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哪条路上?”德文特盯着那张皱巴巴的地图说道。
他们坐在一棵大橡树的树荫里,小心翼翼,尽可能离那些有毒的树胶远远儿的。时值夏末,树胶已经变成了艳红色。孩子很快就累了,吵着闹着要妈妈。可是他们不能停,一定要离开人口稠密的地区——因为在那些地方很容易碰到耀斑丧尸。
“那是I-77号公路,”瑞秋指着底下那条四车道的公路说。他们沿着公路方向走,尽管路不怎么好走,他们却一直走在能被茂盛植被掩蔽的地方。瑞秋挺怵那些汽车的,尤其是这几年很多车辆都安装了有色玻璃窗。在斜坡的顶端,他们可以看到各个方向的动静。
德文特眯起眼睛,看着树梢后冉冉升起的太阳,“我们朝的是哪边?”
“东,太阳从东方升起,”瑞秋说道,“我在女童子军训练时学到过。”
德文特皱了皱眉,面部表情由于那只玻璃眼球而变得有点滑稽,“真该把你丢在那旅馆里。”
僵立在瑞秋身边的男孩战栗了起来,瑞秋狠狠地瞪了德文特一眼,摇了摇头。
现在我们就是他的双亲了。我们得假装一切都会好起来,就像他真正的双亲做的那样。
我辜负了切尔西,但我不会再辜负这个孩子。
一看孩子的金发和雀斑,便知他白嫩的皮肤极易被晒伤。早晨他们在一家便利店逗留时,她为他找了些防晒霜,并给他戴了顶卡罗来纳黑豹队的球帽。她还搜罗了所有能给孩子吃的食物,其中包括一些她希望还没过期的苹果汁。德文特则找到一张地图、一包丁烷打火机和半盒锐滋花生酱夹心巧克力杯。
瑞秋从双肩包里掏出一瓶水递给男孩,此刻他依然将那只没穿衣服的娃娃紧紧攥在胸前,“给,宝贝。渴了就喝些水吧。”
他摇了摇头。整整一天了,男孩始终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瑞秋担心这孩子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她对卫生保健知识所学不多,但她知道,惊骇往往能置人于死地,不需要更加恐怖的事情。
她将水瓶搁到球鞋旁边,又递给他一根格拉诺拉谷片棒。他还是摇了摇头。
“你得开口说话。”德文特说完,打开锐滋的盒子,取出一只花生酱夹心巧克力杯递给男孩。男孩流出了口水,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没关系的。”瑞秋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心里可不希望男孩在他们刚走几步就因糖分摄入过多导致过度亢奋而垮掉。
男孩任由娃娃落到腿上,接过了那枚被热软的糖果。当他咬了一口后,德文特说道:“只溶在口,不溶在手。”
“你说的是M&M巧克力,”瑞秋说。
“随你怎么说。道理都一样嘛。”
“怎么能一样?M&M巧克力外面可是裹了一层硬壳,会在手指上留下人工食用色素的。”
“你怎么这么较真呢?”
“非也,只有在你弄错的时候。哦,等等。你就没对过。”
男孩蓝色的眼睛在他们二人之间游移,视线从一个转到另一个身上。貌似他稍稍有一些正常了——从他脑中那个无可名状的地狱里恢复了一丝常态。
“来。”她说着伸手取过另一只花生酱夹心巧克力杯。她将那只巧克力杯握在手心,直到巧克力化开。接着她快速将糖浆塞进了嘴里。那玩意儿甜得让她倒牙。
她摊开掌心给他们看,“看到没?黏糊糊的糊状物。”
“看着像便便,”德文特说道。
瑞秋摆出研究自己掌心的架势,好似在做科学观察,然后说:“嗯,没错,看起来确实像。”
她舔了舔掌心,故意让巧克力涂满嘴唇,“嗯。味道也像便便!”
德文特大笑起来,男孩也咯咯笑了起来,用细小却愉悦的声音来了一句:“讨厌!”
“嘿,瞧瞧这个,”德文特说道。他将手指抠进左眼皮下,碰了碰那颗玻璃球,接着将它稍稍滚动了已下,看起来好像钻进了左眼眶。
啊呀,别吓坏孩子啊!我们是在让他恢复正常,不是让他觉得你是丧尸呀!
但男孩却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德文特微笑了下,接着翻起眼睑,那颗玻璃眼球滚入他的指间。他将它像颗弹珠般举了起来,“正瞧着你呢,孩子。”
“能让我拿着吗?”男孩问。
“没问题,咱俩换着来,让我抱会儿那只娃娃吧。”
男孩点点头,和他做了交换。自他们救下他以来,这是瑞秋第一次看到他放开娃娃。此刻她决意一路带着他逃出生天,“你叫什么名字?”
