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桥监狱,抗战前就是一所大监狱。敌伪时期是日本宪兵队的牢房,经过整修和部分修建。那时,长年累月关押许多抗日志士,里边的刑场上也不知秘密屠杀过多少抗日的中国人。监狱规模极大,一幢幢监房栉比鳞次。胜利接收后,这监狱什么人都关,普通刑事犯和汉奸犯混合拘押。但,现在已分开处理,汉奸犯都集中关押在一起了。
夏强来到老虎桥监狱的门口时,有些探监的人都拥挤着等候在那里。多数是些面黄肌瘦一脸愁容的老年人和青年妇女,穿得褴褛的占多数,手里都提着抱着大包小包,是给犯人送衣物和吃食的。这监狱管理较严,站在门口的有荷枪的法警。入口的大门紧闭着,仅留出边上一个用铁杠拦出的一条窄小的通道,让人进出。把门的法警都铁青着脸凶恶得很。
凭记者名片,夏强进了监狱。在接待室里,出来一个苏北口音的年轻人,方脸盘,穿的白衬衫、黄咔叽裤,自我介绍姓刘,是监狱长的秘书。他有股学生味,态度和气。听夏强说了来意,说:“周佛海是个特殊的犯人,下周高院检察处侦讯,不准记者旁听。以后公开审讯时才可能准许旁听。”夏强见他说话诚恳,问:“你看周佛海判不判死刑?”
年轻人碰到年轻人,似乎双方都有好印象。刘秘书爽快地说:“如果我谈的你不登报,那我可以发表点个人的看法。你要是采访了要登报,我就不好谈了!”
夏强说:“我保证不登报!”
刘秘书说:“大汉奸谁不恨?我二哥就是在苏北家乡得罪了汉奸,给鬼子抓去用重刑砸断了腿的。我最恨汉奸,可是周佛海有后台,很特殊,这个月才押来,就说明了问题。他来后,发表了一通汉奸理论,说给他戴上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的罪名是不公道的,说他参加汪伪南京政府的前半段是通谋敌国、图谋有利本国,是希望能与日本直接谈和,以挽救危亡;他参加伪府的后半段是‘通谋本国,图谋不利敌国’。你说这汉奸坏不坏?”
夏强问:“那判不了死刑?”
刘秘书苦笑摇头:“谁知道,我要是法官,拼了乌纱帽也判他死刑!只是怕判了死刑上头也不让他死!”
夏强觉得采访周佛海已经无望,提出:“我想采访一下丁默村,好吗?”
刘秘书摇头:“原则上,丁默村也不让记者采访。”
夏强见刘秘书话说得有点松动,真诚地说:“老实告诉你,我同丁默村有杀父之仇!你一定知道丁默村在上海魔窟76号做特工头子杀了无数爱国志士的事吧?”
刘秘书点头,脸上有同情的神态,轻声地说:“这个坏蛋,他罪恶大,又没周佛海显赫,肯定将来会判重刑的!”夏强说:“我最近要回上海去。这次,我总想见一见丁默村才甘心。我一直记着父亲死的仇!看一看丁默村在牢里关着,也可告慰父亲于地下了!我看你很正义,你帮帮忙,给我这个机会,我衷心感激!”
见夏强真诚感人,刘秘书似乎思索了一下,说:“你一定曾是个大学生,我本来也是个大学生。我恨汉奸。你是个孝子,我理解你也同情你。但我们来个君子协定好不好?可以让你去看一看丁默村,甚至你同他少讲几句话也可以,但就是不要写报道,因为我们原则上不让记者采访。你这是破例。写了报道,就不好办了!答应这一条,我就带你去。时间呢,不超过五分钟!看了你就出来,行不?”
夏强喜出望外,但不表露,点头说:“一定!我一定不写报道!”他今天来的目的,确就是要报仇,要咬牙切齿地同仇人见见面,看看仇人囚禁在监牢中的倒霉样。本来,写一篇讨伐丁默村的报道也应该。但既然刘秘书提出君子协定,他决定实践诺言,现在不写,以后再说。
刘秘书去隔壁房里,取了一张出入证,交给夏强,说:“收着别掉了!凭这证等会儿你可以出去。没证你就麻烦了。”说着,他带着夏强出接待室往后边监狱里去。一路上他介绍:“这五所扇形排列的监房,现在分别用‘温’、‘良’、‘恭’、‘俭’、‘让’五个字命名。每所监房有十六间囚室,现在都准备全部腾出用来关押汉奸。宁海路看守所的汉奸罪犯,以后都要统一押解到这里来关押审判或执行的。”
他将夏强带到了“温”字监,刚到门口,忽听背后有人叫喊:“刘秘书!……刘秘书!……”
回头看时,见一个法警跑过来说:“刘秘书!监狱长叫你马上去!有急事等着……”
刘秘书本来是亲自陪夏强去看丁默村的,听到叫他有急事,皱皱眉对夏强说:“那,我来找人带你采访,我就不亲自陪你了。一切照我们谈定的做,好吗?”他匆匆陪夏强进了“温”字监的头道铁门。铁门里,有个四十多岁的黑瘦看守坐在那儿,气势像个看守的小头目。刘秘书将夏强介绍给看守,说:“这是新闻记者,金看守,你带他去采访丁默村,可以看看,谈上几句,但不要超过五分钟。”
黑瘦的金看守尊敬地连连点头。刘秘书同夏强握手告别。他回头快步走了,金看守脸色却变得又冷又傲了,说:“丁默村住的单间,你跟我来!”他吸着烟,像个抽鸦片的老枪,慵懒萎靡,但眼露凶光,看来绝非善良之辈。夏强早听说监狱黑暗,处处伸手要钱。果然,金看守开口了:“刘秘书是你亲戚?”夏强本想老实回答,一琢磨,如说不是说不定他会刁难,就含糊着唔啊嗷地点头。金看守似乎看出些什么来了,站定脚步说:“丁默村是要犯,不让记者采访的!”夏强心中一愣,马上掏出一叠钱来,说:“金看守,帮个忙!”金看守嘴里说“不用不用”,钱却放进了口袋,笑着脸说:“跟我走吧!好在就五分钟!”
