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烟衰草,一登古城墙,天已暮色四合。冷月升起。银光下,湖上和四下里淡淡的白雾氤氲浮动,到处仿佛都蒙上了清凉的水汽。南京城北,此时已经清静下来。远处近处电线杆上都亮着昏黄的金莲似的灯泡。夜,幽深、萧条。看看朦胧中的湖光山影和冬日的枯树荒草,看六朝时留下的古意盎然的城堞,再看看从十六日起戒严的南京城,童霜威沐着冷风,心事浩茫,也说不出为什么会有凄凉心情。那玄武湖畔台城上的垂柳和烟景,是清代公认的“金陵十八景”中著名的一景,叫作“北湖烟柳”,亦即唐诗中写的“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此刻,夜色茫茫,从台城上眺望岸堤,叶片落尽的垂柳,朦朦胧胧,烟气更盛,使人有一种置身幻境的意味。童霜威不同冯村说话,只是俯瞰景色闷闷散步。冯村懂得他的脾气,也默不作声紧紧相随。
向东望去,月光下水光粼粼,是玄武湖五洲公园;向南向西张望,树影掩映间一幢幢公馆洋房已经家家灯火辉耀。也说不出为什么,童霜威忽然吟起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来了:“……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吟着吟着,牢骚地对冯村说:“在南京建都快十年了,现在该算是老蒋的鼎盛春秋时期吧!可是我看国民党也贪污腐化得差不多了!不说别的,你就看看这些花园洋房吧!钱是哪里来的?我盖房子,是用的我做律师时的积蓄,加上方丽清的财产。我是个搞司法的,我问心无愧。可是,叶强、管仲辉他们呢?他们要是不靠贪赃枉法,能盖比我还大还讲究的花园洋房?”他说这话时,怀着的是一种狐狸没吃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复杂心理。他历来有个想法:有个清廉的名声,有利于自己的宦途飞黄腾达。但这个目的达不到,心中就不能不有怨尤。见人贪污,他也眼红,但心中总想:违法乱纪的事可干不得,损了名誉太不值得!复杂心理就是这么来的。
冯村懂得他这种心理,点头像是发自内心地说:“秘书长说得对啊!现在就是正派的好人吃亏啊!你清廉,可是你既不是C.C.,也不是黄埔;既不是宋家孔家的亲戚,又不是西山会议派或者政学系,就无人器重你这种清廉。要不,你早就一定更加得意了。”
童霜威未予置答,只是嘘一口闷气。
他早年从上海南洋公学毕业后,去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学的法律。回国后,做过律师,与现在中枢的一些要人一同办过《民国日报》。后来,又参与创办上海大学。加入国民党后,在暨南、大夏等大学做教授,先后著有《中国法制现状研究》《历代刑法史论》《刑法释义》《民权与法治》等书。因为早年留学日本,有些日本法界人士的关系,一度应日本法学界之聘,去东京主讲过中国古代刑法。回国后,司法界一些上层人士大为重视,被请入南京,任过司法院顾问、法官训练所所长、中惩会委员。正因为他不属于任何派系,又有学术地位,外加是留日的,遂被安排为现在的职务: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惩会委员兼秘书长。这是可起点缀门面的作用的。这一点,他心中有数:自己既是占了无派系的便宜,也吃了无派系的亏。所以听了冯村的话,感到无言可答,只是皱着眉叹一口气,说:“大局要起变化了啊!看来,老蒋能否生还,难说。中枢已经陷入一片明争暗斗的混乱中了!……”
西安事变的发生,实在出乎意外,这事变会使南京政界起什么沉浮变化呢?他说不准,心中忐忑,就是苦恼的根由了。
冯村摸不透童霜威心里想的什么,像谋士似的献策说:“看来,何应钦已有了指挥调动军队讨伐的大权,举足轻重。今夜,您是否到管仲辉家去坐坐。他是何的亲信,又是何的同乡。这两天,我见他家的汽车进进出出。今天白天,到他家的汽车也不少。他的看法一定能代表何的看法。去谈谈,听听消息也好。”
童霜威点头“呣”了一声,说:“对!”心中想:看来,何敬之如果得意,管仲辉也要大得意的。在他那里听听消息,联络联络感情,颇有必要嘛!前几天我按兵不动,是要看看事态的发展。今天,是到时候了!为什么不去管仲辉那儿聊聊呢?平时大家私交不错,心中既然苦闷,听听聊聊也好。……想着,说:“回去吧,今夜我去拜访一次。”
两人默默无声。冯村打着手电筒,陪童霜威又从原路漫步回来。
冷月在天,北风瑟瑟,口中嘘出的热气化为白雾。寒冷无声无息地侵入全身。天有雪意,远远空旷处,有些本地小户人家住的平房,灯火宛如萤光。有一家门前,好像正在烧化一堆锡箔,火光闪烁,衬得夜色分外浓黑。
经过潇湘路一号后边靠近三号叶强公馆旁边的池塘,只听风吹塘边的芦苇萧萧作响。叶公馆黑色大铁门两边,水泥灯柱上的两盏白圆灯罩的门灯雪亮,哈巴狗正在里边“汪汪”乱吠。不远处二号管仲辉公馆的大门口,停放着两辆轿车,门灯也是灿烂辉煌。
童霜威轻声对冯村说:“看!找管仲辉的人不少啊!今夜要迟一点去。”
冯村机灵地点头:“我先打个电话同他给您约好。”
童霜威点头,说:“对!”
