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outing规模不大，去的是上海周边一个古镇的农家乐，HR说了可以带家属，但别的老同事都老奸巨猾地没带，而妮妮拖上了自己的男朋友毕可文。那是CC公司的人包括赵林在内，第一次见到毕可文。女生们都羡慕何妮妮有个帅哥男朋友，男生们都对这小子假装视而不见。但毕可文情商挺高，他晓得自己是来蹭旅游的，就拿着相机一路帮大家合影拍照。玩的过程中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后来毕可文把照片刻光盘快递了过来。赵林打开一看，发现CC公司outing史上的最佳合影照片诞生了。他把这些照片洗出来，替换掉了公司的照片墙，并专门给毕可文打电话致谢。广告公司的拍摄任务挺多的，赵林把毕可文介绍给了几个业务部门的执行同事，后来毕可文靠着自己的经营和能力，慢慢变成了CC公司常用的商业摄影师。
有这层关系在，毕可文和赵林熟悉了起来，但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毕可文花心的属性。有一次一个大项目，赵林亲自跟片，摄影师是毕可文。工作间隙两人在展馆外面抽烟聊天。
还跟我们妮妮在一块儿呢？
在一块儿呢。
对妮妮好一点，部门里多少人看上她，都是冲你，觉得小伙子还不错，没挖墙角。
我对她是真爱，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
就是最近吵架了。
为什么呢？
也没啥，是个很难启齿的原因。
说啊，你是不是男人啊。（赵林给毕可文递了一支烟。）
那方面不和谐。我觉得她没有什么欲望。
啊，这事儿啊。（赵林顿时有点上头，觉得我们这才认识没多久吧？）
我觉得我不太懂女孩子。（毕可文装了个逼。）
我跟你说，妮妮跟你的时候还是个雏儿吧？（毕可文点头。）都是这样的，得慢慢来，慢慢磨合，我这么跟你说吧……（年龄摆在这里，又是客户，又是领导，赵林只好扮演了一次老司机。）
那是他们两人第一次交换性史。不聊这个，他们也成不了朋友。但其实赵林那点可怜的性经验，比起毕可文根本就是萤火之光与皓月当空的差别，然而在一开始，在毕可文一再装逼的情况之下，竟是赵林在班门弄斧。后来俩人彻底成朋友以后，提起这次聊天，赵林都恼羞得不行。毕可文则是说一次笑一次。
我有时真觉得妮妮可能是个LES。
你别瞎扯了。
真的。我懂的，她和我每个姑娘都不一样。我觉得她就是个没被开发出来的LES，否则她怎么可能抵挡我的魅力……
你别扯淡了，你不能拿你那些炮友跟要当老婆的姑娘比。
诶？你说的也有道理。嗯，拿别人当老婆这件事情，你很在行吗？（赵林那时即将和叶小枚结婚了。）
但搞姑娘我就比不上你了。
上天给每个人安排的角色不同嘛……
滚，我怎么觉得你的剧本比我好！
呵呵，再说我们第一次见面，还是你在教我怎么搞姑娘嘛……
别提了，再提翻脸了！
哈哈，好好好……哎，我问你，你跟叶小枚在一起之后，有过别的女人吗？
没有。
牛逼。那你想有吗？
滚。
他俩那时在大仓的见面已经不多，双方的感情轨迹也在驶向不同的方向。赵林和叶小枚虽然也有矛盾，但大体说来也算过得风平浪静。而且赵林事业一直很顺，CC北京总公司提拔副总裁，赵林已经竞聘成功，打算和叶小枚结婚之后，就奔赴北京上任。而何妮妮和毕可文越来越不稳定。何妮妮始终因为毕可文睡姑娘的事儿膈应着，心里怨气越来越重，她整天跟赵林和其他同事吐槽毕可文，料都很劲爆，赵林不敢跟毕可文说，又看着何妮妮跟陈磊越走越近。相较陈磊，赵林要更欣赏毕可文，他觉得陈磊配不上何妮妮。他自认长得不帅，也没有条件像毕可文那样受欢迎，但其实他心里挺羡慕毕可文。他觉得毕可文这样又自由，又搞得定，人生体验还丰富。不过这种念头，从来不敢跟叶小枚说。所以他把毕可文的事儿写成段子文用笔名发在网上，字里行间全是羡慕。当然，没有一个认识的人知道那是他写的。
赵林和叶小枚结婚以后，就从上海公司转去北京，大约两三个月才来上海转一圈。那会儿何妮妮跟毕可文分了手，又跟陈磊公开了关系。公司里还是不许员工公开谈恋爱的，所以陈磊先辞职，再过一段时间，何妮妮也辞了。赵林跟叶小枚渐渐就跟她不大联系了。而毕可文仍旧是那么神神道道。他每次都是突然出现，然后又突然消失。他还邀请过赵林跟他合伙开公司，被赵林拒掉。两人都有对方的联系方式，但由于生活轨迹差别太大，加上地理的阻隔，就没有了日常的交流。
