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温婉在梳妆镜前打量自己的头型,那是一双发髻,两朵黑云一样盘在扎实的头顶。这头型是吴妈教她梳的,吴妈说她年轻的时候就梳这样的发髻,她是因为这个美丽的头型而被温婉的父母选进家门的。现在,吴妈离开温婉了,永远地离开了,温婉每天梳着吴妈留给她的头型,在青丝的梳理中想念着吴妈,她童年的全部记忆就是吴妈。
吴妈闭上眼睛的时候,温婉十岁,一个小姑娘的雏形,一个少女的雏形。但温婉还不知道欣赏自己的美丽,她要用一双小手挣饭吃,像吴妈那样做一个女红。
绣针是尖利的,扎在手上就渗出了红色的血滴。雪白的缎面不能洗,一洗就没有了平展的效果,温婉只好在血滴上刺绣杜鹃花,啼血的杜鹃花,让人想到爱情,忧伤的爱情。温婉自然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她的年龄让她有一种无知的朦胧,她在这朦胧里打发着清贫的岁月,用她刺绣的手帕换一个充饥的烧饼。
这是春天,一抹春阳照在房顶上,一群鸟儿喳喳叫着掠过,落在斜垂的柳树上。温婉就坐在柳树下,她的后背靠着树干,她手里的活计在阳光的抚摸下伸展着多情的韵致,在这春阳里,她的手不停地飞动着,她在为对面人家的大户小姐刺绣枕头,这是一个很艰巨的工程,温婉绣完了枕头还要绣被面,床帷,窗帘,手绢,她在绣一个快要成为女人的新娘嫁妆。
对面是家财主,村里所有的人几乎都是他的长工。快要成为新娘的人是他的宝贝女儿,这女儿比温婉大六岁,情窦初开,一笑两只虎牙,名字也是个粗名,叫虎头。温婉本来是从心里讨厌虎头的,她讨厌她居高临下的架势,讨厌她笑起来的粗样。有一天,温婉在门口绣花,虎头走到她跟前看了看,就睁着两只吃惊的眼睛喊起来:“你会绣花,你那小手会绣花?你真神了。走,到我家里让我妈看看,说不定赏你白米饭呢。”
没等温婉说什么,就被虎头拉走了,丝线撒落一地,像五彩的阳光。
门是一扇一扇打开的,最初的大门有两头白色的石狮把守,给人一种可怕的森严,温婉从它身边走过的时候,身体不由抽搐了一下,好像那狮子是活的,有着森林里动物的凶猛和残忍。她紧张的时候,脸是红的,一层细微的汗水漫漫渗出来,鼻尖上就显出了晶莹的水珠。
这样子恰好被虎头看到了,虎头就停了脚步等温婉追上来,她看着温婉羞怯的样子说:“你知道这会儿你有多么好看么?”
温婉被虎头这么一问,越发紧张了,脸上的微笑也不自在起来。
虎头就撩着她额前的刘海说:“你是真好看呀,可惜没有投生在富贵人家,你要是生在我家,穿上我这样的衣服,那才是金枝玉叶呢。”
温婉这才注意起虎头的衣服,那是一身软缎的绣花衣裤,上衣是斜襟盘扣子的,下身是一条裤子,膝盖上也绣了花,衣裤是豆绿色的,绣线却配了红色,这样的搭配就有点乡气了。但温婉不去评价,她知道跟有钱人打交道是要小心谨慎的,温婉就说:“我的奶妈曾经说过,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我天生没有福气,怎能跟大小姐相比呢。”
虎头想不到温婉能说出这么可人的话来,她心里的喜悦立刻被牵出来了,蝴蝶一样在春风里飞荡,她想温婉对她的肯定一准是真的,这个女孩子不可能说谎话,而她平生最忌讳的就是说谎话,她感觉她身边的那些使唤丫头差不多都是说谎话的人,她们有着令人担忧的心机。虎头想到这些,就把温婉的手牵住了,她几乎是小跑着穿过了一道又一道门,在最后一道门口,一只黄狗见虎头领了陌生人进来就扑上前狂吠,虎头横着嗓门一吼,黄狗就默不作声了,像个听话的乖猫蜷在墙角。
虎头住在东屋,她有自己的天地,这个天地里有侍候她的佣人,虎头一回来,佣人们也都跑了出来,像迎宾似的,让虎头有一种威风的张扬,但她很快就遣散了这些佣人,领着温婉到正房里见自己的父母去了。
温婉站在屋中央,面对一张条形的台几和一幅中堂字画,那字她不认识,画上一头老虎,张狂着要下山的样子。台几上是一个铜制的香炉,里面飘着缕缕香气,香炉两旁摆放着瓷器,有瓶子有罐子,各式花样,精美得像是凝固的画。屋的东西两侧是玉制的屏风,屏风上雕着男女的良辰美景,给人一种富贵的生活气息。温婉本来是想把这阔气的房屋好好看看,又怕虎头讨厌她东张西望的样子,只好把回转的眼光收了。
这时,温婉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梳着蓬松的云鬓,手执一把香扇正有心无心地看她。她猜测是虎头的母亲。
果然,没等虎头开口,女人就说话了。女人的嗓子粗糙,话也就显得生硬,她像是审问虎头似的说:“马上就要给人当婆娘去了,怎么还是这样的疯玩?你不在家学点针线,过了门能把人家拿住吗?”