“斯蒂芬。”
“真好听。”
男孩耸了耸肩,继续专注于那只玻璃眼球。眼球随手的转动而闪闪发光。“你是怎么失去眼睛的?”他问德文特,然后合上了嘴巴。
“瞎玩儿闹的,要知道我小时候玩起来可没边儿呢。”
“妈妈说过,要是玩棍子,棍子就会把眼睛捅出来。”
“妈妈真聪明,”德文特说。
瑞秋注意到他的措辞。他有着敏锐的直觉。或许他的社会经验要比实际显露出的多得多。
德文特轻抚着娃娃卷曲的头发,“她叫什么名字?”
“莫莉小姐。”
“不错的名字呢,”瑞秋说。
“疼吗?”男孩问道,将玻璃眼球递还给了德文特。
“不疼。习惯就好了,花上些时间就习惯了。”
瑞秋注意到,他街头混混的粗俗腔调和之前咄咄逼人的气焰已消失无踪。“就像我们都得适应这——这劫后的世界一样,”她对斯蒂芬说道。
男孩碰了碰帽檐,“也就是说,今年不会有球赛了。”
“大概不会有了,”德文特说道,“不过黑豹队反正没戏。老鹰队会打赢他们的。”
“噗”,德文特将那只玻璃眼球归位后,瑞秋扫了眼底下的路——眼下尽是那些在八月高温下腐烂着的尸体。
“妈妈说只有坏人才会发生变化,”斯蒂芬说。
“很多人都死了,斯蒂芬,”瑞秋说道,“人无完人,但大多数人都是好的。”
“那么妈妈为什么会死?那就是说她是坏人吗?”
德文特给了瑞秋一个“我可没提这一茬”的表情。他将娃娃还给斯蒂芬,后者立刻将它攥在胸前,似乎又回到了那种近似病态的紧张状态。瑞秋知道,这或许是唯一让男孩再次摆脱困境的机会了。
“你妈妈不是坏人,”瑞秋说道,“上帝需要为天堂再增加一位天使,这样咱们过去的时候就有人接应了啊。”
简直废话。兴许这解释的方向不对头。可《咨询服务101》里也没涉及这种情况呀。
“那有些人死了,有些人在闲逛,这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坏人吗?”
“我们不知道,亲爱的。所以我们要远离他们,直到弄清发生了什么为止。”
“所以,接下来就我们三个人了?”
“我们会找到其他和我们一样的人的。”
“和我们一样的好人吗?”
瑞秋并不确定自己幸存下来的原因。她总感觉自己是特别的——这可不是在说自己心气高。即便是在自己年纪很小的时候,她就总觉得上帝是出于某种缘由才在这个世界上创造了独一无二的她,而她终其一生都应该做好自己。如此念头在她心中早早扎下了根,甚至早在母亲带她参加天主教仪式和父亲宣泄不满(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那种咆哮是“无神论”)之前,种子就已悄然种下。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打心里接受过父亲的那套“无神论”,毕竟于她而言,一个没有存在价值的无秩序的世界,早已超越了她的理解能力。切尔西去世后,父亲就关上了信仰的大门,坚信没有哪个慈悲为怀的“神”会允许那种悲剧发生。她很好奇:父亲对这天启之景又会做何感想呢。
“对,”当意识到沉默已经持续太久,唯有鸟儿的叽喳声和头顶树叶柔和的沙沙声时,瑞秋说道,“和我们一样的好人。”
“你知道他们在哪儿?”
德文特可不想卷进这个话题,他又一次闷头研究起了地图,然后指着西北方说:“啊,小家伙。他们在那边。”
“那条路是去密西比[1]的吗?”斯蒂芬问,“我爸爸在密西比那儿。”
瑞秋发现自己正点着头。小小的善意谎言不会让她变成坏蛋的,不是吗?“是的,密西西比就在那边。”
“我希望爸爸好好儿的。我不想他变成一个坏人。”
斯蒂芬的眼睛湿润了,瑞秋急忙过去抱住了他。男孩伏在她的臂弯里,她轻拍了拍他的背,“有像你这样的孩子,我相信他会好好儿的。我们会为你找到他的。”
她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更为年长、更为矮胖的斯蒂芬,现如今已成了一具浮肿的尸体平卧在床,或是撂在人行道上,或是正在某辆汽车内被炙烤。接着她看到他步履蹒跚沿街而行,寻找着袭击的目标……她赶紧将这想象推到了一边。
上帝,请赐予我力量。显现您的意图,帮我遵循您的旨意。即使我无从理解。
德文特将地图朝后折起,弄得凹凸起伏、边角不平。然后连同余下的食物一并塞进了背包。在确认斯蒂芬没看着后,他拔出了手枪,说:“嘿,如果想一路走去密西西比的话,我们最好现在就动身,是不?”
