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闭了嘴一声不吭。如此这般烤出来的馕都吃了那么长时间了,一次也没毒死过,连肚子疼都从没有过。
卡西先把牛粪堆点燃,烧一会儿后,把火堆四面扒开,将盛着面团的锡盆放进火堆中间烧烫的空地上,再把四周烧红的牛粪聚拢环贴着锡盆,最后在馕饼上盖一块皱皱巴巴的破铁皮——那是家里每天扫过地后用来铲垃圾的简易簸箕……这回她连磕都没磕一下。盖上去的一刹那,我看到细密的土渣子从铁皮上自由地倾撒向洁白柔软的面饼。
她又把少许正在燃烧的牛粪放到铁皮上。方形的铁皮块实在太小,锡盆又太大,只能勉强在盆沿上搁稳四个角,大大露出四面的缝隙。而牛粪又堆得太多,牛粪渣子便不时呼呼啦啦漏进盆里……
加之卡西不时用铁钩揭起铁皮块查看下面的情形,于是场面更加纷乱吓人……
虽然颇为惊恐,但站起身环顾四望时,我看到的是连绵起伏的荒山野岭,看到寂静空旷的天空中一行大雁浩浩荡荡向西飞。与别的鸟儿不同,雁群到来的情景简直可以称得上“波澜壮阔”,挟着无比巨大而动人的力量。春天真的到来了。
放平视线,又看到我们孤独寂静的毡房,以及围裹这毡房的陈旧褐毡和褪色的花带子。再四下看看,野地里除了碎石、尘土、刚冒出头的青草茎和去年的干枯植被,再无一物。收回视线,看到卡西蹲在锡盆边,浅黄色旧外套在这样的世界里明亮得扎眼,仅仅比她面前的火焰黯淡一些。这是一个多么小的小姑娘啊!……又看到死去的小羊静静横躺在不远处。胡安西兄弟俩已经对它失去了兴趣。两人又拾回小弓,追逐好脾气的班班欢乐地游戏。最后我低下头,透过锡盆和铁皮之间的缝隙,看到面团一角已经轻轻镀上了一弯最美妙的食物才会呈现的金黄色。
这样的世界里会有什么样的脏东西呢?至少没有黑暗诡异的添加剂,没有塑料包装纸,没有漫长曲折的运输保存过程。面粉、水和盐均匀地——如相拥熟睡一般——糅合在一起,然后一起与火相遇,在高温中芳香地绽放、成熟……这荒野里会有什么肮脏之物呢?不过全是泥土罢了,而无论什么都会变成泥土的。牛粪也罢,死去的小羊也罢,火焰会抚平一切差异。在没有火焰的地方,会有一种更为缓慢、耐心的燃烧——那就是生长和死亡的过程。这个过程也在一点点儿降解着生命的突兀尖锐之处。
总之第一个馕非常圆满地成熟了。金黄的色泽分布均匀,香气扑鼻。卡西把它取出来时,像刚才磕盆那样,在盆沿上也敲了三下。于是馕饼上粘嵌的烧煳的黑色颗粒哗啦啦统统掉了下来。然后她再用抹布将其上上下下擦得油光发亮。最后拿进毡房,端端正正地靠着红色的房架子立放——多么完美的食物啊,完美得像十五的月亮一样!