两人绕了一个圈子,回潇湘路一号来,门灯熄着,虽有月光,门前仍黑黝黝的,同管、叶两家一对比,童霜威心里有点生气,说:“省这点电干什么?关照刘三保:夜里门灯要开着!”
冯村应了一声:“是!”正去揿门上的电铃,却发觉后边不远处有一道强烈的电筒光射来。他同童霜威都回头一看,童霜威已经轻轻在说了:“咦!叶秋萍!”语气意外而惴惴不安。
冯村看到,正是叶强。
叶强穿一身黑中山装,披着件黑马裤呢獭皮领大衣,头戴一顶呢礼帽,手拄“司的克”,由一个打电筒也穿黑大衣的副官陪着,正在从岑寂中走过来。显然是到潇湘路一号来拜访童霜威的。
潇湘路一号两盏乳白圆灯罩的门灯一起亮了,照得四下里白亮亮一大片。“老寿星”刘三保开了大铁门。童霜威带着拖拖沓沓的迟疑,迎着走过来的叶强跨步过去,说:“啊,秋萍兄!你?”
穿黑大衣的副官手里提着四瓶不知什么东西,抢先一步递给冯村说:“嘉兴的莼菜,处长特地让带来送给秘书长尝尝的。”
叶秋萍脸上阴阳怪气,一双眼睛冷冷的,温文尔雅地左手拄着“司的克”,伸出右手来同童霜威紧握,一口浓重的浙江口音,说:“啸天兄,我是特地来看望你做夜谈的。先一会儿,听说你去台城上散步了。恰巧,我也有客人在。客人走了,听说你散步回来了,我立刻跟踪而来!夫人到上海去了?估计你一定清闲,我来夜访,大局蜩螗,很想听听高见啊!”
童霜威心头泛起一阵反感:他这么说,是向我示威还是怎么?这种干特工的,真像明朝的“厂卫”、清朝雍正时的“血滴子”,监视人的行动倒成了习惯,连我的散步他都监视着呢!那天为家霆赶鸽子飞引起叶强打电话来的事又浮上心头。他想:看来,对这种人不可不防!由此,想到:今夜要是去管仲辉家,倒是必须小心,可不能让他看见了。心里想着,脸上却哈哈笑着,举起右手做“请”的姿势,说:“请请请,请进去坐。”
叶秋萍嘴里连声说:“好好好!”随童霜威进了大门朝里边走。
冯村当先去开了客厅的大门,“啪啪”拨亮了客厅里的梅花形大挂灯和枝形壁灯,将叶秋萍请入客厅。穿黑大衣的副官将叶秋萍送进客厅,替叶秋萍将呢礼帽、獭皮领大衣挂上衣架。冯村邀他说:“走走走,到我房里坐坐。”两人一同从客厅侧门走出去了。
童霜威请叶秋萍在上首沙发上坐下。庄嫂已经用托盘送了两碗新泡的盖碗龙井茶进来,给叶秋萍敬了茶,也给童霜威敬了一碗。童霜威正同叶秋萍寒暄着,庄嫂已经轻轻退出客厅掩上门走了。
两只泡茶的江西景德镇盖碗瓷质细腻白亮,使人看了心里爽豁清净,冒着腾腾热气的碧绿茶叶幽爽清醇,馨香甘雅。叶秋萍和童霜威都端杯呷了一口。客厅里,生着有洋铁皮管子的花盆式大火炉。火封着,温度适中。叶秋萍放下手杖,搓着双手。他仅不过四十岁光景,拿手杖是讲究气派,当然也是防身。那是一种拔开就是利剑的手杖。童霜威将“茄立克”香烟罐递去,叶秋萍却摸出自己的扁金烟盒“嗒”地打开取了一支香烟衔在嘴上。
叶秋萍用打火机点烟,忽然用手指指通向家霆卧室的那扇门,问:“啸天兄,这里可有耳目否?可以密谈一番的吧?”
童霜威心里颤动了一下,明白:刚才进客厅时,家霆的房里亮着灯,叶秋萍一定也注意到了。这种干特务的,真是处处精细小心!呵呵一笑,说:“那是小儿的房间,他还小,大概在做功课什么的,一会儿也就睡了。我们所谈的事,他听不清也听不懂。”
叶秋萍近视眼镜下,两只蛇眼忽然泛出一种肃杀之气,带着一种逼人的猜度和审视,吐口烟,点头说:“西安出了张学良劫持统帅的事,最高领袖蒋先生蒙难已经六天了。这次事变,令人切齿痛心。蒋先生的蒙难,是国家民族的大不幸。其蒙难情形之严重,胜过于民国十一年总理在观音山的蒙难。张学良所标榜的口号,根据报告有所谓‘容共抗战’,想必啸天兄也有所闻,不知对此有何见教?”
