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威明白毕鼎山这段话颇能代表C.C.中的一些人的看法,点头说:“说得极是!说得极是!这两天报载绥东、察北伪军又在进攻,我军正在风雪中奋勇杀敌!日本飞机在侦察助战,军用品也都是日本派汽车运送,确实不能叫人忍受啊!”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来回蹀躞,心里充塞着愤愤的情绪。忽又想起那夜日本总领事馆派个名叫“若杉”的人送礼品的事,心头混杂着一种生气和懊糟的感觉。那件事,退掉礼品后他秘而不宣,从未声张,只怕惹起麻烦,造成事端,遭人误解和物议。因此,沉默不语,下意识地向窗外马路上张望。窗外,有了阳光,马路上有汽车驶过,一辆捕捉野狗的木栏推车走过,栅栏里被捕囚的几只野狗汪汪乱吠;有一群附近汇文女中穿制服的女学生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地在路边走。……
办公桌上电话“嘀铃铃”响了。童霜威接起电话,听出并猜出是谢元嵩的声音,碍于毕鼎山在身边,开口先说:“啊,听说早上你给我打过电话?”
谢元嵩的声音总是那样神采飞扬:“是啊!我的……”
童霜威打断他话说:“收到了!收到了!我准时来!”
谢元嵩哈哈笑了,说:“提前吧,马上光临!现在也快十一点了,我恭候大驾!”
童霜威怕他噜苏,又觉得同毕鼎山谈得味同嚼蜡,说:“好好好,我马上就来!”说完,挂上了电话。
毕鼎山识相地站起身来,说:“怎么?有人请吃饭?”
童霜威含糊地笑笑,也不正面回答,却把桌上的卷宗朝黑皮公事包里一塞,“啪”地揿上揿扣,有下逐客令的意思,说:“下午再接着聆教吧,刚才谈得很痛快,得益匪浅。”
毕鼎山叼着烟斗,喷着烟,打个招呼朝对面女秘书钱敏敏的办公室里去了。童霜威匆匆提着公事包下楼,让尹二开车送自己到杨公井大同粤菜馆去。
太阳时隐时现,道路潮湿。街两边的招牌像春日天空中的风筝琳琅满目。童霜威的“雪佛兰”车与一些鸣着喇叭的汽车擦肩而过,超过差点将路堵塞的许多黄包车,到达大同粤菜馆门首时,车刚一停,讨钱的小叫花子一下就拥来三四个。只见一个穿长袍外罩黑色马裤呢中式长大衣戴呢礼帽的人走上来,掏出些两角小洋银币打发走了叫花子,满面春风地开了车门,九十度鞠躬,上来迎接,嘴里恭敬地招呼:“秘书长来了!”
童霜威开初见这人用两角小洋的银币打发小叫花子,心里就想:好阔气呀!现在,打量这人,约莫三十几岁年纪,白净脸透着秀气,中等个儿,微胖身材,有点气度,仪表不凡。因为不认识,童霜威只是轻轻哼了一下,算是回答。中年人却像十分熟悉地把右手做出“请”的姿势,说:“秘书长,请进!谢委员在里边恭候大驾,在二楼雅座里。”
童霜威估摸不透此人是谁,点点头。迈着沉重、稳健的步子走进肉香、油味弥漫的大同粤菜馆去。只见那人拿出一张五元的新钞票在递给尹二做小费。童霜威佯作看不见,心里却想:谢元嵩手面这么阔绰干什么?此人又是干什么的?纳着闷葫芦,跨步进了大同粤菜馆的大门。
中午时分,馆子外是匆忙来往的行人。馆子里门庭若市,门口也有许多好奇围观的人。放在柜台旁边的几个大铅丝笼子里边,养的尽是黄、黑、青各色相间的斑纹蛇。一只最大的铅丝笼子里,养着一条粗若碗口大的花蛇,上竖一块木牌子,用红字写的是“广西金钱鲍”大蟒蛇。它盘绕在那里不时伸缩着身子,间或昂起头来,吐吐Y形血红可怕的舌头。
童霜威引起一阵生理上的厌恶。蛇这种动物,他怕看,对吃蛇,也无兴趣。他急匆匆地朝楼上走去。
大同粤菜馆在南京是个讲究的时髦馆子,价钱贵,来吃的不是官场中人,就是商界巨子。
一个围着狐狸披肩的贵妇人,雍容华贵地挽着一个穿西装大衣的中年人也在往楼上走。童霜威认得那个中年人好像是市党部的某副主任委员。有一次,在一个宴会上见过的。他有心避开,不想打招呼,跟在后面低着头上楼。
楼上雅座的男女招待,一个个油头粉面穿得雪白干净。四壁墙上有山水花卉画和钟鼎文、石鼓文屏条,布置得不俗。一扇大屏风上边写着菜单和“龙凤会”“龙虎会”“三蛇会”的介绍,童霜威也不多看。上了楼,楼上有留声机轻轻在播放着一张嗲声嗲气的唱片,好像是黎明晖在唱什么歌。一个女招待笑脸迎上,似乎看到了童霜威的披风和蓝袍马褂,已经知道来的是谁,一下子就将童霜威引进一间单独隔开的雅座室里去了。
雅座室里,布置却很俗气。挂了些京剧名伶、电影明星的染色照片。圆桌上放着瓶花,朝街的玻璃门窗洁净明亮。女招待掀开门帘,童霜威见谢元嵩正坐在那里喝茶。桌上早已摆好了三副象牙箸和红花瓷精致仿古匙碟。
谢元嵩见童霜威进来,满面是笑地起来拱手,亲热而又玩笑地说:“啸天兄来了,好好好,好好好,恭候大驾,如久旱之望云霓了!”
