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辉虽然似乎大大咧咧,其实是个精明人。听话听音,颇能明白童霜威的心意,马上大包大揽地说:“行!我也早有此心。何敬之对啸天兄你是久仰的,以后依仗之处甚多。我陪你同去谈谈,同去谈谈。”
童霜威感到满足,欣慰地哈哈一笑,掏出怀表一看,站起来说:“慎之兄,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以后再来聆教。”
管仲辉倒也不留,亲热地站起身来送客,说:“过几天,我去回访你。远亲不如近邻嘛。我们做邻居是叫人高兴的事。可惜,潇湘路不该盘踞着搞调查做爪牙的坏家伙。听说,这些天,有人专在数点我家门口的小汽车,明明是监视我的行动嘛。这种坏蛋,啸天兄,你也不可不防。有朝一日,我——”他咽住半句话未往下说。
童霜威点头表示同意,为了谨慎,一字未答。
两人一同下楼,一个副官早在楼下客厅门首备好了管仲辉那辆新式“福特”轿车。管仲辉送童霜威上车,副官也上车与司机并肩坐着,陪送童霜威回到潇湘路一号。
轿车喇叭一响,刘三保开了大门,冯村出来接童霜威进客厅,那副官同驾车的司机回去了。童霜威跨步走进客厅,见家霆房里已经熄灯,问:“家霆睡了?”
冯村答:“睡了。”忽然神秘地凑上来说:“秘书长,刚才有件怪事!来了一个人……”
童霜威诧异冯村的神情和语气为什么如此紧张,在沙发上坐下,问:“什么人?”他察觉冯村的脸色特别,惊骇中带着忐忑,不禁诧异地看着冯村。
冯村声音里有一种严重的语气,说:“刚才,日本总领事馆来了一个人……”他在靠近童霜威的沙发上坐下了。
“什么?”童霜威心上如有火一灼,额上冒汗了,从双眉的皱纹中,显出踌躇与思考,反感地说:“夜间上我这儿干什么?这时外边不是戒严了吗?”
冯村压低嗓子说:“戒严哪挡得住他们哟!从高楼门到这里很近。来人是个身穿薄棉袍外加中式马裤呢大衣的人,戴顶礼帽,腋下夹个黑皮包,像个办公事的,一点看不出是个日本人。他知道我的名字,在这儿等了你约莫一刻钟。自称是日本总领事馆的,有重要机密事要面谈,名叫若杉。”
“若杉?”童霜威挖掘着记忆的深井,思索着记忆中有无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只想到去年,日本总领事馆有个名叫吉野的人来潇湘路夜访,说他也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来叙叙同窗之谊的。但后来,这个吉野竟在谈话时说:“中国积弱,赤祸弥漫,苏俄最后必将占领中国而侵入太平洋、赤化东南亚。中国对内力不能剿灭共产党,对外难以御苏。中国应当与日本提携,反共防苏,由日本代庖对付苏俄。”
当时,童霜威听了忍不住说:“中日两国同文同种,中日两民族应当相亲相重,但是日本一意步西方帝国主义后尘,不断侵略中国,这样岂能谈到什么提携?日本应当退出华北,退出东北。现在,中国民众抗日情绪高涨,日本如果不断咄咄进逼,迟早中国人是要抗战的。那样,必然对中日两国都不利,望你们三思。”……
那夜,谈得不欢而散。今天,日本人又来了!这是为什么?显然,他们在中国的活动是不会放松的。准是想四面八方打听西安出事后中枢的情况。这个“若杉”,也许是个假名字呢!他们的“中国通”是非常多的!……
童霜威想到这里,紧张地问:“他找我干什么?”
“没说干什么。”冯村答,“我估计也许是想打听西安出事后中央的情况。”
“你没跟他说什么吧?”
“当然没有!”冯村摇头,“看到日本鬼子我就心里烦,我知道你去年跟那个日本人吉野谈话的情况。这种人现在万万沾不得!这我明白。”
“那就好!他们也真厉害呀!简直是无孔不入了。没想到对我,他们也在注意!”童霜威连连摇头有点烦恼,“我虽是留日的,可我决不做亲日派!我同他们素来不搞什么名堂。再说,我是个中国人,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我决不去沾他们这股臊气。”
“可他丢下了一小盒东西!”冯村从沙发上起身去壁橱上面取下一个四寸见方的用黄绸布包着的小盒子。
“什么东西?为什么收下?”童霜威快发火了。
“他坚决要留下。再说,当时,我既不便贸然做主,也想了解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问他:要是你回来知道了不收怎么办?他说:不收,可以退到总领事馆给他。所以他丢下就走,我怕声张,也没有去追赶。”
童霜威拿手掂掂小盒子,小盒子很轻。童霜威递给冯村说:“打开看看!”忽又说:“不!不能开,不要开它!估计总是什么礼品之类的东西。浑蛋!不能收它,这是毒药砒霜!明天,你亲自给我退回去!”稍沉吟一下,又说:“不行!这样退不妥当。还是我去同叶秋萍谈一谈,让他派个人代为退去的好!”话刚说完,又变了主意,忽又说:“不,也无须给他这种人知道。‘不做亏心事,敲门心不惊’!还是明天你给我送去的好。就写张纸条附去,上写:‘素昧平生,原物退还’!”
