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了,晴落挽着食盒走进来。她看见我,问道:“今天又不开心了?来,坐下吃饭吧。”我不好说什么,接过食盒放在桌上。我们双双落座,我打开食盒,一阵沁人的香味溢了出来。晴落把饭菜端了出来,笑道:“特意为你准备的好吃的。”我看着那盘菜,嫩绿的蒿子秆,白净的肉丝和蒜末,赏心悦目,格外鲜香。我忍不住尝了一下,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这一顿少见地吃了许多。晴落笑道:“这叫‘解忧菜’。我看你最近几天总是愁眉不展,特意去亲自给你做了这道菜,看来效果不错哦。”我吃得心满意足,心情竟然真的好了许多,也笑着道:“那姐姐教我做可好?”晴落满口答应。
于是不当值时,我们便跑到御膳房去。御膳房的师傅为人友善,从不阻拦,于是到了第四天时,晴落就吃上了我做的“解忧菜”。“不错啊,小忆果然聪明过人,这么快就做得像模像样了。”我边吃边笑:“谢姐姐夸奖,多吃些吧。”
“这个给你,三天后你和晴落随本太子跟皇上出巡。”南宫漠丢给我一张折好的纸。我心里五味杂陈:得来全不费工夫!面上淡淡应了声是,顺势退下。
晴落看到这张出巡路线图的时候很是开心:“还真让你说对了,我真的可以去了!”我陪着她笑着,心里盘算着如何传递消息。
飞鸽传书?不行,这还要去偷鸽子。寻找其他细作?不行,宫里人这么多,如何寻找,徒增危险。出宫去传递?不行,太过招摇,令人起疑。夜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想不出一个妥当的方案。罢了,慢慢见机行事吧。我终于放弃了徒劳的思索,慢慢进入梦乡。
三日后的清晨,数辆马车浩浩荡荡排列在皇宫门口。皇帝携太子、涟亲王,大臣贵胄以及个别嫔妃、太子妃,加上少数侍女,一行几十人出巡。
我服侍太子上了前面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郁瑾随后跟上马车,进入车帘之前意味深长地瞪我一眼。我不可避免地感到心里不舒服,扭头走向自己的马车。
雄壮的号角吹了数声,车轮轧过地面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我感受着马车的颠簸,踏上了这前路未卜的出巡之路。
十、不宁波澜还旧颜
听说,昱穹历代君王出巡,最爱去往之处便是云溪。这座城市,名字就有些仙气,行云流水。它地处温润的水乡,人口稠密,有热闹的白昼或节日的夜晚灯火通明,也有平日的清晨与黄昏中从小桥上走过的恬静。尤其是云溪城中那片名为安宁的湖水,清清澈澈,美不胜收。当地的人们也总喜欢用多余的钱做条小船,带着家中的孩子戏水湖上;官吏骚人则更乐意登上花船,对酒当歌,尽情享乐一番。至于此番帝王出巡,自然也少不了排场。皇帝别出心裁地建了一条几层楼高的大船,带领一行人住了进来,日常公文全部叫人送到船上,有人觐见也是登船。
适才所言的都是些过往光景了。如今还能够在这湖上享乐的,无非就是皇帝或者达官贵人了。为了这些,徭役赋税全部施加在了百姓头上,很少有人还能做船,很少有人还能有空闲的时间享受天伦之乐。这些都是我身边的宫女们说的。她们几乎人人都惦念着贫穷不堪的家人,例钱和偶尔得到的赏赐都是能给家人全给家人。饶是如此,提起家人时她们也仍然没有笑脸。我忽然有些明白御彻他们的心中所想,若是能让这些花样年华的姑娘们绽开笑颜,似乎多做些什么都是值得的。
船固然大,但终归总是在水上有些摇晃颠簸,我起初极不习惯,甚至把吃下的饭食吐出过一次。晴落皱着眉头问:“小忆,你是京城人氏吧?看样子是从未出过家门的大家闺秀。”我一阵干呕,终于熬过了天旋地转的感觉,摇摇头答道:“是啊,此番出来才知道人们时常谈到的云溪真的这样美丽。坐船确实有点晕,不过没事,一会儿就习惯了。”晴落帮我用手帕擦了擦嘴,她见我似乎是缓了过来,才直起身道:“那你先好好习惯习惯吧,今儿奉茶的活我替你做了。”也不等我回答,她就转身离开了。我不欲欠她人情,但一则实在不太舒服,二则觉得与她计较这许多似乎有些见外,于是作罢,心里觉得暖暖的。
