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从幕府宾馆出来,叶奕雄的电话又打过来了,他让我马上到红顶酒楼,说他和他的同学已经在那里等了。
如果我正在采访,我会拒绝叶奕雄的邀请,现在我没有理由不去赴约了。
一路上,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李曼姝的形象,她的黑旗袍,她枯瘦的身材,她惊疑的眼神,她那带着沧桑和风尘气的脸孔,还有她脖颈上那一小块月牙状的刀疤,这一切总让我跟当年的慰安妇联系在一起。李曼姝有意不讲中文,说明了她内心掩饰了什么,遗憾的是她穿着中国的旗袍讲韩语,更令人疑心重重了。
红顶酒楼是本城的顶级酒楼,主要特色是地方小吃,小吃相当有品位,价格也不菲,代表着本城食文化的特色,叶奕雄逢到接待特别重要的客人时都选择红顶酒楼,一般他是不到这里作秀的,在这里吃一餐饭,要比星级酒店贵两倍。
路上总是塞车,我着急也没用。这个城市的交通因为车流量的大增几近瘫痪,有时开车还不如骑自行车快,我前几年一直骑自行车,天热的时候会大汗淋漓骑到单位,再大汗淋漓骑回来,从来也没有过职业的优越感,职业的优越感是开上车子以后才生出来的,我在有空调的车里不再出汗,看着路两边蚂蚁一样骑车赶路的人,直觉自己高人一等胜人一筹。有次我把这想法跟叶奕雄讲了,他不以为然地说:“现在才有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不高贵了。”我当即白了他一眼说:“哪像你,公子哥!”
但我还是比较赞同叶奕雄的观点,这个世俗的社会,有时候你不摆点谱出来,常常会遭逢“狗眼看人低”的尴尬。
半个小时以后,我终于抵达红顶酒楼。
叶奕雄早就等得急躁了,我刚一露头,他就站起身向我挥手,还好今天客人不多,算上我才三位,叶奕雄身边坐着的那个男士无疑是他请来的客人,留英归来、现又访美归来的同学赵宗平,赵宗平人很瘦,与叶奕雄正好形成强烈的反差,不过今天叶奕雄的装扮很特别,一身中式的肥大衣裤,淡黄色,好像庙里的方丈。
我坐下后,正好是两人的中间,叶奕雄忙着向同学赵宗平介绍我,赵宗平谦和地起身跟我握手,我发现他像竹子一样修长。
我礼貌地递上名片,有点矜持地说:“早听叶奕雄介绍过你多次了,他可盼你回来呢,他说你一回来他的商机就多了。”
“哪里,他的期望值太高了。”赵宗平笑笑,算是对我这番话的回答。
叶奕雄对我说:“我们两个喝茶,你喝点什么?”
我说:“黄瓜汁吧,加点蜂蜜。”
叶奕雄随口道:“这姐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黄瓜汁还要加蜂蜜。”说着就转身喊服务小姐。
赵宗平可能怕我难堪,急忙补充说:“高贵典雅的女性都讲究饮品。”
我笑笑说:“不要紧,叶奕雄敲打我是家常便饭,我早就习惯了,我是因为他的敲打才喜欢跟他在一起的。”
“你听见了吗?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叶奕雄自炫地说。
“那你们俩是否能成为中国的查尔斯王子和卡米拉王后?”赵宗平放开地调侃道。
“怎么可能呢?叶奕雄有老婆,从小青梅竹马。”我急于表白。
“那查尔斯王子的原配还是戴安娜呢,有用吗?”赵宗平又说。
“行了,宗平,我可没有查尔斯那样的艳福,人家是王子。我这位老姐呀,把所有的男士都看成是癞蛤蟆,而她是白天鹅。”叶奕雄为自己争辩。
“好了好了,我们别说这个了,俗不俗啊?”我沉了脸。恰好这时黄瓜汁送上来了,我故意问服务小姐:“加蜂蜜了没有?”小姐说:“加了,要是您感到不甜,还可以再加。”我将吸管放进杯子里,吮了一口说:“够了。”
桌上又成了三人世界。我担心自己刚才的态度惹两位男士不快,特别是赵宗平的不快,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便主动说:“你在英国学的是建筑吗?”