赵林回到上海已经是五年后。他跟叶小枚离婚，也离开了CC公司。他应聘了个上海的工作，已经重新搬回上海。他想联系旧朋友，可翻开通讯录又觉得近乡情怯，一个电话也拨不出。
某个晴朗的白日里，他外出办事，偶然又走在了西康路上，不禁想起来过去跟毕可文在这里吃串儿的晚上。他看着这些没啥变化的景致，表面平静，心潮起伏，用余光扫视着每一个路人的面孔，觉得新鲜又熟悉。
重回单身生活，他感到有了更多的欲望去了解他人。直到此刻，他才觉得自己真正回到这个城市。这真是一个奇迹，他在心里说，生活真是一个奇迹。他怀着这样莫名其妙的心情，走过了一个地铁站，几个创意园区，一些新开出来的牛肉火锅店，一条单行的小街道……然后，在过马路的时候，他看到对过喜士多的门口，有一个瘦瘦的身影，很像毕可文。
他吃了一惊，张开嘴想喊，但不禁觉得喉头有些哽咽，车流滚滚，还有警察，而那个人始终没有转身，他也不敢确认。最后那个人慢慢远去。他把手塞进风衣口袋，低下头，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觉得自己还有点没准备好去面对过去。
可晚上他就做梦了，梦见他和毕可文碰了面。赵林本是个不太会做梦的人。在北京，和叶小枚离婚之后，他心情太差导致了失眠，因此找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医生。医生姓高，她帮赵林催眠，告诉他梦的含义，也教他认识、了解梦境。后来渐渐地，他的睡眠质量好了不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情况也开始经常发生。作为一个本来不做梦，但有点小迷信，又在成年之后学会了做梦的人，他常常把梦境当作对现实生活的某种启示。
他梦见自己和毕可文突然相会在安顺路凯旋路附近的一个小区里（这里是赵林一个前女友的家，可天知道为什么是这里），毕可文在一片灰蒙蒙中带着赵林上楼。
这里是毕可文新租的房子，老公房的顶楼。光从窗户里射进来，楼道里堆着自行车、破纸箱、坏掉的缝纫机、肮脏的鞋架，有的房间门口有脚垫有的没有，有人把胸罩挂在窗台边上，粉红色的看着CUP应该有C，这个邻居住的是什么人呢要不要推门进去认识一下……
在梦里，赵林和毕可文视而不见地掠过挂满胸罩的窗台，走到旁边的房间门口。房门是红色的，上面有一个猫眼，猫眼的背后仿佛闪着光。
毕可文开口了，这是我新租的。
接着一个女生在赵林背后说，对，快请进，拖鞋在你右手边。
赵林这才发现原来梦里还有一个人，那是毕可文的新女朋友，不过还是何妮妮那个类型，说话也和何妮妮一样。
进门他们就坐下了，毕可文很有巧思地把一些厚厚的时尚杂志卷在一起，用胶带细细捆好，做成一个圆凳，搬给赵林坐。赵林听话地坐下来，觉得自己像毕可文家的猫一样。然后他就看到毕可文和新女朋友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仿佛是要面试他。他低下头，看着扭曲的杂志上扭曲的女人脸和红唇，一阵哆嗦。
老板好。
你好，先自我介绍一下？
这怎么是我面试啊，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赵林啊。
啊，赵总啊，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你最近在干吗？
也没干吗，新租在这一带，刚出去转，这不就遇上你了嘛。你女朋友好漂亮。
谢谢，你看看人家，嘴多甜。（那女朋友开心地朝赵林笑一笑，红红的嘴唇很性感的样子。）
毕可文不说话，抚摸着女朋友的肩膀。女朋友个头很大，毕可文看起来像是依偎着她。
你们俩是老朋友了吧？
是啊，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那你们为什么这么久不联系呢？
不知道，上海太大了吧？
你们俩各自混了这么些年，谁混得比较好啊？
要论挣钱的话，是他，他摄影师，挣得多。
那论别的呢？
那还得是我，他只跟姑娘们恋爱，而我敢跟她们结婚。（赵林在梦里听着自己这么说。）
是吧，那你还真是厉害啊！
赵林点点头，觉得自己愈发像猫了。
毕可文和他女朋友微笑着，不再理他，而是在沙发上接起吻来。毕可文伸手摸姑娘的胸部，然后脱掉了姑娘的上衣，赵林在边上焦急地看着：要不要加入他们呢？