浓烈而幸福的香气弥漫满室。进进出出都挣扎其中,扯心扯肺。
可是慢慢地,随着馕的凉却,那味儿也慢慢往回收敛、退守,最后被紧紧地锁进了金黄色的外壳之中。只有掰开馕,才能重新体会到那股香味儿。
再等两天的话,那香味又会随着馕的渐渐发硬而藏得更深更远。只有缓慢认真地咀嚼才能触碰到一点点儿。那样的香气,那种当馕在刚刚出炉的辉煌时刻所喷薄的,暴发户似的喜难自禁的华美香气……
哎,真让人伤心。几乎从没吃过新鲜馕,却每天都得在新鲜馕的光芒照耀下耐心地啃食黯淡平凡的旧馕。每到那时,我都会催促斯马胡力多吃点儿。赶紧吃完眼下的旧馕,就可以稍微领略一点点儿新馕完全成为旧馕之前的幸福滋味。
对了,因为新馕太好吃,大家都会吃得多,连我也能一口气吃掉一整个呢(直径三十公分,厚六公分左右)。那样的话,天天马不停蹄地烤也不够吃啊。
【沙吾列漫无边际的童年时光】
两岁多的沙吾列是个小身子小手小脚的小奶孩儿,但面相端正,神情庄严,神似成吉思汗。虽然和胡安西一样也给剃成了小光头,却没留辫子,只有脑门上顶着一小撮头发,因此又像年画中系肚兜抱鲤鱼的中国娃娃。
和哥哥胡安西一样,他也很能自己一个人玩。当大人忙起来,没人顾到他时,他可以独自度过许多时光,不哭也不闹,并且善于创新,发明了种种游戏。
游戏之一:骑马。也就是骑门口的一块大石头。骑在上面,一只手还拽着根破绳子拼命摇,极其紧张地快马加鞭,嘴里咕咕嘟嘟嚷个不停,俨然四面八方烽火连天。
有时也骑爸爸的大腿,有时骑胡安西的肚子。
游戏之二:过河。我家毡房门口的空地上流淌着无数条沙吾列的假想河。小家伙一路走来,绝没有直线。他站在各种各样的“大河”对岸冲我们呼喊,逼真地做出畏惧状。然而并不需要我们的营救,他勇敢地挽起裤脚,艰难地涉水而过,不时摇摇晃晃,险象环生地呀呀大叫。
假如这时,你拿着糖说:“沙吾列,来吃!”——哪怕面对这样的诱惑,他也绝不会轻易忘记自己所处的险境。他看一眼糖,说:“等一下!”然后拾块小石头扔进“河”里,嘴里还发出扑通声,再踩着石头跳过来,这才伸手拿糖。如果那时你不客气地把小家伙一把拎起扔过几条“河”,扔到毡房里的花毡上,他会极愤怒,一边踢你这个没意思的人,一边伤心大哭。
游戏之三:烤馕。烤馕的工具倒是现成的,不需要模拟。只是面粉和盐不容糟蹋,于是沙吾列家揉面的锡盆里除了面粉以外,总是沾满了牛粪渣和泥土。
沙吾列家是我们在吉尔阿特牧场唯一的邻居,却和我们家挨得不算近。得翻过一座小山,穿过一小片野地才能到达。两家之间有一条新走出不久的纤细土路,沙吾列经常一个人沿着这条路孤独地走过来。从看到他小小的身子出现在山顶,到终于迈进毡房,那段时间足够我深深睡一觉再大梦一场了。两岁的小孩腿短嘛,加之走路那么认真,假想河又那么多。
多少次,我感觉睡了很久很久,醒来后出门往西边看,沙吾列还在荒野中小小地走着,耐心、执拗。
等我上前迎接的时候,他正在山脚下那条小溪边徘徊。对我们来说,那只是一步就可跨越的浅浅水流,但对小沙吾列来说,就是形势相当严峻的大河了。这一切远比假想河还要令人激动啊。他神色凝重,东张西望,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见他走过去蹲在那里抠啊抠啊,抠出一块微陷在大地里的拳头大小的石头——是他所能搬动的最大尺寸。他双手抱石回到水边,扑通一下扔进水里。这种事情虽然之前做过无数次,但都只是假想的练习。第一次实践却如此平静沉着、毫无怯意,真不错!当然了,这么大点儿的小人儿能搬动多少石头呢?于是堆了十几块石头后,才勉强有一块冒出水面。小家伙抬脚试着踩一下,又赶紧缩回,慎重观察一番,毅然踩上第二脚,石堆却一下子给踩塌了,小脚丫扎扎实实地陷在了水里。我连忙上前一把捞起他的小胳膊拽了过来。
