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大学时,才真正进入两性的世界,说“进入”实在太早,只能说是“发现”而已。我发现另有一种人,他们看来有些粗鲁,爱吹牛,较具侵略性,他们的形体离优美有点距离,但似乎更具有生命的说服力。我不知道上帝在两性之间施展了什么魔法,令这两种互有欠缺的动物相互倾慕。许多人说在异性的身上找到“自己”;也有许多人在抱怨,除了甜言蜜语,情人之间无法像同性一样推心置腹;许多人沉湎于肉体的崇拜,然后再来鄙薄爱情的价值;有些人刻意滞留在童男童女的阶段,维持单性的生活。
我在其中,却感到迷乱。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在恋爱,不,应该说是在了解另外一个性别。几乎是努力了十年,才找到所谓的爱情。而一个女子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自己是花的化身,有着花的形体、花的身世?当一个男子走到她面前,告诉她:“我找到你。”女子便变成一朵花了。在这之前,她只是个人,至此,她才是女人。
此后,他们彼此监视,监视对方是否照约定的那样爱我?给我?答应我?如若没有,我们来吵吧!女子用女子的眼泪,男子用男子的威严,直至双方精疲力竭,只好用婚礼或分手来结束这场监视。
我越来越发现两性很难互补,因为他们的相同性越来越多,差异性越来越少。属于我们的女儿圈如今已劳燕分飞,以前的时代要求女人成为“第二性”;如今的时代,要求女人成为第三性——“中性”。这样两性是否会公平一些,我不知道。但愿我知道。
很讽刺的是,二十岁以前我生活在“女儿圈”;结婚后,却进入“男儿国”。丈夫的家刚好是个阳盛阴衰的家庭,他有四兄弟,后来,我生了个男孩,等于住进“男生宿舍”。与男人相处,我发现最难的事情是,你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可以静静坐下来,听你倾诉心曲,我相信将来我的儿子也必然不肯。他们最怕听的一句话是“我想跟你谈谈”,那等于是说“我们来摊牌吧!”也许他们更怕女人说这句话,那会带给他们极恶劣的联想;而女人说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是:“我需要关怀。”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孤立。
当我第一次看到男人流泪时,受到相当大的惊吓。我看过许多女人的眼泪,每一种眼泪都能引人怜惜,而男人的眼泪,只是令人畏惧,因为它常常是愤怒或羞辱的代名词,他巴不得没有人看见,甚至深深懊悔。女人哭着等人抚慰,男人哭着拒绝别人。
初初进入这个男人团体时,我出房门,总得小心翼翼,当我看到客厅中并排着八条毛毛腿时,真想化作影子消失算了。而晒衣场总有数不清的男用袜子及裤子,那种怪异的景象,会让你以为进入迷离幻境,或是读马奎斯的小说。
在这男性强势的世界里,我的生活处处受威胁,我常找不到自己的东西,并不是它失踪了,而是被我藏起来,藏太多记不清了。“我”的东西看起来总是那么单薄而缺乏说服力,久而久之,我已习惯用男人的东西,大号的拖鞋,大号的汤匙与玻璃杯,穿不具女性色彩的休闲服,使用没有任何花样与装饰的家庭用品,甚至我也跟着得了“香港脚”。
事实证明,两性是很适合共同生活的动物,他们的分工总是那么自然而恰如其分。一个同时拥有两性的家庭总是那么和谐,你在这里找不到枯萎的盆栽,故障的电灯,或空荡荡的冰箱。他们开始找到一种战争后的和平,每个人变得较有修养而且合群,这种环境,很适宜养育儿女或孕育理想。因此,我认为两性的关系是辩证的,而非因果的,男人与女人在矛盾中求统一,矛盾越大,所获致的统一也越调和。
不过,当我想到至亲至爱的儿子,将来也会有一双毛毛腿,和一大堆袜子与裤子,甚至也有“香港脚”时,觉得相当地寂寞。因为这样,我希望他能兼有敏感细腻的性情与冷静理性的头脑,他会公平仁慈地对待生命,不管是男性或女性。当然,这也只是一个母亲的痴心妄想。
于是,我常想起许多人的妻子,她们的眼神是否常常飘向窗外,偷偷地流泪,觉得不被了解?她们是否常常怀念少女或童年时代?或者自己的家乡?甚至是曾经一度拥有的小猫小狗,一件美丽的衣服?这种回忆太教人沉迷,以至于她们常常变得脆弱而不可理喻。
而许多人的丈夫,是不是常用疑惑的眼神,注视他的妻子——这个他苦心找回的猎物,好像永远有着重重心事。不过,他决定不去理会她的心事,而只是去擦干她的眼泪。
两性的故事在这里应该落幕了,因为它永远不会结束。
小王子
他们说,弟弟被关起来了。
我已经将近一年没见到弟弟。最后一次见到他,他穿着崭新的名牌衬衫,手上戴着金表,吊儿郎当地说:“小心,我到你那里敲你一笔哦!”他总是爱开玩笑。
可是,弟弟一直没有来,然后,我就听说,他唆使三个人去抢地下钱庄,还用刀子割了会计小姐一刀。然后又说,弟弟被通缉,躲在高雄的小公寓里。还说,他被捕了,关进燕巢看守所。这些事情我都不相信。
在我心目中的弟弟全然不是这样的。小时候,他常从我背后扑上来,勒住我的脖子说:“纳命来!”我总是一面笑着一面打他,说他好有力气,好调皮。他不是当真的,你看他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孔,清亮有神的眼睛,略厚而敏感的嘴唇,挺直的鼻梁,长得活像詹姆斯·迪恩,他怎么会伤害任何人?
