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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这一刻,圣歌裁判所唯一关押着人犯的囚室里传来了歌声,就像锁在青铜堡垒里的美梦一样,这歌声同时具有坚硬粗糙的外壳和虚无缥缈的灵魂;它令尤利尔在囚室前的最后一个拐角停下脚步,下意识的扶住冰冷的石壁,平复突然紊乱的呼吸。

在裁判所接受神拯救的,不是罪大恶极的异教徒,就是鬼迷心窍的叛教者,这是妇孺皆知的常识。然而对于被单独关押在圣歌裁判所的墨迪王子的罪行,高位主教们却作了如下解释——这位豪勇的王子带着前线的捷报赶回皇宫,却听见列奥王的薨去的噩耗;难以想象的悲恸突然降临,让王子几乎失去灵魂,以至于被恶魔乘虚而入控制身心,一再做出疯狂的行为;比如对新王莱奥纳多不敬、滥用暴力、散布妖言、藐视神权,甚至……侵犯修女。

以上任何一条都是死罪,可仁慈的新王珍视手足之情,他仅以褫夺爵位这样轻微的惩罚变相赦免了墨迪的罪过,还一再恳请教廷以万能者的力量赶走盘踞在亲人心中的恶魔。正因为牵涉的皇族,小小的圣歌裁判所才独有教廷皇廷两班人马,可这依然不能将谪王子从魔障中解救出来。正当高位主教们一筹莫展之际,墨迪竟表示有意向“神迹之子”——现任圣歌裁判所首席裁判官的尤利尔·梅加德告解,这不能说不是一个重大的转机。

可面对谪王子要单独会见首席裁判官,有人敢跟来就试试看这样威胁性的请求,教廷派和皇廷派还是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权衡”——虽然拯救谪王子是当务之急,但尤利尔毕竟是独一无二的神迹之子,同时还拥有梅加德这一尊贵的姓氏;万一他发生意外,裁判所无论是对至高无上的教廷,还是对权倾天下的梅加德家族都无法交待。

然而这位身负神恩的少年最终还是担起了重责,因为初次见面时,处于疯狂巅峰的墨迪就曾在他的面前平静下来——能从恶魔的蛊惑中挽救这位可怜皇族的,也许就只有神迹之子了。在恰当的位置布下随时待命的侍卫,给囚徒更换更牢固的枷锁等等,做好这些万全的准备之后,尤利尔终于获准只身前往囚室,这已经是距初次审判一周后的事了,出发前教廷派的高位者们还是一再叮嘱他:要时刻记住自己面对的并不是人类,而是随时会陷入间歇性疯狂的魔族,一旦感到情形不妙,就立刻离开。

可是,尤利尔却听见了歌声——在这吹着北风、连星星也看不见的晦月之夜里,在走廊壁龛里恹恹欲睡的火光下,尤利尔听见主教们口中那穷凶极恶的歹徒,在唱歌……

明明没有月亮,那毫不修饰的嗓音却在尤利尔眼前展开这样一片幻景——冰冷潮湿的囚笼一下子化为齑粉,北方的沙之国特有的澄澈月光流淌过无垠的瀚海,那沉睡的万里银沙,就这样自脚下无声的延伸开来……

心无法控制的狂跳着,尤利尔慢慢的收回扶在石壁上的手,却又不知所措的紧握在胸前——这是他熟悉的曲调,自从五年前的皇宫甬道中第一次听见之后,这质朴的旋律就宛若打上封印一样存于他脑海中,即使他从未让这秘密的曲调漏出自己的唇间。

“葬月歌,北国蛮人的歌谣。”那时,他优雅的养父用不屑的态度,像打赏一样抛出了这古怪的歌名,尤利尔记得自己就像一个泯灭了尊严的乞儿,将洛伦佐随意丢弃的这枚银毫子捡起来,偷偷的、珍重的、贪婪的藏进怀中……