回到家,家里人都在,却没人注意到沙吾列可怜的小脚丫。我终于忍不住指给大家看。只有妈妈为之叹了口气,斯马胡力和卡西哈哈大笑。笑完,各干各的事,各说各的话。只好由我给小家伙换鞋袜。天气那么冷。
沙吾列常常留在我们家吃饭。有时遇到好吃的东西,比如包子或朗面(拌面),他只吃一点点儿就坚决停下不吃了。问为什么,答曰:“等爸爸妈妈来。”怕一下子吃完了。我们只好盛出一碗面或取出两个包子另外放着,他这才肯继续吃。
因为小家伙曾有过在城里的饭馆里吃包子的经历,打那以后,家里每次做包子,他都会郑重地要求上醋。因为城里人吃包子都会蘸那玩意儿。但荒山野岭的,到哪儿给他弄醋?于是扎克拜妈妈用黑茶化开一点点儿固体酱油盛给他。小孩子很容易打发的。
外婆家的饭不能白吃。傍晚吃完饭开始赶羊回圈时,小家伙也得派上用场。他负责手持长木棍站在羊羔圈围栏的豁口处守着。一旦有小羊想从那处突围,往母羊群中跳跃,他就威严地发出“丘!丘!喝丘!”的叱喝声,挥动长棍,毫不含糊。
小沙吾列虽然丁点儿大的人,但比起小羊来,好歹还是要大一些。更何况还有根高他两三倍的长棍壮势,长棍一端还系了一只呼呼啦啦迎风直响的红色塑料袋,给他平添了多少威风!
因为沙吾列喜欢模仿,我便想着法子逗他。
又一次在山脚下的水流边遇到他时,我当着他的面跳过一块小石头。他也不甘落后地跳过了它。
我跳过一丛枯草,他也紧跟其后。
我捡块小石头扔进水里,他也捡了好几块扔。
我蹲在水边,伸出巴掌啪的击打水面,他也啪啪啪打个不停,还抬起头冲我嘟起嘴吼吼吼地嚷嚷,意思是:看!做得比你更好!
接下来,我一脚踩进了水里。
这回他犹豫了一下,转身走了。
我只好跳上岸,脱了湿鞋子拎手上,光脚跟着他回家。
沙吾列家的小板凳上有一根钉子松了,从凳面上顶了出来,挂住了沙吾列的开裆裤。他挣了半天才离开那把小板凳,然后指着钉子严厉地嚷嚷着什么。
阿依横别克说:“你自己能钉吗?”
他立刻说:“能。”
阿依横别克拾一块石头递给他,他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于是姐夫只好东翻西翻,找出真正的榔头给他。
他手持榔头像模像样地砸了起来。后来那钉子居然真的被他平平展展地敲进了凳面,并且一次也没砸着扶钉子的左手。
相处了整整一个月后,当我们和羊群离开吉尔阿特时,我才搞清楚,沙吾列居然是个女孩!
【大风之夜】
离搬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天气突然热了起来。妈妈说:“要给骆驼脱毛衣了!脱得只剩一件坎肩!”
果然,后来每峰骆驼都脱得只剩坎肩。我们只把骆驼屁股、大腿和脖子上的毛剪掉,肚子和脊背上给留了一整圈。不能全脱光的原因大约是五月份就进山了,山里还非常冷。
骆驼的毛极厚,一两寸呢,紧紧地纠结、交缠,理也理不顺,撕都撕不开,结结实实地敷满全身,就跟裹了一层毡子似的,它们正是靠这身衣服过冬的。我一手揪着毛皮,一手持厚厚的生铁剜刀沿着毛根处小心地削割。天气这么热,握在手里的毛皮又潮又烫,尤其是靠近骆驼皮肤的最里层更是汗涔涔、黏糊糊的。当我的刀刃锋利地切开结实的毛层,骆驼的黑色肌肤一寸一寸暴露到空气中,似乎还冒着热乎乎的白色水汽。微风吹过,骆驼舒服得一动不动,脱了毛衣真凉快!