经过一个窗户跟前时,金看守用黑瘦的手指指东边,说:“那块就是刑场!那儿枪毙人,这儿犯人都能听到枪声!”夏强放眼望去,刑场不太大,地上草皮稀疏,阳光下静悄悄的,却有一种使人悚然的感觉。夏强似乎突然能感觉到丁默村将来在刑场上被枪决的场景了。
过了有人把守的二道铁门,进了两边都是囚室的“温”字监,囚室窗户都装着铁栏杆。木门上都有一个大洞,是送监饭的,看守也可由那里朝内窥视。这儿的设施比英国人造的上海提篮桥监狱的铁门、铁栏杆简陋多了。想起这是日本宪兵队留下的曾经关过中国爱国抗日百姓的地方,如今又关着卖国求荣的汉奸们,夏强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有个高瘦的看守在那里站着,金看守同他招呼:“刘秘书的客人,新闻记者,找丁默村的,采访五分钟!”说着,把夏强带到丁默村的囚房门口,指指囚房:“这间!”
夏强通过门上的洞洞朝里看,光线较暗,看到瘦削长条脸的丁默村垂头丧气坐在一只铁床上,背靠着墙,呆呆用眼怅望着水泥地,就像挂在凄冷角落里的网上的一只蜘蛛。他并不曾见过丁默村,但收集过丁默村的照片,所以看到丁默村时,就认出这是丁默村。丁默村穿一套半旧灰纺绸短衫裤,面容苍白,颊上略带微红,突出的高颧骨上架着一副金丝边近视眼镜,约莫五十岁年纪,头发猛看上去倒是黑亮的。他正无聊地伸懒腰打着哈欠。丁默村有肺病,身体荏弱,这个当年上海魔窟76号的特务头子此时已毫无锐气了。
黑瘦的金看守把夏强带到丁默村囚室门口就甩手走了,留下手拿一串钥匙管理囚室的高个儿看守在一边。夏强知道在这里是“花钱好办事”,马上掏出一些法币往高个儿看守手里塞,说:“给我开开门,我要采访一会儿!”
“有钱能使鬼推磨”,高个儿看守拿了钱,果然拿钥匙开了门,说:“快点!五分钟就走!”他站在一边,看着夏强进去,既有好奇,也似监视。
夏强见丁默村已经站起身来,并且将眼镜从鼻上拿下持在左手上。夏强闪身进了囚房,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不觉泄露了自己的心灵真实,紧盯着丁默村说:“丁默村,你知道我是谁吗?”
丁默村带点惶恐,看着夏强:“不……不认识……”摇了摇头,又皱了皱眉,他口音带着湖南味。
夏强压低声音问:“你认识夏澄教授吗?”
丁默村似在搜索记忆:“啊!……不!”他似乎记起来了,“是的!知道!……”突然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沉默起来。
“他是你们杀害在76号里的!你记不记得?那年秋天!你们绑架了他杀了他!你这汉奸!我是夏澄的儿子,我要报仇!”夏强话声沉重,双目吐火,像要咬他一口。
丁默村忽然面露恐惧,两腿发软地坐到床上。九月天,闷热,他脸上冒汗。
夏强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了,忽然一步走到丁默村面前,伸出右手,“啪”的一个耳光狠狠打在丁默村左颊上。这一下打得这么重,丁默村手扶着脸“哎哟”一声躺在床上了,又顿时“哎呀哎呀”惨叫起来。
一耳光,把在门首看着他采访的高个儿看守吓坏也惹火了。他猛冲进来一把将夏强推出牢房,“克”的锁上了囚室的门,埋怨道:“妈的!你怎么打人哪!叫上边知道我怎么交代呢?”
夏强像从一场梦中突又惊醒过来,湿润着眼眶解释:“你知道,这个大特务,当年他杀了我父亲!……”
但高个儿看守没理睬他,只是满面愠色地说:“快走吧!这事你知我知,就当没发生过!你快走!”
