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夏强和松涛来访问，在办公室见到的那个管理处长名叫王光汉，是个少将。他架子挺大，让夏强和松涛整整等了一小时才露面。他矮矮胖胖的个儿，说话好龇牙，河南口音，性格倒直率，说：“有二十七万多日本徒手官兵归我们管。现在集中在江湾、南通、苏州、南京等地的营地里，全早都缴了械，正陆续在遣送回国。”
夏强问：“这些日本官兵表现如何？”
王光汉龇着牙说：“日本军人养成了不可一世以征服者自居的性格。他们很多人认为投降是天皇的权宜之计，是为了避免本土遭到更严重破坏，以备将来重显国威。”
松涛问：“有些什么思想状况呢？”
王光汉坐在那儿拿起桌上的一叠报纸当扇子扇着风说：“当然害怕中国人民报复。他们大多有罪恶！现在说话变得低声下气、点头鞠躬，但有的遣返上船在船离岸时竟高喊：‘我们要回来的！你们等着吧！……’那意思是有朝一日仍要回来报仇的。”
夏强不由得心里一惊，天热，心里更火辣辣了，问：“要多少时候遣送完？”
回答出乎意外：“七年的事，我们打算十个月干完。现在送走的已经很多了。”王光汉回答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正在拭汗。
“送走多少人了？”松涛问。
“无可奉告！”
松涛又问：“听说有的战俘还有留声机，晚上还可以跳舞？”
“有过！人道主义嘛！”
“听说我们大量留用了日本战犯，也征用了日本战俘为我所用，是否确有此事？”
“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王光汉对松涛的问题既不回答，又很不满，瞪着眼珠，似乎触到了什么隐私。
“日本宪兵有多少人，怎么样了？”夏强问。
“上海区就有一千多人吧。都是解除武装了，有的已经遣返。”
“日本宪兵个个手上都沾满鲜血，竟连罪大恶极的也不惩办？”夏强问。
“这不属我回答的范围！”王光汉龇着牙接待到这里，说，“我还有事！就谈到这里吧！”说着站起身来，甩下当扇子用的那叠报纸。
松涛说：“我们能否采访一下战俘，参观一下？”
王光汉摇头：“以前可以，现在为防止引起日本徒手官兵的思想波动，给工作带来麻烦，这一段我们谢绝参观采访。等我们下次举办记者招待会时再请你们来，那时可以安排。”
夏强说：“是否同意我们短短地采访一下？我想弄清些问题。比如，‘八一三’之前，从上海到南京去，铁路沿线每个站上都有日本的‘仁丹’广告，有大有小。当时并不太介意，只以为是日本倾销商品。等到抗战爆发，才知其实这是日寇包藏侵略祸心为侵略战争蓄谋而预先布置下的指路牌，日军只要看到这广告，就知道这个地方的规模大小，甚至地形、河流、山川在上边也有暗示。现在，这些广告大部早已铲除，但也还有剩余的可以见到。不知这事得到过印证没有？”
王光汉马虎应付道：“这事自然不假，鬼子打中国之前，历来早早就心中有数，对中国的地貌地象等，了解得比我们的五万分之一地图还清楚得多。但我们事儿太多，现在主要是平平安安把日本徒手官兵遣返。别的事顾不得太多了。”说着，拭着汗把军帽朝额上一推，说：“我忙，话也说得不少，对不起，二位请回吧！”
看样子，王光汉下逐客令了。他陪松涛和夏强走了出来，同两人握手告别，告诉二人可以到虹口第三方面军日侨管理处去采访日侨，说：“那里的日本人不是军人，采访比较方便。都一样是日本人，你们可以去看看。”
夏强和松涛赶车去虹口，路上不禁气愤地谈了起来。松涛说：“现在，无论美国还是中国的当政者，用包庇的办法处理日本战犯和日俘，而不是用严肃认真肃清日本****的态度来处理这些在战争中两手沾满鲜血的日本人，只怕以后这批可怕的人中有的不但不知罪还要卷土重来呢！真令人浩叹啊！”