两人握手毕,童霜威脱下披风,一个女招待给他挂上披风、礼帽与围巾。坐定,接过谢元嵩从茶壶中倒了递过来的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看着桌上已经摆好的三副杯碟和筷子,说:“有外客?”
“没有。”谢元嵩答,脸上神秘难测。
“你今天有什么事不成?不要故弄玄虚了!把闷葫芦揭开不好吗?”童霜威接过女招待送来的热手巾把揩着脸,带三分打趣地说。
矮胖秃顶皮肤光溜溜的谢元嵩,长着两只蛤蟆眼和一张蛤蟆嘴,笑起来给人一种挺老实憨厚的印象。他穿藏青西装,打条黑领带,西装有九成新,胸前早已油汪汪有了不少汤渍。他“咯咯”笑着说:“你真是法官做久了,时刻想到判案子和审案子。有什么闷葫芦呢?我是诚心诚意请你来尝尝我们广东风味的。这蛇肉是不可不吃的美味。吃后,肾力充足,精神健旺。乌蛇肉、金脚带、过树龙这三种蛇一起烹调,叫作‘三蛇会’,同鸡调制叫作‘龙凤会’,同果子狸调制,叫作‘龙虎会’。我看,‘龙虎会’你可能吃不消。尝尝‘龙凤会’如何?”说着,将金烟盒递过来说:“吸一支吧。”
童霜威抽烟没有瘾,可抽可不抽,摇摇手说:“这两天有点咳嗽,不吸了。”他被谢元嵩那种手舞足蹈的样子逗笑了,说:“尝尝未始不可,但我是爱吃清淡之物的。不如点上几样广东小吃,促膝谈心才是目的,吃是次要的。”说到这里,偶然眼光一瞥,透过玻璃窗,看见了楼下菜馆前停车处停着的尹二驾驶的那辆“雪佛兰”,忽然想起,说:“啊,忘记问了!刚才,我车到楼下,有个中年人上来招呼,这人我不认识,是谁啊?”
谢元嵩又是哈哈一笑,说:“啊,是我内弟。他由外地来,我拉他一块叙叙的。我们先吃,他有些事要出去办,等一会儿就来。我们先谈先吃,也不一定等他。”
童霜威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太介意,点着头幽默地说:“我们兴致不低啊!西安老蒋蒙难,各戏院今天起为老蒋蒙难停业三天,我们俩却在此吃喝聚会,给人知道了,可就上得小报招人闲话了!”
谢元嵩点一支烟吸着,悻悻地说:“不知哪个马屁虫想出这种倒霉的馊主意。老蒋没翘辫子,就像给他办丧事。你不知道吗?从明天起馆店的宴会也一律要停止营业。今天能吃就先吃一顿,国事管他娘的!谁愿绝食我们也管不着。我们该吃还得努力加餐!菜,我早点好了,一会儿就上。我喜欢在这家粤菜馆陪你吃家乡风味!”
童霜威笑着想:看来,你一定有什么事要找我!不然不会这么殷勤。是为汪精卫要回来的事招兵买马寻求支持者吗?有意拿话引他,说:“今天上午,在中央党部做纪念周,听说汪先生快回来了!”
谢元嵩摇摇头,说:“这些事我现在不管!”说着,大口喷烟。
童霜威笑了,想:怪不得有人说你谢元嵩是个“玻璃蛋”,圆滑和蔼,貌似马马虎虎,实际老谋深算。说:“你是汪派圈子里的人,谁不知道!怎么能撇清不管?”
谢元嵩咧着蛤蟆嘴,叹口气说:“啸天兄,你可能不知道,我哪是圈子里的人呀?圈子外的人看着我在圈里,圈子里的人向来把我看作在圈外。他们哪点对得起我?不想则已,想起来我只有一腔牢骚,满肚义愤!”
童霜威暗想:唉,有趣!遇到的人常都感到自己不得意,我也这样。看来,人心难知足呀!他坦率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为汪的回国给他在首都造造声势、听听舆论来找我的呢!”
那个漂亮活泼的广东女侍扭着苗条的腰肢来送菜了,按照规定穿了白色制服佩着证章。这是市里推行新生活运动新规定的:不许女侍侑酒陪客,规定女侍必须穿制服戴证章。她甜甜地笑着端来了一大瓶进口的“维尔趣”纯葡萄汁和一只什锦大拼盘,外加一盘白斩油鸡,一盘脆皮乳猪肉,一盘拷子鱼,一盘罐头金钱鲍。
童霜威说:“不必把菜点得太多了,吃不下!”