第二天,我果真觉得习惯了许多,于是开始当值。我到茶房时,正见到晴落沏好了茶,将茶倒入一个个茶杯中。她身旁一个脸色红润的小宫女道:“晴落姐,让我去奉茶吧。”晴落笑着扭头看她:“你何时变得如此勤快了?今天不是你当值啊。”小宫女低下头,嗫嚅道:“我是想去看看,那个楚大人……”我的心莫名一颤,接着就看见晴落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手一抖,险些把茶倒在地上。那小宫女红着脸“哎呀”一声,接着看见刚刚走进的我,不再作声。晴落脸上笑意未消地看着我道:“小忆,你去吧。”我应了一声,端起托盘,无意间瞥到旁边小宫女艳羡的眼神。晴落在我身后对她笑道:“这里不是胡闹的地方,你要不去找他们门口的姐姐们问问,看能不能替她们站一会儿?”接着两人便笑闹起来。
我半低着头进了屋,按部就班地把茶水一杯一杯放在各人面前。几个月的宫廷生活,已让我学会抑制自己的好奇心。不过事往往不遂人愿,我虽不愿惹任何事,事情却要自己找上门来。皇帝正和一位中年官员议事,旁边一个少年半侧着头,瞧不清样貌。我蹲下身,端起一个茶杯往他面前的小几上放去。岂料他忽然伸手过来,明显有意地碰了一下,还热着的茶水就从杯中晃了出来洒在了我手上。我险些叫出声来,抬眼一看——竟然,真的是他。
楚祈君淡淡地看着我,口中却斥道:“怎如此不小心!”我掏出手帕擦拭桌上的水渍,顺便用手帕包起了他趁乱假装擦衣服时塞过来的纸条。正谈话的两人只是扭头看了我们一眼,丝毫不以为意。我再抬头时,他已又挪开了视线,淡淡地,不知在看何方。
我匆忙端着托盘离开了那个房间,看着自己被烫红的手,我不禁腹诽起那个淡漠如水的人。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的消息传递并未暴露。我轻车熟路地寻了无人处打开纸条,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明日夜宴,除南宫漠。我大惊,一时竟忘了马上烧掉纸条。当初怎没想到,这条路必定会让自己手染鲜血呢?我苦笑着摇摇头重看向那纸条,字迹娟秀,不似御彻沉毅刚硬,是他写的?
以我的武功,在近距离内迅速出手杀人应该也不成问题,可是每念及此我自己的心都要颤上几颤。我真的走到这一步了么?把匕首放入袖中的一刻,我轻闭上眼,想象着鲜血喷了我一身的场景,手几乎颤抖到不能自已。怎么办?我的人间之旅注定如此收场?
我真是个不合格的细作。我真的非常努力才控制住端托盘的手不让茶水洒出来。纵然我对南宫漠没有什么好感,可是今日要做的事情却实在令我无法接受。歌姬曼妙的歌声和撩人心弦的唯美音乐我几乎一点都听不到,甚至觉得舞女的舞姿都显得有些狰狞。
但是我竟然真的做了。我放下茶杯,退开半步,犹疑着把手拢入袖中,摸到了匕首的柄。冰凉的刀身贴在我的胳膊上,一阵刺骨的凉意袭来。
大概是我犹豫得太久了。坐在太子身边的涟王爷似乎是喝得有些多了,站起身一下就撞到了我。我的心疯狂地跳起来,拿出一半的匕首竟然随着我的颤抖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我完全愣在了原地。另一边的郁瑾眼神凌厉地瞥了我一眼,嘴角挑出丝笑,夸张地喊了一声:“有刺客!”众人立时骚乱起来,侍卫们向我的方向冲了过来,女眷们忘记了矜持尖叫着四散逃窜,不会武功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们也战战兢兢地远离,我不敢捡匕首,矮身瞬间躲避开好几丈远。
变故发生得太快,我几乎还沉浸在纠结的心绪里,对着一片嘈杂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宫女的身份已经保不住了。眼看着几个大内侍卫举着兵器向我攻来,我恍惚间未及反应,等回过神来已经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我正想思考一下我是不是和别人一样会就这样死去,却见到面前这几人手腕忽然被飞来的暗器打伤。我这才身手敏捷起来,迅速避开。
我四下看了一眼,试图搜寻最佳的逃离地点。身后劲风一阵,我的手已经被一人拉住。我回头刚想打开对方,却恰好对上楚祈君看着我有点玩味的眼神。我莫名地脑中一片空白,机械地跟着他轻巧的步子站上船舷,然后一跃而起。