“跟建筑沾边,叫规划美学,刚刚兴起的新学科。”赵宗平说。
“这个学科不错,回来一定会在我们这座城市派上用场的。我们这座城市啊,太缺少美学规划了,盖了多少楼,哪一座能成为杰作而传世?开发商只注重自己的利益,根本不考虑这座城市的历史和建筑风格。”我看了一眼叶奕雄,他正在吃荷叶蒸肉,见我看他,对我笑了一下,示意不在乎我的批评。
我接着继续说:“因为缺乏美学规划,街道越来越乱,楼房越盖越离奇,听说有个艺术馆的造型奇怪得令人费解,盖上后设计者才说那是利用了男女生殖器的造型,简直是开玩笑,开世人的大玩笑。我们这座城市,经历了历史古都的荣辱兴衰,有多少古建筑具有文物价值,应该得到保护,可是在政府大规模的拆迁规划中说拆就拆了,古建筑的毁损就像一江春水逝去了再不可回返。赵宗平先生,我希望您访美回来后,能在本城的建筑规划上起一点积极的作用,特别是古建筑的保护。美国纽约的高楼再漂亮,它毕竟是纽约,照搬到我们这座城市就是东施效颦了。我们中国的城市建筑要有本民族的特色,具体到本城,应该有本城的特色。现代建筑不光要单纯地求美求新,还要对历史有一种起码的尊重。”说到这里,我想起那座风雨中飘摇的八角楼,想到李曼姝,目前这还是个秘密,叶奕雄毕竟是商人,于是我缄口不语了。
“好,有见地,我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么有见地的谈吐了。来,郭记者,为你的谈吐干杯!”赵宗平举起杯子跟我对饮。
叶奕雄醋意地在一边看着说:“我这位姐姐人见人敬,我真不敢轻易把她介绍给别人,怕她明珠暗投。我这辈子,早就琢磨出规律来了,明珠一定要明投,暗珠也一定要明投,明珠暗投和暗珠暗投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女人是这样,商人也是这样。”
“那你现在属于什么呢?”我故意问。
“当然是明珠明投啊,也包括你。”叶奕雄自信地说。
“可我怎么没在你这里感到光明啊?”我显然在逗他。
“那是因为我太光明了,把你的光芒遮掩起来了。”叶奕雄看着赵宗平说。
赵宗平羡慕地笑笑,说:“你们真幸福,这种状态是人生的最好状态,没有婚姻的义务,又不像情人那样专注,这叫人生的第四感,国外很时髦。”
“你也知道这个呀?”叶奕雄得意地说。
“可惜呀,我没有你这样的艳福。”赵宗平举起酒杯。
叶奕雄呷了一口酒,看了看我又说:“眼下我们已经突破第四感了,是第一感情人。”
我白了他一眼,想岔开这个话题,便说:“赵局长,讲一讲欧洲的建筑好吗?发达国家肯定也搞城建,他们对古建筑采取什么样的保护措施?”
赵宗平喝了一口茶说:“这方面要比我们国家好多了,一般是在新的地方建造新城,古建筑群仍在原地不动,所以欧洲的旅游业特别发达,游客们去那里的目的很大程度上是看欧洲的古建筑,古建筑相对现代建筑来说是稀有之物,现代人只能想方设法保护,如果实在无法维修保护了,那只好在原地恢复旧貌。”
“太好了,你就应该带着这样的理念规划我们这座城市,一座城市的历史很大一部分要靠它的古建筑体现出来,一座城市的历史建筑,是与地域文化紧密相连的。在现代都市,这些经历岁月洗礼而得以留存的建筑是历史的馈赠和城市的标志,历史不光是辉煌的,有时它还是惨痛的,耻辱的,失败的,牢记历史,特别是耻辱的疼痛的历史,就是提醒后人吸取教训,一个民族只有真正吸取了失败的教训,才能转败为胜,被世人看好。俄国作家果戈理说过:‘建筑是世界的年鉴,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的时候,而建筑还在说话呢’。中国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也说过:‘建筑之规模、形体、工程、艺术之嬗递演变,乃其民族特殊文化兴衰潮汐之映影……’当今中国,经济腾飞。城市的发展注定寸土必争,黄金地段的老建筑常会在经济效益的权衡之下沦为商业的牺牲品。而对过去的保留,就是对现在的肯定,对未来的展望。一个既有深厚文化底蕴又有光明前景的城市才是我们心中理想的城市。我真切地希望我们的城市成为现代与过去、传统与时尚的新天地。”我有点激动了。
“社论啊,人民日报社论啊!中央政治局怎么就没发现郭婧这个人才呢。”叶奕雄醋溜溜地插话。
“现在发现也不晚啊。”我接过他的话说。
“晚喽,早就晚了三秋喽,三十七八等着提拔,像我的同学赵宗平正是提拔的年龄。”叶奕雄讨好地看着赵宗平。
他的一番话倒让我知道了赵宗平的年龄,他比叶奕雄还小两岁,比我小十岁,真正是一个小弟弟呢。
赵宗平显然很欣赏我的见解,不停地说:“难得,真难得有这样一番高见,我是服了这位姐了,中国的女性相夫教子的多,关注社会的极少,奕雄,你有这么一位姐姐在身边关照,事业一定会辉煌无比。”赵宗平说着又举起了酒杯。
叶奕雄看看我,油腔滑调地说:“这不,又倾倒了一个?!”说罢举起杯子跟赵宗平碰了碰说:“来,让我们共同祝福姐姐,祝她早日嫁出去。”