看上去最厉害的似乎是斯马胡力。他往那儿一站,四下挥舞长长的钳剪,咔嚓咔嚓不停,潇洒又痛快。眼看整块的毛片从骆驼大腿上揭开,不一会儿就全部脱掉了裤子。又很快解开围脖,摘下帽子。
妈妈和卡西她们也干得不错,只有我这边进行得一点儿也不顺。每过一会儿大家就会听到我大喊一声:“对不起!”一会儿又喊:“啊啊啊!实在对不起……”——活儿没干多少,就只见我在那儿不停给骆驼鞠躬。唉,技术实在太烂,害得骆驼屁股上被割了好几道血口子。
真丢人。我只好收了刀子跑到最厉害的斯马胡力那边观摩取经,可不看倒罢了,一看……相比之下,我那几道小伤口微小得简直可忽略不计!斯马胡力这家伙,只图自个儿大刀阔斧剪得痛快,弄得人家浑身到处划满了血淋淋的伤口,跟刚下战场一样!
难怪!虽然我不停地大呼小叫,但我的骆驼好歹安安静静待着。斯马胡力倒是安安静静利利索索地干着活,他手下的骆驼却一会儿跳起来惊叫一下,一会儿又仰着脖子悲愤嘶鸣。
大约骆驼的凝血能力较差,一道细细小小的伤口也会血流不停,一串一串长长地往下淌。它的血不是鲜红的,而是带点儿橘色的铁锈红。此外骆驼的皮肤看起来极薄,跟纸一样。牛皮可以做靴子、外套,羊皮马皮也能做许多结实的东西,但骆驼皮恐怕什么也做不了。怪不得会长那么厚那么浓密的驼毛来保护自己。这么说来,骆驼这样的庞然大物其实是非常脆弱的,怪不得有着如此柔顺、踏实的性情。虽说也会犯犟,但骆驼的犟和驴啊牛啊之类是不一样的——它的犟并非出于有所抵触,而是出于茫然与疑惑。
卡西割毛,总是割着割着就忘了停下来,差点儿把人家最后的坎肩也给脱了。幸亏被妈妈及时喝止,但毛块已经与身体剥离开来,只有上端还连在脊背上。于是这一大块毛耷拉在光肚皮上,披了衣服似的。后来每当这峰骆驼奔跑时,肚皮上那两块毛皮一掀一掀的,像挥舞着翅膀。
斯马胡力刀下的骆驼全给剃了光头,光秃秃地竖着两只耳朵。而卡西的一律给剪成小平头。有一峰骆驼最倒霉,小平头也罢了,脑门上还留了圈刘海。
另一边,妈妈和阿勒玛罕共同对付着一峰最调皮的骆驼。她俩一边辛苦地割剪,一边同它奋力搏斗。剪左边的毛时骆驼就拼命往左边打转,剪右边的毛了,它又一个劲儿地往右转身。斯马胡力很得意地说:“还是我们的骆驼好啊!”我附和称是。我们这边的骆驼的确老实,尤其斯马胡力剪的那峰,都给祸害成那样了……可他刚说完,一直好好地跪在他面前的骆驼突然站起来,拖着缰绳向西狂奔而去。
等所有的骆驼脱完毛衣后,我们就要出发了。这几天除了忙着剪驼毛,还要把羊群拾掇一遍。一看到走路有点儿瘸的羊,斯马胡力就逮起来检查膝盖和蹄子有没有创伤。肛门发炎的羊,也能通过走路的姿势看出来。斯马胡力放倒一只不太对劲的绵羊,掀起它的大尾巴一看,果然,红肿了一大片!还有蛆虫在肉缝里扭动,触目惊心。怪不得我的外婆总是说牲口很可怜,因为不会说话,病了,痛了,只有自己知道,永远不能向人求救。无依无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