然而脑中一片空白的结果是,我连码头所在之处都没有看清,一个不稳跌入了水中。这个季节的湖水虽不致冰寒刺骨,却也并不温暖,我的衣衫瞬间湿透,不识水性的我还立刻呛了一口水,挣扎着把头露出水面剧烈咳嗽了几声。楚祈君险些被我拽下水,本能地松开了拉着我的手。这时船上的侍卫们已然有几个发现了我,飞奔着也要跃过来。楚祈君见状,对着他们轻描淡写一挥袖,掷去一把暗器,接着弯身拽着我的手把我救了上来。
许是嫌我过于麻烦,他竟然直接横抱着我穿过各种大街小巷。我不敢动,连眼也不敢睁,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脚才重新触到地面。
楚祈君掸了掸衣服,淡淡地道:“他们追不上了,我的官也做不成了。”我靠着墙,颇为尴尬地愣了一会儿,才小声道:“谢谢。”身边温度骤冷骤热,我实在忍不住,侧过身去连打了几个喷嚏。楚祈君拉起我向不远处巷口刚刚停下的一辆马车小跑过去,似乎像对我说,也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道:“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让你来当这个细作。不要去找他们了,跟我走吧。”
夜色本已浓了,这辆马车给予了我莫名的安全感,加上身子有些难受,我竟然就此不知不觉地睡去了。半梦半醒间,只觉得似乎车子不再颠簸,自己也由里到外变得温暖起来,时日安稳,岁月静好。
再醒来时,已在房间里了,身上衣衫也已然换了新的。屋里陈设清爽典雅,门口站着的侍女见我醒来,微笑问道:“小姐您醒了?奴婢马上伺候您洗漱,想吃点什么吗?”我感到自己颊上飞起一抹红晕:“昨晚……我是如何来到此处的?”侍女“扑哧”一笑:“楚公子送您来的。您的衣服是奴婢换的。”我轻轻地“哦”了一声,又道:“我知道了,你去吧。”她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又忽然转回来,神色认真地道:“对了小姐,楚公子叮嘱奴婢说,千万不能让您离开这间房。”我有些惊奇地抬眼,随即明白了什么,淡淡应了句“知道了”。
我回想了一遍,发现此刻的一切似乎与我原先所想不甚相同。楚祈君是以御彻和嫣姐姐的盟友身份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可是他昨天似乎是说了一句“不要去找他们了”……我不能离开这间房?一种几乎是不祥的预感浮上我的心头。不过,此刻的我也并没有挑战一下这句话的兴趣。我看见桌上放着一套水蓝裙装,水嫩飘逸,倒正是我喜欢的风格。
我关门换了衣裳,总觉得困倦,竟像还没睡醒,便靠在床上闭了眼睛。忽然听见敲门声和刚才那侍女的声音:“小姐?”我连起身也懒得起,随口应道:“进来吧。”她端着脸盆进来,身后跟着楚祈君。我霎时有些窘迫,却也不好意思说些什么,只好任由侍女若无其事地帮我浸湿了毛巾。楚祈君忽然道:“寒姑娘,面具摘下来会更方便些。”我心里闪过一瞬间的讶异,继而低头,轻轻撕下伴随我许久的这张逼真的人皮面具。我清楚地听到拿着毛巾的侍女倒吸了一口冷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很快收拾停当,侍女端着脸盆离开了房间。我坐在床沿,侧倚着墙,低头不语。楚祈君问:“不舒服么?”我摇头,小声道:“没有。”他又问:“前日可被茶水烫着了么?”我带着丝讶异抬头,看进他清澈的眼眸,随即避开:“没有。”顿了顿,我带着些莫名的期待问他道:“为何想起问这个?”他道:“那时以为姑娘是训练有素,杀人如麻的细作,些微小事无须在意,行事鲁莽了些。昨日方知姑娘虽身手不错,却是纯真善良,所以觉得抱歉。”我心里一酸,眼里泛起泪意,咬紧了牙不让泪水掉出来。也不知他是否看见了我的失态,只听他又道:“寒姑娘,此刻已没有了云芷忆,姑娘以后不必再出入这腥风血雨中了。”我如鲠在喉,不知自己该对他说些什么,能对他说些什么。来日方长,先过几日不须繁重思考的日子吧。
后来想起他当日言语,屡屡觉得,如果那句“不必再出入这腥风血雨”是真的,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