夏强说：“我看到《大公报》上有篇记者写的报道，说日本军人至今还没承认他们确已战败。广州区代表日寇签降的日军司令官田中久一认为：如果天皇不下令停战，日本仍有战胜希望。记者同他谈到战争罪犯问题，田中久一说，他认为什么人该是战犯很难下明确界限。他说：‘比如我，是一个司令官，也当然有部分责任，可是我是一个军人，我只是奉命打仗。而且中国许多年来的反日教育，也该负其责任！’松涛，你说叫不叫人气愤！”
松涛说：“中国有反日教育，是日本数十年侵略造成的结果。这种日本军人倒因为果太坏了！”稍停又说：“有可靠的消息，冈村宁次已经充任老蒋的秘密军事顾问了！国防部已经建立了一个第三研究组，大量留用日本战犯和日俘帮助打内战，已经有许多日俘被留用和征用了。”
夏强吁了口闷气，不由得说：“日本这些战犯战俘，如果不经过彻底整肃，把他们身上的***细菌清除掉，对中国对亚洲对世界将来都是一种不可忽视的危险。”
松涛点头说：“八年抗战中国人被日寇烧杀奸掠，凶残蹂躏，军民起码伤亡二三千万人以上，财产、精神损失就难以数计了。如今，在美国有心包庇和扶助下，想留下日本的****势力好来对付苏联，连战犯的惩治都稀稀松松、慢慢腾腾，真叫人不平气啊！”
夏强不由得介绍了一些南京大屠杀的情况，松涛听了，说：“日寇在中国的暴行，南京大屠杀确是一个突出的例子，中国军民被杀三十万人以上。其实，性质相同的类似的屠杀在中国大地上是到处都开着血花的。华北日寇的‘三光’政策，起码杀了几百万中国人，火烧了上万村庄。当年，美机轰炸日本后，日寇为破坏浙江、江西一带飞机场，十万鬼子兵在浙赣扫荡，据说起码杀了二三十万人。类似这种事，将来历史学家都会研究、统计出来的。”
太阳暴烤，公共汽车来了，两人上车。车上人多，两人站着，挤得厉害，汗流浃背，不便谈话。夏强看看手表，建议：“到虹口后，先吃中饭吧。看来，得两点钟以后才能找第三方面军日侨管理处陪着看一看，然后召集日侨开个座谈会，听听日侨怎么说，你看好不好？”
松涛同意：“我也这么想。”
到了虹口，两人找了一家小饭馆，一人吃了一客烂糊肉丝盖浇饭。这种饭价廉物美，又出得快，一盘饭上浇了许多白菜肉丝和汤汁。吃完饭，两人走到唐山路，找到了挂着“第三方面军日侨管理处”牌子的房子，是一幢十分宽大三开间三层楼的花园洋房，既新式，又有石库门房子的风味，估计原来是个什么大汉奸的私宅。花园里依然树木葱茏，盆花很多，有太阳花和茉莉花盛开，也有些盆景。客厅样的一间大房作为饭堂正开过饭。伙食很差，木桶里剩下的粗米饭颜色发黄发红，菜是炒黄豆芽。地上撒吐着不少饭菜。到办公室，接待的是一个戴少校领章的军官，名叫张家云，刚吃过饭在剔牙。他比王光汉谦和多了。递了记者名片，向他提出要求后，他说：“行！”但让两人坐着看报纸等一等，说他有点事。等了半个多小时他才来，陪着夏强、松涛说：“走！先陪你们看看。”
虹口依然带着点日本味儿，这是日侨在此大批居住造成的。夏强、松涛随张家云边走边谈。
张家云介绍：日寇投降后，从各地集中沪上的日侨本来有十万，一直还过着相当自由衣食无缺的生活。已经遣返四万了，现在虹口区只是集中的日侨的一部分，不足一万人。日侨原先在这经商的很多，也有开烟馆贩卖鸦片和红丸白面及吗啡的，更有开赌场和日本妓院的。日军在虹口也设立了慰安所。现在这些都早关门了。但小本经营的多起来了。尤其是小吃食店，卖茶、卖点心的小食摊子很多。他又用手指指在街边走动的一些男男女女和老人，说：“这些都是日本人！”
夏强看到日本人男的多数是西装、中装，女的多数穿的是中国旗袍，极少见穿日本和服的。可能他们有一种心理，想尽量不表现出自己是日本人。但有时还是看到有穿木屐的日本女人，脸上粉搽得雪白，画着眉毛，短肥躯干，摆摆地走着，一眼看出不像中国人。
张家云满头大汗地陪同夏强和松涛走到了唐山路原“日本第九国民小学”的地方。这里居住着三百多名日侨，多数来自苏州。早先住在这儿的日侨已遣返日本。在未遣返日本前，被移民来上海虹口落户的日本人的学龄子女，都在日本人办的国民小学读书。如今小学停办。小学校舍、课堂的房屋都比较整洁。门口，有一家小吃食店，日本人开的，一个日本老太在洗碗碟。门口招牌上大字写着“民主烧馒头”。“烧馒头”实际就是油煎包，有栗子粉的馅儿，看上去味道不错。