“你又没正经的了。”我也举起杯子。
叶奕雄仍是油腔滑调地说:“我早就对你作过比喻了,你如同一只出林的雌鸟,发着怪声,有品位有文化的男人总是要对你看上一眼,你何愁嫁不出去呢?不嫁则已,一嫁惊人。”
赵宗平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也笑了起来,边笑边对赵宗平说:“看到了吧,这就是大公子哥的气派,对了,你那把祖传的壶呢?赶快让赵先生看看。”
叶奕雄一摸脑袋说:“忘在车里了。”
“你还有忘东西的时候?”我故意说。
“是啊,我啥都有可能忘,就是忘不了你。”叶奕雄伸手摸了我的脸一下。
我躲闪着,有意对赵宗平说:“今后你给他什么商机,一定要事先告诉我啊。”
赵宗平认真地点点头,看我的眼神有点意味深长。
叶奕雄好像发现了赵宗平的这种眼神,脸上显出了醋意的表情。
我急忙转移话题,往别的方面说事。
三个人七嘴八舌聊开去。
在红顶酒楼坐了两个多小时,叶奕雄还不想走,我惦记着李曼姝,便撒谎说报社有事提前撤退了。回来的路上我想认识赵宗平倒是件好事,叶奕雄有这么一位朋友,再开发房地产的时候会把楼房盖得讲究一点。
B
旅行团参观完民国时期一位伟大人物的陵墓后,便准备去侵华日军血证馆。黄小姐看了一眼走在后边的李曼姝,感觉她可能累了,二百多级台阶她是一个人走完的,别说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就是她这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都气喘吁吁了。于是,等李曼姝走到自己跟前,黄小姐便询问她身体累不累,能不能坚持?
李曼姝逞能地说:“美国有个八十岁的老太太还跳伞呢,我爬两百个台阶算什么?”
黄小姐微笑说:“全凭您的兴致吧,您说行就行。”
这样,李曼姝全天的日程就跟着旅行团行动了。
侵华日军血证馆目前还比较简陋,本来在城郊,后来城市规模不断扩大,好像又处在了城市的中心区。血证馆是最近几年才修建的,跟欧洲的奥斯维辛集中营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而侵略者屠杀无辜的规模却是相等的,只不过区域的不同而已,可奥斯维辛早已申报了世界文化遗产。
尽管规模不大,但游客们刚一走进展馆门口,就被森森白骨震撼了。侵华日军当年在这座城市屠杀了数十万人,所奸污的妇女不计其数。
游客们在往展馆里行进的途中,黄小姐停了下来,她对李曼姝说:“您一个人进去可以吗?正好旅行团有个导游,我就不进去了,每次我看到那些图片都要呕吐。”
李曼姝只好答应了黄小姐,独自随着人流往展馆里走,她第一次来这里,不大的展馆,让她感受着当年的战火硝烟。当她走到第二展馆时,她怔住了,这里的图片集中反映了日军奸污妇女的暴行,李曼姝看到女人裸露着全身横七竖八叠放在一起,被奸污过的女人生殖器里插着竹签……“遭天杀的!”她大骂了一声,泪水便在脸上汹涌起来,然后她的思绪便不知不觉进入了二战期间的八角楼。
叶玉儿在八角楼苏醒后,有几天的时间,日军并没有动她,有一个年龄较大的女人穿着日本和服、涂着很厚的脂粉每天来看她一次,偶尔还会带一些点心和水果,嘴上不停地唠叨着什么,叶玉儿从她的唠叨中得知,她是这里的老鸨,她知道叶玉儿格格的身份,说日本人对她客气就是因为她的出身。
叶玉儿始终不说话,也不怎么吃东西,失去哈哥的痛苦已经够她煎熬的了,现在她又被囚禁到这个鬼地方,她每天能听见四壁女人的嚎叫和日军的狞笑,还有皮鞋捣地的声音,那声音几乎把人的心捣碎。
老鸨是日本人,在日本的时候就经营艺伎馆,来中国之前特意进行了大半年的语言培训,汉语的基本句式已经说得相当流利了,如果不是自我介绍了身份,叶玉儿看不出她是日本女人。她的日本名叫万达纯美,中文名叫荷美,叶玉儿直觉这个日本女人在有形无形地跟自己拉近乎,有一天她跟叶玉儿说:“我们天生有缘,取我俩名字的中间一个字,连接起来就是荷叶,中国最美丽最纯净的花。”
叶玉儿将脸转向窗外,房间的窗子很小,能看到窗外的一棵梧桐树。树上长着一嘟噜一嘟噜的黄色小果,叶玉儿感到这树和果跟八角楼的环境极不协调,好像它的存在舒缓了女人的嚎叫和日军的狞笑,她的目光在树绿色的身上定格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家园,那宁静美好的家园如今离她越来越远了,几乎成了一种梦幻。
荷美显得对叶玉儿特别有耐心,她总是微笑地对她,偶尔还会对她讲一些日本家乡的故事,她出生在大阪,父亲是个渔民,荷美说她十岁就进了艺伎馆,她说艺伎最美丽性感的部位并不是乳房,也不是臀部,而是脖颈。
叶玉儿不屑地看着她,暗想艺伎绝不是什么正经女人,想把日本女人的风骚传授给中国女人,真是痴心妄想,难道日军要了中国女人的肉体还不够吗?凭什么还要她们艺术地满足日军的兽性?