冯村斟酌着说:“对,这样写好!既不得罪他,也表白了态度。”
童霜威忽然似乎感到一阵疲劳,看看手表,见刚只十点钟,琢磨了一下,对冯村说:“给我接个电话给叶秋萍,我要同他谈谈同管仲辉谈话的情况。”
冯村问:“管仲辉说了什么没有?”
童霜威笑了,说:“说得不少,我慢慢再告诉你。可是,我一句也不会告诉叶秋萍。我要对叶秋萍说:‘管仲辉是个滑头,什么要紧话都没说。’”
冯村也笑了,去拨号打电话。
炉火,可能熄灭了。看不见的寒冷,融化、侵入他的全身。这时,童霜威望望北风呼啸的黑黝黝的窗外,发现月儿被灰色的云团遮没,天开始飘雪了。鹅毛般的雪花,正漫天飞舞地飘降下来,天气也真像这时局和人事一样变幻无常啊!
三
十二月二十一日是星期一。虽然西安出了事,星期一上午,中央各部会,照例是做纪念周。
八点四十五分,童霜威穿了蓝袍黑马褂,外罩黑披风,让尹二开车到丁家桥附近的中央党部去。
他本来可以在本机关里参加纪念周,但也可以参加中央党部的纪念周。中央党部举行的纪念周,《中央日报》上次日照例都要发消息,公布出席总理纪念周的中委和其他委员名单。童霜威老是觉得自己不得意,无论如何在报上登一下名字总比不登好。所以,星期一上午总是到中央党部去参加纪念周。偏偏事与愿违,有时,他的名字偶然会在报上出现一次;更多的时候,他的名字却在“出席纪念周的有×××、×××等”那个“等”字里给“等”掉了。今天,到中央党部出席纪念周,他是别有一番打算的,目的是想了解了解政治气候,看看和听听,借以判断情势。
从潇湘路一号到丁家桥中央党部,轿车只有五分钟路程。小雪已快化尽,道路湿润,常有些泥泞。一路上,那几幅蓝底白字的宣传牌,童霜威早看腻了。宣传牌上写着大字的标语口号:“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礼是规规矩矩的态度,义是正正当当的行为,廉是清清白白的辨别,耻是切切实实的觉悟。”老蒋提倡的“新生活运动”敲锣打鼓已经两年多了,但谁照着在办呢?童霜威觉得这真有点像挂羊头卖狗肉的招牌。
远远的已经看到中央党部的屋顶了。每次,到了中央党部,看到那攀满“爬山虎”藤萝的礼堂,童霜威不禁就要想起去年十一月开六中全会的第一天,汪精卫在这儿被刺的事。那天,中执会推定汪精卫演说。他演说完毕,中委全集中在中政会新厦门首等摄影。蒋介石迟迟不来。末后,说他不来了,摄影师才动手拍照。结果,一个“晨光社”的记者刺客孙凤鸣开了三枪,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直也弄不清。反正,汪被刺以后,改组派、亲日派如丧考妣,有许多人却是内心喜悦的,蒋介石当然也是高兴的。蒋、汪其实无法合作,两人个性不同,汪爱说话,蒋爱缄默;汪的感应很快,蒋的城府很深,这固然是原因。更重要的是他二人表面上虽好像客客气气,二人是把兄弟,私人来往电报,汪称蒋为弟,而称自己为兄。但实际上二人暗中始终在争做领袖。有这一条,合作两字就无从提起。现在倒有趣!汪被刺未死,出国去海外疗养了,看来是蒋一人的天下,谁又料到西安出了事,现在蒋生死难以猜度,汪又要大摇大摆回来了!政治舞台真像跑马灯呀!
尹二驾驶的“雪佛兰”,快到中央党部大门前了,只见一家柴炭商店旁的一个烧饼铺前,围着一堆人,在看两个皖北逃灾来南京的年轻女人舞着花棍打莲湘,唱着《凤阳花鼓》,卖唱乞讨。实在有伤大雅!
