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杜小兰是有名的美人,她离开塞北的一座城市嫁到我父亲黄启蒙的县城时,我父亲正在一座小型煤矿当医生。矿上有一条铁路,是日本人修的,二战期间日本人在中国搜掠了数不清的矿藏,其中就包括煤。父亲居住的这座县城因为煤矿而一度闻名,又因为煤矿的原因,县城里的路和桥成为最优美的风景。
桥是水泥建筑,桥两边没有护栏,桥上能并行两辆车。人在桥上不经意坠下去的事常有发生,城里的人一旦知道家人要过桥时,总免不了要叮嘱:“小心哟小心!”
桥叫大洋桥,也是日本人修的,日本人修好这座桥,就在县城抓了个李姓的财主,他的家业堪称全城之冠。日本人将李财主抓到宪兵司令部,先让他目睹了一个正在上刑的人,据说是那个县城的共产党。这个共产党后来被日本人杀害,有许多人目睹了他死时的惨状,一刀下去,尸首分家,两只手的神经尚有知觉,痛得在地上乱挠。李财主看到那个共产党被绑在一只老虎凳上,正痛得敖敖惨叫,他的脸刷地就吓白了,提着长袍便往门口退,退出门口就给一个不长胡子的日本军官跪下了,日本军官得意地看着李财主,把他头上那顶西瓜皮小帽摘下来放在手上把玩,李财主光亮亮的脑壳就像一只钨灯泡接受太阳的辐射。日本军官把玩瓜皮小帽的时候,李财主偷瞥了一眼日本军官,他看清了他没有胡须的下巴,而他的年龄早该是胡须丛生的林莽了。这一瞥过去,又使李财主惊悸了半晌。李财主从小念过私塾,精通八卦相术,依他的观点,世上有四类男人不好缠,其中有一类就是不长胡子的男人,这四类人被编成了四句顺口溜,在民间广泛流传:“无须麻脸不可交,一只眼斗不过水蛇腰,水蛇腰斗不过亮白顶,亮白顶斗不过老杂毛。”李财主在心里重复这四句顺口溜的时候,不长胡子的日本军官又把瓜皮小帽扣在了他的头上,并通过翻译告诉李财主,新修的桥归你了。
李财主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日本人想敲诈他一笔钱,却又寻了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一座桥可不是几十块大洋就能买下的,他的家业是他一辈子的积攒。他有六房姨太太,六房姨太太都过着简朴的生活,买首饰添衣服非到年底才行。但李财主未敢吭气,强装笑颜说:“太君,我就回去取钱,就回去取钱。”
李财主回到家,李家老小顿时泣作一团。买那座桥至少要200块光洋,这就意味着李家将面临倾家荡产了。李财主与家人哭过了,就开始想对策,他想这钱是必然要出了,但出多出少却有周旋的余地。他可以出一百光洋,而另外的一百光洋他想不出用啥去抵偿。他望着六个姨太,六个姨太也望着他,个个桃花粉面,煞是凄艳。李财主忽然就有了计策,他想他要拿她们中的一个去抵钱。
李财主的想法一说出来就像晴天劈雳,在六个姨太的头顶轰然炸响。她们哭天喊地求老爷留下自己。有的抱住老爷的头,有的抱住老爷的腰,有的扯住老爷的胳膊,有的搂住老爷的腿。李财主心里收着妻妾的眼泪,忽然难过地抖起来,他谁也舍不出去呀。哭闹了一个时辰,李财主和几个姨太又醒悟过来,面临着抵债的关隘,没钱哪有命啊。李财主说:“谁去?你们谁去抵那100大洋?”几个姨太都不吭声,谁都知道进了日本军营就等于送掉了半个性命。
大姨太在关键时刻显出了高风亮节,她与李财主生了一个儿子,这使她在家中有了不同于其他姨太的地位。她说话算数,甚至能当李财主的一半家。五位姨太都是她为老爷选的,她指使谁干啥谁也不敢违抗。但去伺候日本人,她就不好派谁去了。她觉得派任何一个人去,都是她的罪过。于是她挺身而出,“我去!”