张家云用手指指“民主”二字，说：“这‘民主’二字是如今加上的时髦话！正如上海人在胜利后馆店出售的‘胜利饭’、‘胜利茶’、‘胜利酒’一样。‘民主’是日本人新的憧憬吧！”
有些日本人经过，看到张家云穿着军服，都微笑着低头行礼。张家云说：“这些日本人，现在见到中国人都表现得比旅店茶房还恭顺，咧开嘴唇讨好地笑表示友好。其实以前并不都这样，现在打败了，投降了，不当中国人的面，他们都是失去笑脸的人。”
到了一间教室，里边有些课桌课椅，但绕墙放着榻榻米。松涛看看手表，催促张家云说：“谢谢你快帮忙组织个座谈会，时间不早了，有七八个人参加也就可以了。”
张家云会讲日语，是个比较朴实的人，说：“可以！我马上去找人，你们先把桌椅摆一摆。”说完，就匆匆走了。
松涛和夏强动手把榻榻米抬了合排在一起，把桌椅排好，布置开座谈会。
不到二十分钟，张家云带了八个日本人来了。男的两个，都是老年人，女的六个，有两个年轻女的抱着婴孩，其余四个都是中年或年龄较大的。来后，照例恭敬地鞠躬行礼，满面含笑十分礼貌地脱鞋登上榻榻米，像中国北方人上炕似的盘腿坐下。抱婴孩的母亲马上大方地敞开胸膛露出雪白硕大的乳房来给小孩喂奶。夏强、松涛和张家云则在椅上坐下了。
多数的日本人都能说点中国话，夏强和松涛就直接交谈；也有的日本人不会说中国话或不愿说中国话装作不会说的，都通过张家云翻译交谈。知道除了一个年岁最大的老头佐藤秀三是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研究黑热病的专家外，其余这些日本侨民都是在苏州经商的。教育程度，除佐藤秀三外，都是中学以上。张家云悄悄告诉夏强和松涛，这个佐藤秀三很可能是研究细菌战的专家，但他不肯承认。他脾气古怪，寡言少语。
从交谈中，这些日侨首先都表示感谢中国的宽大，然后又都表示这次战争是受了军阀之骗。好几个人都说：“投降前，我们总以为日本海陆空军都是世界第一，没想到突然就打败了！真是受骗了！……”
原来，他们的认识只停留在这样一个程度上。夏强不禁说：“世界第一就该侵略吗？”
松涛也说：“是啊，你们只认识到受骗，却还认识不到侵略！认识不到中国被你们烧杀成什么样子！遣返回国带着你们现在这种思想回去，将来说不定国家强了，又要扩军向外侵略呢！”
可是，他们的话，有的日本人也许懂，有的日本人也许不懂或不想听。夏强请张家云把这些话好好用日语讲给他们听。日本人听了，绝大多数当然都柔顺地点头，但心里怎样想就难说了。
于是，谈到日本天皇和政治问题。日本人说，希望日本要实施更有自由的民主生活，但却希望保留天皇。这个矛盾怎么解决？他们想不出应该怎么解决，但表示似乎觉得没有天皇就没有一切。夏强听了，觉得麦克阿瑟在日本像太上皇似的代表美国实际上已经替日本保留了天皇，实际是在迎合日本人的意愿和需要。
一直沉默而双目深陷脸上皱纹如同刀切的佐藤秀三，面孔铁板，了无笑容，松涛点名要他谈谈时，他冷漠而又艰涩地说：“我对政治问题不感兴趣。”
夏强问他：“你们日本是研究细菌战的，你研究黑热病是不是也同这有关？”
佐藤惶悚了，忧郁涩滞的脸上忽然反常地笑笑，显得很不自然，摸出手帕擦汗，说：“我主要是在研究‘癞’的治疗！中国有四百万人有癞病，日本也有五万人患癞病。我并不一定想回日本。如果可能，我愿意在华继续研究。”
他的话是真是假谁也说不准。反正这个人参加研究细菌完全可能。这样的“日侨”居然也就作遣返处理了！夏强觉得这个政府真是既荒唐也无能。
时间已经不早，更加闷热难过。天有下雷雨的迹象，夏强和松涛感到采访到此也只能告一段落了。至少是了解了不少情况和日侨的心态，决定结束座谈。松涛要夏强对日本人讲几句作为座谈的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