两个宪兵正气势汹汹地赶散唱花鼓的和围观的群众。尹二开的轿车连声揿喇叭,车子被人挡住了。烧饼铺上的一股“蟹壳黄”小烧饼的葱油芝麻香味飘进车窗。直到两个唱《凤阳花鼓》讨钱的女人背起包袱走了,轿车好不容易才穿过人丛,开进了中央党部的大门。
今天,门前栽着雪松的大礼堂里炉火温暖,到的中委和要人比平时多,估估数竟有六七十人。中委里,西山会议派的居正和叶楚伧、石瑛等都来了。冯玉祥、于右任、戴传贤、吴敬恒等来了。孔祥熙、孙科、王宠惠、陈布雷等来了。南京市长马超俊来了。亲日派的褚民谊等都来了。C.C.的陈立夫、周佛海、方治、邵华、陈访先等都聚在一堆聊天。司法界的王用宾、洪兰友等来了。有些平时不大露脸也不值钱的凑数中委,像乐锦涛、姚大海之流也出现了。中枢各院、部的要人也来了不少。后边许多排的椅子上坐的都是中央党部的工作人员。整个礼堂里,一共有六七百人,多数沉默着,不苟言笑。即使说话,也“嗡嗡”低声,保持住严肃、安静。只有中央党部秘书处姓杨的那位女士,是个著名的“花瓶”,画着眉毛,涂了一脸的雪花膏,穿着高跟鞋,烫着头发,穿着水蛇腰的长旗袍,人前人后,高跟鞋橐橐地敲打着地板,在殷勤指挥着端茶送水并且补送签到簿给要人们签名。往日,她一脸媚笑,今天,当然端庄得多。
可能是由于西安出事的原因,许多人都泥塑木雕似的坐在那里,各人肚里都在想各人的一本经。身材高大、粗壮的冯玉祥穿套厚棉袄棉裤,正同长髯飘拂、身躯与他能匹配的监察院长于右任在说悄悄话,于右任一下又一下地用手捋着长须听着他讲,不断点头。干瘪瘦矮的陈布雷,皱眉苦脸,好像古怪地在独自生气。戴眼镜长得像日本人的王宠惠正同脸圆圆的胖孙科交谈。孙科也戴眼镜,两人八只眼相视,一胖一瘦,谈得似乎淡而无味。拔顶的无锡矮老头吴敬恒在打呵欠,穿西装瘦得像唱小旦的洪兰友在用手帕擦鼻子,以给“美人鱼”杨秀琼赶马车出名的褚民谊,可能酒色过度也已拔顶,正同戴眼镜的周佛海并肩坐着看《中央日报》。……大家脸上都很严肃又很平静,谁都不大活跃。童霜威忽然觉得气氛有点像办丧事的殡仪馆,叫人压抑。
会前,互相谈话都轻声细语。静得外边廊檐上和法国梧桐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都听得一清二楚。童霜威就近同一些熟人握握手,坐在中间一个靠边的位子上闭嘴养神。他不想讲话,怕言多必失。既听不见人们说什么,就干脆沉默。九点钟,纪念周开始,由瘦削的湖北佬居正做主席,领导全体行礼如仪:全体肃立、唱党歌、向总理遗像行三鞠躬礼,静默三分钟,背诵总理遗嘱……
童霜威对这一套,很感厌烦。他早就发现:这一套对谁也不起作用,也引不起谁重视。由于每个星期一都像耶稣教徒做礼拜地这么例行公事地来一下,大家习惯了,也疲沓了。念起总理遗嘱来,就像酒肉和尚念糊涂经,反正纪念周时嘴上念归念,散会以后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娶小老婆的,玩交际花和舞女的,都是公开的事;抽鸦片也不少见,虽然说明年元旦起实行禁毒禁烟治罪条例,凡售毒、吸毒犯一律枪毙,但实际中枢要人家里放着烟灯烟枪毫不避讳人当面吸毒的并不少。赌钱,当然更算不得一回事了!连贪赃的、枉法的、受贿的,都是上行下效。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童霜威人在行礼如仪,脑子里在胡思乱想。静默三分钟后坐下,古板瘦削的居正用湖北口音开始演说。
童霜威对这个担任司法院长的湖北佬、西山派元老,平日不感兴趣。他做司法院长,自院长以下,如秘书长、会计长、总务科长、简任秘书、简任参事……都是湖北同乡。有人把司法院叫作“湖北同乡会”。他还兼着中惩会主任委员,在中惩会里也安插同乡。童霜威平日见到他时,当面也握手言欢,心里是瞧不起这个湖北佬的。但这个人,是同盟会员,大家都尊重他三分。这个人,同日本人关系很深,同汪精卫私交也深,又是反共的老将。今天这纪念周由他主持,怕也不偶然呢!
居正在台上,抬起右手做个姿势,说:“各位同志,今天,我要讲的题目是,《本党同志应一致起来奋斗,敉平事变使领袖安然归来》!”
童霜威倒是想仔细听听他讲些什么,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可是,听来听去空空洞洞,偶尔说点具体的还都是旧闻。说十九日下午六时以前已经暂停轰炸,说西安正在进行谈判,宋子文和端纳到了西安,说蒋夫人宋美龄可能去西安继续谈判。……最后,说到汪精卫,语气突然变得响亮,说:汪先生即将在法国马赛乘法国邮船起程回国,汪夫人陈璧君和陈公博将由上海去香港迎候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