叶秋萍是蒋的同乡嫡系,又是C.C.陈立夫的同学,也留过美,他的观点、态度,不说童霜威也明白。
童霜威心里想:你今夜来的目的何在呢?还判断不明白,也许是来看看我的态度?他带着戒心,装得庸碌地叹口气说:“唉,现在,最关心的是蒋先生的安危了!不知实情究竟如何?秋萍兄,你消息灵通,我本来早想去拜望你听你谈谈。现在大驾光临,望能赐告一二。”
这是官场上的一种谈话伎俩:对付无从回答的问题时,就反答为问,或答非所问,再或王顾左右而言他,让对方来谈。
叶秋萍掏出手帕来擤鼻涕,端起盖碗茶,喝了一口,脸上又阴阳怪气了,捧着茶碗说:“南京现在是戏中有戏啊!有人正在玩一套把戏,表面看来是为了要营救领袖,出动大军讨伐西安,实际是想置领袖于死地!然后取而代之。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令人气恼哇!”
童霜威抻了抻皱缩的厚骆驼绒袍衣边,点头,也佯作义愤地说:“是啊,但不知蒋先生陷入张、杨之手,能否吉人天相脱险归来?”
叶秋萍吸着烟思索着说:“据端纳去西安后传来给蒋夫人的消息,蒋先生的安全以及和平解决的希望都是有的。现在,就是要节制军事行动,以便顺利进行商量和营救。”
窗外,北风呼啸拍打着窗子,吹得花园里的大树枝杈晃动,传来一种野兽吼叫般的声音和“吱吱叽叽”的声响。
有打更的敲着竹梆子走过:“!!!”城北一带,中央要人的公馆多,游民乞丐早被取缔,常有军警宪巡逻,但仍保持着更夫打更的制度。冬夜听到古老、单调的更声,使人有一种寂寥、凄恻的感觉。
童霜威故作坦率地说:“西安兵变,显然同东北军与西北军之赤化有关。如果提出容共抗战的条件,怎么处理呢?”
叶秋萍苍白的脸上气色阴沉,用食指往烟灰缸里轻轻敲着烟灰,说:“张学良勾结逆寇,劫持长官,延续残匪生命,阻碍中央大计,罪无可逭。所谓容共抗战,实在是幼稚可笑。抗战目标在求生存,而容共的结果必致灭亡。所以抗战与容共合在一起,根本是有害无利,达不到救亡图存之目的。但现在领袖在危险之中,一切应当将他的安危放在第一位!适当施加军事力量,使张、杨就范,不是不可显示,但有人毛毛躁躁,别有用心,想从中渔利,就是其心可诛了!”
童霜威怕得罪他,心里凉丝丝地凑合着说:“秋萍兄说得有理!”
叶秋萍将吸着的半支烟揿熄在烟灰缸里,又掏手帕擤鼻涕,听了童霜威的话,表示欣悦,说:“啸天兄,今夜我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的……”
童霜威忽然感到一阵燥热,是坐得离火炉近了,说:“愿意效劳!不知是什么事?”
“这些天,管仲辉家里车水马龙,他自己也很活跃。据我所知,他的言行已到了赤膊上阵的地步了。你是知道的,他是谁的亲信?所以,我很想知道一下他的想法。也想通过他,知道一下他上边的人的想法。别看他庸庸碌碌大大咧咧,我自己去既不方便,去了他也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啸天兄,你去,可就不一样了。你无派无系,向来超然。再说,平时你们私交也不错……”
童霜威有意声明一句:“哈哈,西安出事到今天,我同管慎之还没有见过面呢!”想假笑未笑出来。
“是的!”叶秋萍点头,又掏出烟盒取一支香烟点火,目光执拗,说:“所以,想请啸天兄不露形迹地去同他谈谈。”叶强经常是个飞扬跋扈独断独行的人,此刻,给童霜威的感觉又是如此。
童霜威心里有点生气,沉吟着,搔搔颧骨,但想:倒也好,本来今夜我正想去同管仲辉谈谈的,怕被你知道。这一来,我干脆大摇大摆去了。面上佯作盛情难却,说:“行!我就遵秋萍兄之命勉为其难吧!”
叶秋萍表示满意,苍白、瘦削、阴阳怪气的脸上隐隐一笑,说:“那,我就告辞了!”他准备要走,拾起倚在茶几上的“司的克”,去拿衣架上的呢礼帽。
童霜威起身开了通向过道的边门,叫了一声:“冯村!”
冯村陪同叶秋萍的副官马上踢踢踏踏走过来。副官从衣架上拿起獭皮领大衣给叶秋萍穿上。
叶秋萍拱拱手,说:“打扰打扰!”态度谦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