虎头听母亲这么一说,就像得了理一样地争辩道:“我就是为了学针线才出去疯玩的,妈,你看这女孩的针线多好,让她留在咱家为我置办嫁妆吧,也给我一个学针线的机会。”
中年女人瞪了虎头一眼,“你屋里也不是没有做针线的人,你又拉来一个,管吃管住,一天要多少花销,你以为你父母的钱都是风刮来的。”
虎头不让步说:“那几个做针线的人都不合我的心思,绣出来的花色也不是绝对的好,我穿着那样的绣装嫁人,不会成为上等的新娘。我要换人,让温婉给我绣嫁衣。”
中年女人又打量了一下温婉说:“她能有什么花招,是村里的小叫花子,她的绣工只能换个肚子饱而已,拿不到场面上的。”
虎头急了说:“你莫瞧不起人,你看看她绣的花有一种真实的动感,好像在田野里生长着,在春风里沐浴着,在阳光下微笑着,摆在屋里屋里生香,穿在身上身上飘香,不像那几个老女红的绣货,没精打采,跟她们的人一样,老气横秋。我可不要那没有生机的绣衣。”
虎头这样一说,中年女人只好走近温婉,将她抟在手里的绣片展开,就在她的手抖动的一瞬,数只彩色的飞鸟在她的眼前飞起来了,鲜花在她的视野中盛开起来了,绿草伸展着腰肢发布春的信息。中年女人看着,不禁脱口而出:“好绣工,真是好绣工啊!”
虎头得意起来,“怎么样,我的眼光不会错吧?”
中年女人将信将疑地又打量了温婉一会儿,感觉这么老道成熟的绣品不可能出自一个黄毛丫头之手,她审视着温婉,就像审视一个她怀疑的案件。
温婉的手抖动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富裕而又有点霸道的女人,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看看女人,又看看虎头,她从虎头的表情里看出了轻松,又从女人的表情里看出了紧张,她在这沉重的情绪里又出汗了。于是,她的脸飞起了红云,是天上飘着的红云,让她美丽了起来。
温婉瞬间的动人一定让中年女人发现了,她的脸惊喜地抖动了一下,便用那粗糙的嗓门发出一句定准的话:“先留下来做两天活计看看,绣一床被面,要真有这样的绣工,啥都好说。”未等温婉和虎头反应,中年女人就对着门口喊刘妈备一桶洗澡水,然后她说:“让虎头领你先到后房洗澡吧。”
温婉在这阔气的院落把玩了两天绣线,她绣出了一片新的天地,清风明月,花鸟虫鱼,上有乾坤五彩,下有杨柳依依。
虎头高兴得带温婉到城里的戏园子看了一场戏,然后她就恳求母亲把温婉留在了她的身边。
这天开始,温婉的绣工职业化了。
第十节
我看着外婆的照片,那一张戏园门口的照片,她身边的那个女人一定是虎头。这个虎头给了温婉生路,后来又毁了她的生路。下面的故事,留待以后的章节里讲吧。现在,我妈妈温晴已经睡醒了,我把旧相册悄悄放回原处。
我走出房门,这时我发现天已经亮了,清风吹在我的脸上和眼前的物质之中,当我被清风招回精神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过了一个充实而沉重的夜晚,它让我的人生又收藏了一些内容。我的眼前不时晃动着外婆年轻时的模样,那个手巧心灵的女红,被岁月的沧桑雕成了另外一副面孔,现在这个面孔的价值就是作为我创作的文学素材。
我不知道能不能驾驭好这个素材?