大姨太的高风亮节使全家人惊骇起来,最惊骇的是李财主,他没想到大姨太会有如此勇气。他在惊骇中又有了几分醋意,她真要心甘情愿委身于日本人了,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大姨太说:“我老了,日本人不能把我怎样。老爷带着小姨太们先到乡下躲一躲,等这事平息了,咱还是一家人的日月。年轻的、貌美的,到了日本人手里,兴许就没命了。”大姨太说着,就满脸流起泪来,几个小姨太给她擦着泪捶着背,帮她化妆更衣,又目送她进了日本人的司令部。
日本人打量完大洋,就打量这个抵大洋的女人。他觉得这女人太老了,与大洋相比显然抵不过大洋的价码。他邪淫地看着大姨太,她的头发高挽在脑后,那是一头浓密的秀发,发上插了各式各样的头饰,这秀发给她增添了生机和魅力,日本人看着看着就禁不住用手抓了一把,他抓到了油光光的东西,蹭在手上光滑无比。那是一种杏仁炸的油,抹在头发上光亮滋润。这油带着山野的清香,深深刺激了日本人的欲望,他又在大姨太的头发上乱抓了一把,这一抓使大姨太有序的乌发散乱开来,日本人就在这无序的散乱中将大姨太推倒了。
大姨太闭上眼,承受着来自异族的蛮力,这一刻她是把所有都豁出去了,为了她的那个家族,只有豁出所有。日本人先是在大姨太的上半身施展魔力,他操纵着她的黑发,一簇一簇的黑发,散在她白皙的身上。她的皮肉有点松弛,使她的两个奶子像两只耷拉的布袋。日本人让这两个布袋在大姨太的肉体上撞击,他把她的头扳起来放下去,黑发像森林掩映着两座布袋样的山丘,一会儿大姨太就眩晕地不省人事了。日本人的魔力又转向她的下半身,大姨太的下半身就像一片干涸的沙漠,连一丛带绿的颜色都没有了。她的两条腿叉开,如两段老去的树干,架着那一眼即将枯干的泉。日本人趴在泉眼嗅了嗅,又用手抠了抠,他想见到泉水,手就在那泉眼上抠了好大一会儿,他一定要把水抠出来,只要水不出来,他就抠泉不止。他抠了大约有一个时辰,他努力抠泉的过程是大姨太拼命惨叫的过程,那叫声就像一头羊被屠夫按在刀下。大姨太再次晕厥过去,她已经不知道她的下肢是不是与上半身相接相连了。
日本人在用手抠泉的时候,脸上始终弥漫着狰狞的得意,但他没想到那泉真的没水,而且越抠越涩。这使他很恼火,他的劳而无功刺激了他的蛮力,他就将脚上的皮鞋脱下来对着泉眼猛抽,他抽一下大姨太惨叫一声,再抽一下大姨太再惨叫一声。大姨太的惨叫开始还是声音,后来就变成了嚎喊,再后来竟是嘤嘤的抽泣了。日本人看着肿胀的泉眼,神经高度兴奋,生命之根蠢蠢欲动,于是就探进泉眼攫取了宝藏。
大姨太是被李财主求人抬回家的,她回来时几个小姨太都躲避到乡下。大姨太两个月下不了炕,李财主变卖了家里的古董给大姨太治病,大姨太病好以后就成了这个家族中更有权威的女人,李财主甚至都要畏她三分。李财主外出回来,总要在大姨太门前把车铃打响,大姨太知道李财主又给她带了好吃的东西,她取了东西再把李财主分到小姨太房间,哪个小姨太霸了李财主都要感激大姨太。
日本人投降以后,大洋桥归了县人民政府,李财主感到事态不妙就跟大姨太一道遣散了身边的小姨太,分房分地给她们,余下的都卖了,剩下三间留给他和大姨太居住。后来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到来,李财主已所剩无几,政府想没收什么都没指望了。
我所以写这么一大段有关李财主的故事,是因为我的童年一直与一个姓朱的女人搅在一起,我居住的大院叫朱家大院,这个大院就是李财主的私宅,后来被变卖了。大姨太就姓朱,她传奇的经历给小城的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于是这个院子被称作朱家大院。我一直叫这个女人朱娘,她在我整个童年的时光里就像一部老掉牙的留声机时时响着疲惫的唱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