瑞秋把斯蒂芬那张雀斑脸上的头发向后撩去,亲吻了他的前额,“你是个好孩子。我不相信坏人可以伤害好人,你呢?”
他摇头说不,帽檐撞到了她的面颊。她微笑着扶他站了起来。德文特退进了阴影之中,一直退到树后。他朝公路歪了歪脑袋。
瑞秋看到四个人影从路面上那些横七竖八的汽车间冒了出来。它们的衣服看着并不破烂,身子也没有抽筋摇晃,但她知道那都是耀斑丧尸——已经不复正常。它们的行为方式也证明了这一点:每经过一辆车,它们就会就盯着里面,像是在寻找任何能够使之永远静止的活物。
它们远在三百米之外,不太可能会注意到斜坡上方的人。从瑞秋的观察来看,丧尸的感知能力有限,似乎只能处理来自附近区域的信息。或许它们将身心都聚焦在搞破坏上了,所以对万千世态早已视而不见。
这或许便是恶的定义:出于己欲的纯粹的破坏。
“你半点声音也不要出,斯蒂芬,”她用平常的语气冷静地说道,“能为我做到吗?”
男孩嘴巴张开又合上,然后点了点头。他瞧了瞧德文特,看到了那把枪。
“我们现在要去密西西比了,”她说。
“我会听话的,”斯蒂芬小声道。
“走这边。”德文特说完,挥手示意他们钻进斜坡顶部的那片灌木丛中。瑞秋将斯蒂芬朝德文特那边轻推了推,拢过了他们的背包。下面的公路上,一个丧尸正操着一根铁条猛砸汽车的引擎盖。野蛮的重击声打破了片刻前那田园般的宁静,同时提醒着瑞秋:劫后的世界并非天堂。
这是片恶棍横行的土地。
当四个丧尸中的三个消失在一辆牵引式挂车的后面时,瑞秋匆匆奔进了树丛与德文特和斯蒂芬会合。下面传来玻璃噼啪碎裂的声响,继而是一声怪异的、听来像是欢呼的非人类的呼号。
他们一言不发,匆匆前进。德文特用持枪的手分开枝丫和荆棘;斯蒂芬弯腰躬身,帽檐遮住了他的面孔;瑞秋则时不时地朝后张望。他们依然保持着与洲际公路大致平行的移动路线,不过与公路的距离变得更远,隔着的灌木丛也更多了。清晨的清凉转为酷热,朝露早已蒸发殆尽,世界成了一个大烤箱。
十分钟后,他们再也听不到那些疯狂破坏的声音了。德文特稍稍放慢速度,将枪塞进腰带,接着抱起了斯蒂芬。他一定注意到了男孩眼睛周围疲惫的黑眼圈。
“我知道你已经大到可以自己走了,但我希望你休息一会儿,我也想听你给我讲睡前故事,”德文特说道。
“你会对那些坏人开枪吗?”斯蒂芬说着将娃娃顶在了他俩中间。这对德文特来说肯定不舒服,但他什么都没说。
“有我们在,坏人抓不到你的,明白吗,小家伙?”
“明白。”
瑞秋退下了斯蒂夫的背包,帮德文特减轻些负担。这一下却把娃娃掉到了地上,斯蒂芬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哀鸣。她急忙将娃娃拿起,以免哭叫声引来丧尸警觉。他们继续穿行在灌木丛中,此时灌木已经明显变得稀疏,偶尔还能看到公路上的混乱景象。
几分钟后,斯蒂芬睡着了,而德文特也放慢脚步,身体的起伏也缓和了许多。
“你看到我刚看到的那些了吗?”瑞秋问。
“怕是看到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那无论如何也不是我想象出来的。”
“耀斑丧尸在抱团行动。它们以前可不会抱团行动。”
“或许是随机事件。它们就是碰巧撞见,然后说:‘哟,哥们儿。咱们一块儿去找点乐子,怎么样?’”
“随你怎么说,我可不喜欢这种解释。”
“我哪个都不喜欢。就算没这些狗屎团伙,事情也已经够糟的了。”
他又恢复到街头仔的那套德行了。她并不怪他。这种生存技能或许会大有用途,这种技能越多,在将来就越能给他们以帮助。
“你刚才表现挺好的,”她说道,“和斯蒂芬在一起的时候。”
“哈,不过是偶尔装下好人罢了,”他说道,“别习以为常。”
注释:
[1]原文是Mi'sippi(密西比),实际应为Mississippi(密西西比州),这是由于斯蒂芬年幼,吐字不清,误说成了Mi'sippi(密西比)——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