夏强要对丁默村说的话已经说了,一个耳光也已打了,也是该走了。二话没说,拔腿就走。穿出牢房,到了阳光下,他走路感到轻松了。向监狱大门走去,远处有些在倒马桶的苦役犯人在铁丝网旁洗刷马桶,随风飘来一股粪便尿臭。另一条路上,有法警押着几个犯人不知往何处去,犯人脚上的铁镣“哐啷哐啷”响。
夏强终于缴了出入证出了老虎桥监狱。出了监狱,走在街上来往的人流中,他才感到心情恢复了正常。他心中对着死去了的父亲在默默地说:“爸爸,今天我当面同丁默村算了账!我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我只能这样替你报仇了!……”默默说了这话,他心酸落泪了。
晚上吃饭,桌上是张妈做的火腿冬瓜汤、素炒面筋、红烧鲫鱼、烧鸭丝炒绿豆芽、蒸咸板鸭,都是家常便饭的南京菜。面团团的张妈四十八岁了,本地人,男人本是开小饭馆的,她烧得一手好菜。抗战时,南京沦陷,全家逃难去了皖北,未在南京遭劫,但倾家荡产,死了独生子和男人,她只好帮佣为生。是个不多说话的人,办三顿饭,有空也干点洗洗缝缝的活,大家都喜欢她,爱吃她烧的菜。吃饭时,她总在边上站着给大家盛饭添饭,听大家夸她的菜烧得好她就显得高兴。
大家边吃边谈。夏强将采访老虎桥监狱那里囚押汉奸的见闻和见到丁默村的事详细说了,但没讲打丁默村耳光的事。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张妈也在一边听得出神。雷龙听了,说:“你对丁默村说的几句话,不亚于对他的心脏打了一排卡宾枪呢!”徐素贞说:“你父亲总算没白生你这个儿子!你是个好儿子!”雷老伯听了,也有赞许之意,因有客人来访,吃完饭就由丹丹陪着去客厅了。雷龙夫妇要去夫子庙听清唱,预先打电话定时叫来了出租汽车。他们去夫子庙听清唱,瞒着雷香山,却不瞒丹丹和夏强。他们走了,张妈收拾桌上的剩菜和碗筷,带着夸赞语气对夏强说:“夏家少爷,刚才听你讲了骂汉奸的事,你讲得真好!”夏强向她笑笑表示感谢,他知道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女佣,是轻易不说这种话的。但纳闷地看到,张妈在同他说这话时忽然眼睛含着泪水,却悄悄地很快把泪水拭去了。他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呢?
一会儿,丹丹从客厅出来,问夏强:“你今天出了气,心情该舒坦了吧?”
她的一问,引起了夏强的思索,论理总算今天出了口气,心情该是舒坦了,但我并没有这种感觉,为什么呢?他没有点头也未回答。丁嫂来叫丹丹接电话,丹丹就走了。
夏强后来找机会同丹丹两人站在花园里闲谈,他把张妈今天有些反常的情况讲给丹丹听了。丹丹点头嘘了口气说:“你的话激起了她的感情。她其实不是寡妇。她男人参加了和平军帮鬼子清乡,做了小汉奸。她反对,说,宁可做畜生也不能做汉奸!丈夫不听,丢了她找了别的女人,现在不知去向。她要面子,不愿让人知道这些。所以我也替她守口如瓶!”夏强不禁慨叹:“啊!原来如此!”
谈着谈着,夏强把狠狠打了丁默村耳光的事坦率告诉了丹丹,说:“吃饭时我没有讲,我怕老伯和你们说我修养太差。其实,我当时控制不了自己,不由自主就动了手。”
丹丹说:“你也会动手打人耳光,我倒是想不到的。但心里也别懊糟了,打了就打了!汉奸嘛!打一记耳光也算不得修养差。鲁迅就提倡打落水狗呢!只是,先一会儿我问你心情舒坦了吧?你未回答,为什么?”
有飞动的萤火虫颤颤地在树隙和花草丛中闪动着绿色荧光,使黑夜也带点璀璨美艳,充满幻想。
夏强把自己的思索说了:“我并没有出了气的舒坦感觉。我也想不出为什么会这样,你说为什么?”
丹丹笑了:“我问你的你却又拿来问我,这倒有趣。”但又思索着说:“我想,可能是这时局太沉重,内战打得一塌糊涂,当局腐败,物价飞涨,百姓在受苦受难,所以我们都难得有什么舒坦轻松的感觉吧?”
(五)一张假委任状
天下着牛毛细雨,一封母亲拍发来的急电夜间送到了夏强手上。
如非重要的事,母亲是不会来急电的。
打开电报一看,电文是:“方出事速找哥嫂搭救盼速归母。”
夏强在“出事”二字上想了又想,终于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对丹丹说:“说不定方国华被捕了!要不母亲不会要我找二哥二嫂搭救,也不会盼着我快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