皇军,皇军!叶玉儿使劲啐了口唾液,因为用力过猛,几乎唾到了荷美身上。荷美朝一边躲了躲,扫兴地站起来,她的脸终于变了。
叶玉儿仍是将脸转到一边,她想她对荷美的正视就是对自己的蔑视,为了自己的尊严,她永远都不可能正儿八经看这个日本女人一眼。
荷美拂袖而去。
当门咣啷一声关上的时候,叶玉儿知道自己的惨剧很可能要开始了。
后半夜,叶玉儿被荷美喊了起来,随后进来了两个日本军人,美荷冷笑了一声,两个日本军人立刻将叶玉儿拖了出去,穿过长长的走廊,又下了楼梯,楼梯是木制的,人踩上去咚咚响,再加上叶玉儿一路的挣扎,仿佛整个八角楼都喧嚣起来。叶玉儿被拖到地下室里,她一下子惊呆了,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并排躺着八个中国女人,女人的四肢被捆绑在木凳上,她们全身光裸……叶玉儿刚刚站稳,一队日本兵就涌了进来,像猛兽一样扑向被捆绑的女人,叶玉儿听到女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惨叫,叶玉儿一下子瘫在了地上,这时她听见一个女人的骂声,那疯狂的骂声伴着凄惨的哭声犹如寒风在头顶掠过。不一会儿,日本兵从中国女人的身上跳了下来。屋里立刻响起令人惊恐的哭喊。
那个大声叫骂的女人比其他女人的哭声响亮,这时一个日本兵拎了一块沾了煤油的抹布塞进了她的下肢,随后点燃了打火机,一股人肉味立刻在房间弥漫起来……随着女人们惊恐的叫喊,叶玉儿吓得昏了过去。
……
李曼姝在第二展馆里再也呆不下去了,她几乎是摇晃着走了出来,她站在门口,寻找黄小姐,她想提前坐到车里去,可她迈不动步子,她倚在展馆门口的柱子上,思绪万千地想哭,但她又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眼泪,毕竟是耻辱吧,人要正视自己的耻辱还需要一番勇气。
导游黄小姐始终在暗暗观察着李曼姝,她铭记着女记者郭婧交给她的任务,她躲在李曼姝视野看不到的地方,仔细打量她的表情,她觉得这个李曼姝在第二展馆的情绪十分异常,而第二展馆的图片集中反映了侵华日军对中国妇女的强暴。从李曼姝异常的表情看,黄小姐感觉女记者郭婧的猜测是有道理的。
黄小姐很快走到李曼姝跟前说:“您老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
李曼姝不语,微闭着眼睛,在黄小姐的搀扶下往大门口的方向走,黄小姐说:“还有两个展馆没看呢。”
李曼姝情绪有点激动地说:“这遭天杀的日本鬼子,欠下的血债太多了。”
黄小姐趁机说:“这仅仅是当年日军屠城血证的极少部分图片,当时的情景肯定比这还凄惨,本城有关部门正在搜集这方面的材料呢,李女士,如果您在韩国能收集到这方面的材料一定转给我们啊,当年韩国有许多慰安妇在这里受尽了日军的摧残。”
“是啊是啊。”李曼姝叹息着,而后便低头不语了。
黄小姐观察着李曼殊说:“您还想看看什么?”
李曼姝摇摇头,无力地说:“拦一辆的士送我回宾馆吧。我头晕得厉害,不能随团行动了。”
黄小姐只好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