我默默走着,想着,不一会儿就走到河边了,这条河是长江的支脉,横贯城市,名字叫清河,清河孕育了这座城市的文化和风情,河两岸的建筑仍然能看出历史的烟花巷陌,据说当年曾有八个名妓活跃在这一带,给城市增添了历史的份量和诱人的胭脂气。我不知道外婆算不算这八位香艳中的其中之一,要是能有这么一个位置,也算历史的有幸了。那样,我就必须用心打量城市,因为这钢筋水泥之中有我外婆的音容在风化。我仿佛听到了她年轻的声音,看到了她风姿绰约的身影。
我匆匆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桥上。这座桥叫半月桥,是清河上唯一一座步行桥,很有文物价值。桥不过一河之宽,只能并行走四五个人,站在桥上你会感到历史的意义和人文的情怀。据说这座桥还有一个奇妙的现象,每逢农历十一月十五的夜里,只要晴空无云,高天之上银盘似的月亮行经半月桥正中时,从桥栏俯首看水,就会看到水中月亮忽然分为两半,一半在桥左,一半在桥右。半月桥的名字或许就是这样来的。
我坐在桥头上看桥下的流水,那清澈的水源早已被污浊遮没,急功近利的现代人已没有悠闲生活的情调了,曾有一个文化人把这座城市比喻为一个忧伤的充满了诗意的城市,现在诗意就埋藏在污浊下面,它要热爱生活的人们去挖掘。
我的目光放得越来越远,我看到桥下的林荫道两侧树木蔽天,树枝上缀满嫩绿的新叶,阳光倾斜地射过叶缝,在河面上闪映。半月桥渐渐变得暖洋洋的,我脑海里忽然回荡起一支乐曲,随着这曲子的跳动,我又想起三十年代著名诗人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地挥手间
作别西天的云彩
…………”
我默诵完这诗,心情愉快起来了。
我继续往前走,我走进了一条街市,白天的生意正红红火火地做着,满街都是热闹的叫卖声,各种嗓音汇成了一种晨市的交响,告诉人们一天生活的开始。我在一个小吃摊上要了一碗馄饨,碗里飘浮着葱花和虾皮,还有一股小磨麻油的香味。我吃得很贪婪,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香喷喷的感觉了,我没钱,也就没有资格消费。
吃过馄饨,我仍是不想回家,我想一个人到江边走走,也许我能在行走中寻找到灵感。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我就看到了玉带似的江水,远处驳船上冒出一缕缕白蒙蒙的烟雾,还有深棕色的渔船,对岸码头上白色的大货轮。望着那高耸的桅杆,我的眼前仿佛渐渐闪现出远方奇异的风光,在学校里学到的那些地理知识此刻变成了对异国他乡的幻想,那些蓝眼睛和灰眼睛是多么遥远的诱惑啊!我想入非非了,我真的想入非非了。不论是美洲还是欧洲,都给我一种新鲜的陌生,因为这种陌生,我想像的细胞在宽阔的江岸活跃起来了,我是否应该构思这样一个女人,一个灵秀的女红怎样被生活所迫又怎样靠着自己的灵秀生活,她无疑是我外婆的化身,但我不去揭露那些掩蔽在她身体里的肮脏,那肮脏不是她自生的,而是历史的尘迹和男人的放浪带给她的。我也不必把那本旧相册全部看完,就凭想像构造,因为一个作家的功力最终是靠想像来体现的。
我的视线定格了,它在江水中画着一个旧式女人的形象,一个妓女的形象,一个被污辱与被损害的形象,我的心灵因这形象的丰满而激动着。我就这样在江边站立,一晃就到了下午,我麻木地听着远方驳船的鸣响,看着江水翻滚的浪花,后来我就哭泣起来,我听到了自己的哭声,那女人味十足的哭声,也许是为一个形象的出现而欢呼吧。
傍晚,我回到家的时候,我妈妈正坐在窗前发呆。她裸着一只膀子,身上的那件旧毛衣已经败色了。
我有点心酸。
晚上,我在灯下进入了写作状态,我要卖字为生,用稿费改善我和妈妈窘迫的生活。
写作是一个人才华的体现,这话是哪位大师说的,我已经记不清了。现在,我用我的脑子编织着一个故事,骗钱的故事,这个故事因为有外婆的真实背景,应该获得极大的成功。
写着写着,我突然没词了,确切地小说应该是想像力的产物,可我无法想像出那个时代小脚妓女的生活姿态,它毕竟有历史的痕迹,我怕弄错,或者令人耻笑知识结构的混乱,于是我只好在兴致勃勃的时光中把笔停住。
夜色是如此安静,我妈妈温晴已经睡着了,我听见她音乐一样的鼾声,就像一支没有争议的小夜曲,数十年前,这支曲子曾令多少有头有脸的男士进入甜蜜的梦乡,而我妈妈给予他们的是人间最纯粹的激情。现在,我妈妈身上的激情耗尽了,她苍老得已像一个发皱的木瓜。历史给予她的封尘让她在世人面前永远有一种羞愧,可她早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她到了抛弃肉体的年龄,她的魂大概与西天相衔接了。
关于我妈妈的事,在这里不想多讲。我会有专门的章节写我妈妈。现在,我还是考虑我外婆温婉的故事,这个故事也许会轰动文坛。
我在胡思乱想中挨到天明,当第一缕早霞照在窗前的时候,我就跑到图书馆去了。我手里托了一个包子,一股青菜的香气刺激着我的食欲,我边走边吃,等我挤上公共汽车的时候,它差不多已经在我胃里变成碳水化合物了。
图书馆在一个深巷里,下了车还要走300米,这与古城的文化相差甚远,是个不相匹配的地方。房子也是老式的,木地板给人一种沉重的沧桑感,好像历史的尘埃纷纷往你的身上披落似的,据说这里曾是一个老式的教堂,又据说是一所女子中学的校园,不管是什么,历史的尘埃现在都只能往书上归顺了,我要顺着书上的历史找寻属于我外婆的痕迹,我听见了木板的咚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