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有三句话记得特别清楚,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天高高在上,看得见,摸不着,想与其斗,有劲使不上。虽然那时有句口号:人定胜天。但具体到事上,好像也没对天怎么样。
别的村我不知道,但我们村却与地斗得最不遗余力。印象最深的就是砍树,老村的坟场很大,坟场里种满了白毛杨,人们总说树大招风,无论有风,还是没风,离很远就能听到那一片树发出低沉的轰隆声。
我没看到人们砍伐这些树,等我注意到这些时,这里只剩下一片高低不同的土丘,土丘前面以前有很多石碑,现在也大多砸烂了。那石碑高、厚、宽都以九为最大,取之久远之意,还暗含九泉之下,九天之上的祈福。
那么厚的石碑,要用多大的劲才能砸烂呀?当时因为人们常吃不饱,所以常用吃饱与吃不饱说事,最常听的一句话是:吃饱了撑的呀!听父亲说,没事做时就尽量少活动,还要把腿放到高处,躺着不动,这样能减少胃的消化,都饿成这样了,怎么还有劲砸这些不相关的东西?那天,正好有一家把坟里的棺材起走了,我曾跳进坟坑去,坐在里面想这事,想了半天也没想通。
坟场的附近是一片片枣树,还有梨树,也全都砍了。树砍了,可人们还想吃枣子和梨子呀,就趁月黑时去邻村偷,邻村恨透了我村那些偷梨的人,捉住会吊到树上打。我没去偷过,但等人家收完了梨子和枣子,我会拿一根长长的竹杆去那里找对方遗漏在树上的梨子和枣子,我们把遗漏的梨叫风梨,好似大风刮来的一样。把枣叫落红枣,也是对方落下的红枣之意。低下头瞅瞅树下走动的那些腿,大都是从我村里走来的。
还有就是挖地道,白天挖地道,晚上就放电影《地道战》,老村已经没有一户人家了,先去那里挖。老村宅基地高,那地道挖得也大,最长的有二三十米吧,说鬼子来了,就藏到那里去。
过了没多久,又要求家家户户挖地道,当时我一家人还商量了把地道挖在什么地方,挖在什么地方才不容易被发现。
因为紧挨河边,又没垫地基,水层特浅,挖了还不到两米,就出水了,只好重新填上。屋里总不能整天守着一口水井吧。
也许是与地斗烦了,也许没什么新鲜花样可斗,村里再组织与地斗的项目时,人们就懒懒的,出工不出力,那活一天天不见有什么进展。我村是平原,也想修梯田,后来就没修成。
与人斗的事见过一些,印象最深的是给一个人戴上用白纸糊的高帽子,那帽子比人还高,下面是一个圆口,戴到头上去,上面是个尖,然后让那人站到条凳上去,等那人在条凳上站好了,就有人诉苦,说到激愤时,就有人踹那凳子,把凳子踹倒,站在上面的人就会摔到地上。从对面踹,人会摔个四肢朝天,从后面踹,那人就会趴在地上,地上有时弄很厚的尘土,人落在上面,尘土就会溅起很高,弄得那人身上,脸上,甚至嘴里都是土,人们就大声笑,那帽子会摔出去更远。有时地上会铺一层炉渣,那东西硬硬的,摔在上面会把身上弄破,站在凳子上的人会穿得厚厚的,天热也不敢穿薄衣服。
也见过让一个女的在街上走,那个女的和我家是邻居,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孩,头上扎着一对羊角辫,经常跑到我家来找我玩,我也曾去她家玩。她家有一只大公鸡,有一次我去她家,手里拿着一块高粱面饼,那公鸡见了就上我手里抢吃,我把那饼举过头顶,那鸡跳起来去吃,那鸡落下来时,喙在我肚子上划过,当时就划破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去过她家。
我没见过她的男人,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让她在街上走,还让她的脖子里挂着许多只鞋,她低着头,走得很慢,她的身后跟着很多人。人们像不认识她似的,或者说想要重新认识她似了,总有人冲她大声说,抬起头来。
她始终没抬头,那天她从街上回家就服了毒,那毒叫信,据说外表和冰糖的结晶体差不多。
她的两个孩子围着她哭,闻讯赶来的人就死死捺住她,往她的嘴里灌大便,她就不停地呕吐,方法虽然很恶心,但总算把她救了过来。
自此之后,再也没见过大高帽子,但听说有人背地里做这东西,夜深了带上它去地里偷庄稼。那时,还有看庄稼的人,叫看青,庄稼没成熟前,叫青,如青玉米,青高粱,统称青棵。不过这名字不如青草叫得普遍。
看青的人听到田里有声音,就会大嚷一声,那偷庄稼的人就会戴上白帽子,猛地从地里站起来,看青的人以为遇到鬼了,掉头就往家跑,有的回到家还会病好多天。
最后一次与人斗是分地,分集体的财产,争得脸红脖子粗的,谁家分的地比自己的好,谁家分的农具比自己的好,也要争吵半天,村干部没办法,让人抓阄,好坏全凭运气,外面不争吵了,就回家争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