毕可文看着他，仿佛在鼓励他，他女朋友也开始朝赵林勾手指，赵林更着急了，最后急着急着，他发现自己必须起床上厕所了。
尿完回来看看表，才凌晨五点半。他把自己蜷成一只虾，希望能把梦接下去，才到精彩的地方，怎么能停呢？
但房间里已有光透进来，他已无法回到那个昏暗的房间。他知道这梦算是完了，就起床刷了牙，然后坐在沙发上。愣了有十分钟，才翻出毕可文的手机号，给他发了个消息：贾老师，你还在上海吗？
我在啊。（毕可文居然秒回了。）
你现在住哪儿啊？
还住在老地方。
啊？这么多年都没有换？
是，房东人不错，房租涨得不多。
那我知道了，一会儿大仓见？你怎么这个点还醒着？
不是醒着，是还没睡。
大仓还开着吗？我才回来上海，好久没去了。
开着，天亮了见。
约好后，赵林坐在沙发上一阵恍惚。五年了，距离他俩上次见面。
大仓的门口重新装修过。店主撤掉了门口的日式灯笼，也去掉了巨大的招牌。原先的推门改成了横拉。门口做了个小小的日式盆景，盆景上方的墙上，有一块原木色木板，上面用毛笔写着“大仓”和一串赵林不认识的日文。他推门进去的时候，门发出一阵铃铛响，吓了他一跳。谭老板迎上来，但似乎没有认出他。一个中年女子站在玄关的收银台前，一看就知道是老板娘，她朝赵林鞠一躬，赵林摸摸后脑勺，点点头，进来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现在不是饭点，店门刚开，尚无其他客人，赵林点了一盘毛豆，一份寿司，一罐干姜水。老板亲自送上来，看了又看，说，哎呀，赵总好久没来了啊？赵林有点感动，愣在那里，老板笑笑离开了。
大约等了半个小时的样子，毕可文来了。他穿着一件灰色的T恤，配牛仔裤，戴了个帽子，手里拎着一个环保袋。
坐下来两人就看着对方笑。笑完了赵林问，你吃什么？毕可文扭头叫老板，老板，干姜水一罐，招牌拉面一碗。赵林问，这几年你在干吗，公司开出来了？毕可文说，我还是拍照片啊，不过公司注册出来一直没有用，我主要还是挂在一个朋友公司那里，有活儿了就去一下。赵林说，还是你潇洒啊。毕可文说，你呢？赵林犹豫了一下，说，我跟叶小枚离婚了，然后离开北京，打算回来上海。不过，我感觉很多人都联系不上了。
毕可文愣在那里，有大半天，才说，你们一直没消息，一有就是大消息。你们也够折腾的。赵林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说，现在不想再折腾了。你呢？之前我离开的时候，记得你也天天叫着说自己痛苦，现在我倒真痛苦了，你还痛苦吗？毕可文说，我现在不痛苦了。赵林问，为什么不痛苦？人生居然可以不痛苦？毕可文说，也不是不痛苦，就是，不一样了，现在老了，没有那么痛了。赵林说，你少来，你当着我的面，说你老？毕可文说，也没差几岁，算一代人。赵林说，为什么老了就不痛苦了？毕可文说，我最近喜欢研究身体……赵林说，这确实是你的特长。毕可文没理他的嘲讽，接着说，我研究身体之后发现，我痛苦的根源就在于自己的身体欲望太高。这就是荷尔蒙水平太高。我想女人，想爱，想拍照，就是荷尔蒙太高。赵林说，这就是你的研究成果啊，也太肤浅了吧？毕可文说，我现在觉得我也有大姨妈。我后来想想，我痛苦的时候都是大姨妈来的时候。赵林笑，你大姨妈多久来一次？毕可文说，一个月总归有一次，但不流血。这期间我啥也不能干，只能倒在家里防止自杀。这几天过了就好些。赵林说，那还好，不浪费卫生巾。毕可文问，你没有吗？赵林说，没有。毕可文说，是人就有，你是没注意过。赵林说，我现在每天都很痛苦。毕可文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之前痛苦那叫傻逼。现在我不那样了。
然后毕可文有点啰唆地说了一大通，他告诉赵林，这几年里，他真正过上了成功人士的生活。他认真地花自己挣来的钱，更新着自己饮食住行的一切。最新款的手机，最当季的大牌服装，每个季度去一次国外，生活半径基本锁定在内环以内。偶尔出差也是去大城市的CBD、酒店和风景区。赵林听得有些愣，耐着性子听了半天，觉得之前认识的毕可文不是这么俗气的人啊。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回，憋了半天，说，你就是中国奇迹啊，了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