谢元嵩摇头说:“本想邀你到夫子庙去乐一乐的。可惜那里越来越比不得从前了,连女招待也取缔了,没什么意思。再说,环境太差,见到秦淮河的臭水,见到那些算命的、拔牙的、卖毒鼠药的……我就倒胃口,所以还是请你上这儿来了。你和我都不会喝酒,所以我们喝点美国来的葡萄汁,主要是谈谈心。”
雅座屋里一只小花盆炉烧得挺旺,炉壁通红。谢元嵩给童霜威和自己往玻璃杯里倒出紫浓的葡萄汁。童霜威感到燥热,脱了马褂,同谢元嵩边吃边谈。
谢元嵩举杯同童霜威轻轻一碰,说:“啸天兄,老汪这个人,现在给人骂成了秦桧。他过去不把我当圈里的亲信,我也落得站到圈外。我看,我们不去沾他也好。我们厕身政界,别的都是假的,还是为自己和子孙多盘算盘算才是真的。”
童霜威大口呷着甜涩爽口的葡萄汁,琢磨着他的话,似乎体味到他在这方面要说些什么有门道的话了。佯作不解地用筷子去夹鲍鱼吃,问:“愿闻高见,怎么个盘算法呢?”
谢元嵩见话已搭上茬儿,咂着嘴说:“这政局,我看怎么也搞不好的!你说现在是三民主义吗?我看,中央要人个个都是一民主义,只为自己,不为别人!在南京建都不到十年,你看看这副局面吧,已经搞成了个什么样子!剿共十年,民穷财尽,不但没剿光共产党,反倒剿出个西安事变来啦!雨花台不断杀共产党,共产党却到处在活动……”
听他这么说,童霜威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点头说:“那些闹事的学生,罢工的工人,抗租的种田人,上海的所谓‘七君子’,看来,不是共产党也都是跟他们通着气的啊!”
谢元嵩嚼烂了一条拷子鱼,说:“内忧不谈,外患真是十分严重。中国地图像片桑叶,桑叶上的那条日本蚕吃了东北,又吃华北、河北、察哈尔、绥远……永远不会有满足野心的时候。看看这中枢所在地的南京吧!派系倾轧,争权夺利,恶狗抢夺肉骨头。有些人满口礼义廉耻仁义道德,实际呢?男盗女娼!做了婊子还要人给他立贞节牌坊。我这人,为人最讲个‘真’字!主张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看穿了!我们不必去抢肉骨头,但有好吃的肥肉送上嘴来,就得吃!要讲实惠,不图虚名!”说着,一口一个嚼着鲍鱼,又去夹拼盘里的油爆虾,对童霜威说:“啸天兄,吃啊吃啊!‘有花堪折直须折’,有虾堪吃赶快吃!”说完,朗朗傻笑。
童霜威喝着鲜美的葡萄汁,吃着油爆虾,心里像有点明白,也不太明白,皱眉思索着说:“你这是指的……”
谢元嵩轻声说:“我这是指的你我这样的人,不能说没有那么一点儿权力,要好自为之!比如,有些事,找上门来了!只要实惠,能吃则吃,何乐而不为?”
童霜威明白谢元嵩说的是什么意思了,犹豫地说:“怕不妥当吧?”为免得过于严肃,带着笑说:“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是监察委员,我是惩戒委员,贪赃枉法,干得?”
谢元嵩放下象牙筷子,把头摇了又摇,说:“啸天兄,中国的事啊,你别信嘴上那一套。新生活运动不是规定过吃饭只许两菜一汤吗?谁听他的?我给你看个材料!”说着,去西装口袋里掏材料。
雅座的留声机里在轻轻播放《毛毛雨》:“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歌声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这支歌,自从新生活运动开始以后,颇遭非议,曾禁止过。但却和那支著名的《桃花江》同样仍在流行,听了叫人身上软绵绵热辣辣的。西安发生的震动中外的大事,在此地似乎是被排除在外与人无涉了。有的只是歌舞升平的气氛。
那个甜甜微笑的女招待又来了,送来了几味清淡的广东小吃:蚝油牛肉、橄榄菜炒烧鸭片、清炒明虾片、冬菇笋片,外加一只金色大鱼盘,内盛两条清蒸比目鱼。她轻轻放上,又轻轻走了。
谢元嵩将一封白底红框的中式信封装的信件,交给童霜威,说:“你看看吧!这是一个市工务局的小公务员写的检举信,寄给监察院的。希望我们彻查南京中央要人们盖的大洋房,提出弹劾。他说:中央揭橥新生活运动,但要人们大兴土木,南京城里花园洋房如雨后春笋,不断出现,此为人所目睹者。请问凭公务员正当收入能有钱购地置房产否?花园洋房即贪污罪证,请监察院秉公处理。厉害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