母亲连生五个女孩才生弟弟,他在一大群女孩儿中长大,练就一张最甜的嘴,一颗最软的心,我没见过这么会撒娇的男孩。只要他说,姐,这个我要;这个东西就变成他的,没有人拒绝得了他。他又顶会挑东西,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全是要那最好的。小时候他让人算命,相士说他生来是来讨债的,别人花钱仅止于皮肉,他要花到骨头里,弟弟还很得意地问:“姐姐,怎么样才算花到骨头里?”
虽然如此,没有人能阻止姊姊去疼弟弟,我们都用女人特有的柔软心肠去宠他——弟弟犯错了,那么就流泪吧!用泪水感化他;弟弟吃不了苦头,那么就什么苦头也不让他吃。
我们喜欢把他打扮得整整齐齐,带他到街上亮相,许多人走过来,摸他的头,拧他的脸颊,他一点也不怕生,眨着大眼睛直笑。很多人说,他长大后会迷倒许多女孩子。
果然,才念到高中,就有许多女孩子写信给他,在这些女孩子中,他只喜欢凤子。凤子是个极标致的女孩,高的身材,皮肤又白又细,一双凤眼笑起来弯弯的,只是嘴角有些歪撇,看来楚楚可怜的样子。有人说凤子一脸薄命相,不是端正的女孩。我才不相信,美丽的女孩总是遭嫉的。
弟弟喜欢凤子,凤子也喜欢弟弟。为了凤子,弟弟从好班降到普通班;为了凤子,弟弟钱越花越凶。那一阵子,他桌上贴满凤子的照片,常逃课溜去约会。他说他们是龙凤配,天生一对,可不是,弟弟肖龙。
可是,高中还没毕业,凤子居然嫁了人。听说是她的母亲为了还债,逼她嫁给一个老头子,婚都结了,凤子还一直来找弟弟,弟弟不见她,也不准我们提起她,后来凤子割腕自杀,弟弟也没去看她。
从那时起,弟弟常常不回家,学校说他旷课超过时数,外面传说他参加不良帮派,还说他在赌场里当保镖。有一次,母亲在他的房里,搜出一支扁钻,还有一把好长好长的刀。母亲一边发抖,一边流泪,把刀用布包好,丢到郊外去。接着,弟弟被退学。
我找到弟弟,劝他,不,是哀求他。我说,姐姐相信你的本性是善良的,只要及时回头,一切还来得及。你知道吗?姐在大学里教书,那里的学生跟你的年龄差不多,我常常在想,里面如果有一个是你该有多好?你应该像那些年轻人,夹本书,哼支歌,一大票人争论着去看哪里的电影,开多大的舞会,还有夜游、烤肉、赏花,家事与国事、天下事,理想与抱负……二十岁,应该是没有血腥、没有罪恶、没有忧愁的年龄,弟弟,我等着这一天。
弟弟说,姐姐,你又在做梦了。你没有看到我胸前,还有大腿上刺的这些花,我是洗不干净了。你们都不要再管我,你教妈妈不要再哭好不好?我最怕眼泪,凤子嫁人的时候,我没掉过一滴眼泪;别人用拳头打歪我的鼻梁,我也没哼一声。不要教我去上学,我讨厌老师讨厌学校,他们都要我学姐姐们,做个好学生。我不要做好学生,我要成功,有一天我会漂漂亮亮地站在大家面前,那时,没有人会再瞧不起我。你等着,有一天!姐姐,你看到没有,我的头发发白了,我的心里也不好受,我要成功。每个人的眼中只有钱,我要很多很多的钱……
我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说:那么你去学画,你不知道你画得有多好,以前你画的图,贴在家里,还有人愿意花钱买它呢!弟弟不说话,只是睁着无神的大眼睛,空空洞洞地看着我,他的眼神看了教人发抖。我看到他的头发居然夹着许多白白的。
然后,更多的谣言都来了,挡都挡不住——弟弟骗钱,弟弟被暗杀,弟弟断了两个手指,弟弟开赌场……我从没看过他打人,听过他说一句脏话,他在家是个乖孩子,在我们面前是最会撒娇的弟弟,他怎么可能去抢人伤人,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