家们认为有一部分原因是巧合,一部分原因则在于女人身体内脂肪的比率高于男人,所以女尸比男尸更容易浮上水面。因此,关于恋足癖杀人狂的传言纯属无稽之谈。
那么断脚为什么会集中漂到凌波浴场呢?
专家们解释,在巨流河流域,凌波浴场的地势较低,而且在它附近有一个巨大的管道形石壁,巨流河水流经这里时,靠近管道壁的水流因摩擦增大导致流速变慢,而管道中心的水流加快,造成中心负压,周围的水向中心补充,形成一个硕大的旋涡。断脚被旋涡裹挟着流进凌波浴场,最终被冲上岸。
专家们还补充说,其实断脚并非全部漂流到凌波浴场,还有一部分被冲到了其他地方,只是没有被人发现而已。
由于这些专家都是各自领域中的权威代表,得出结论的理由也合情合理,虽然其中不乏牵强附会之处,但是总体也说得通,而且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这个结论通过媒体向社会公布,以消除市民的恐慌心理。
但李观澜对此结论却持有保留意见。虽然他没有确凿的证据,也找不到关于断脚成因的合理解释,但凭着刑警的敏锐直觉,他认为这些断脚后面,隐藏着一个可怕的真相。只是受客观条件所限,他暂时只能保留意见。
此后,断脚不绝而来。第五只断脚与前面四只有所不同——是一只左脚。这打破了断脚均为右脚的规律,但共同点依然是所发现的断脚属于女性,而且都装在一只较新的运动鞋里。
当媒体追踪到第六只断脚时,市民们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恐慌,但坊间传闻从未停止,且越传越奇。更有顽童三五结伴,特意到凌波浴场岸边寻找断脚,居然真的有所发现。到2010年秋天,在凌波浴场岸边共发现十三只断脚。通过技术分析,其中有四只断脚分属于两名年轻女子,其余九只则来自于九名不同的女子。
2010年秋天以后的两年间,断脚不再被发现。好像是一个神通广大的家伙和曲州市人民搞的恶作剧,等到玩得腻了,就转移心思,去玩别的游戏,不再理会那恶作剧带来的一切后果。
那么,这十三只断脚是否真的像专家们分析的那样,是空难遇难者的残骸呢?在断脚消失两年后,断脚案已经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去,关于此案的卷宗也已尘封在刑警队的档案室里。一个极微小极偶然的契机使得此案得以重新启动,由李观澜带队,揭露了断脚背后那可惊、可怖、可悲的真相。
这期间,苏采萱、李观澜和他率领的一众刑警,屡破奇案、屡建奇功,在公安刑侦史上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按照案情侦破的时间顺序,本案的谜底将在本书的最后一篇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