然后就是空白一样的五年,还以为自己再也听不到这歌声了。尤利尔不懂得异国的语言,但那悲凉的旋律却不受控制地,溢出那虽然拥有无与伦比的美声,却从未唱过圣咏以外的任何歌曲的喉间……

朴实的歌谣一下子华丽起来,仿佛月光播下泪滴般的种子,这月之碎片使荒芜的沙漠瞬间开出无数幽暗的银花……

可是花还未一一绽放,就已灰飞烟灭——

“过来。”突如其来的命令代替了苍凉的歌咏,切断了尤利尔悠扬的吟唱。

就是这沉厚而又沙哑的嗓音!想要快点回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溺水般的幻觉使尤利尔急促的呼吸着,可吸进肺里的空气却少得可怜;沉滞感不断渗进四肢关节,他只能紧贴着石壁,支撑几乎要跌坐下来的身体。

“我就这么可怕吗?”囚室里再次传来怠惰的轻蔑冷笑。

害怕吗?是的,尤利尔一直怀着那不断侵蚀着海岸的白波一样的恐惧,一旦想起此刻和自己只隔一个拐角的人,那恐惧就成了极有耐心的海水,在每个涨潮落潮时像小兽般舔着礁石的空洞,一点一点的瓦解坚固的堤防。尤利尔每一刻都在恐惧着,可自己害怕的就是墨迪吗,就是囚室里这蛮荒之神般的存在吗?一时间,少年无法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胶着的空气就这样凝固了时间,以至于再次听见对方语声的时候,尤利尔几乎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葬月歌……”少年只是机械重复着对方话语里熟悉的单词,隔了一会儿才反应出来,墨迪说的是“看见你,就突然想起葬月歌来了。”

此刻拐角那边牢笼却陷入一片寂静之中,那是虚无的寂静,一瞬间尤利尔甚至怀疑墨迪是不是还在那里,就在少年慌乱的要去确定时,那沙一般的嗓音再次填满了空旷的囚牢:

“没有一点鼓翼的声音,白雪眩惑了人的眼睛;无云的星空下,沉静的湖面如镜。

湖底长出一棵树,冰层冻结了树梢;水妖攀着树枝上升,透过深绿的湖水仰视。

我站在那薄冰之上,它隔开我和深黑的湖底。

就在我下方,我看到水妖洁白的姿影,她的四肢。

她露着窒息的惨状,抚触着坚固的冰层,推动着坚固的冰层

我忘不了那暗淡的容颜,我将永远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

同样的旋律,只不过歌词换作了尤利尔能听懂的帝国语,那悲伤的句子,不可思议的句子——尤利尔仿佛看见自己就站在薄冰之上,脚下正是这样一个黯绿的深渊。羸弱的月之影被冰层封闭在湖底,他有着水妖的姿容。那苍白的嘴唇无声的开阖着,纤细的手指抓挠着冰层,因为窒息而越来越无力的指尖微微痉挛,指甲剥落,渗着银色的鲜血……

神迹之子白皙的咽喉颤抖着,声音也因此而动荡不已:“月亮……月亮就要溺死了吗?”

“快要淹死的是你。”这一刻,尤利尔听见墨迪含着冷笑的回答,前一秒他还在疑惑话里的意思,但下一秒钟,眼前浓黑的影子使他惊惶的发现——自己竟已在不知不觉间走过了转角,站在那高大的铁栅之前。

油污的灯台就镶嵌在尤利尔身后的走廊石壁上,浑浊的火光描绘着少年细致的轮廓,也照亮囚笼里那疯狂的化身——

就像雕刻大师的未成品一样,一旦完工,应当是可以放在皇宫喷泉中央的完美杰作吧;可是这作品处处残留着未经修饰的线条,透露出原石的棱角——谪王子就这样靠在坚固的石壁上,仿佛自开天辟地起就与那巨大的石块浑然一体,又将以石块之姿一直存在到地老天荒。可只是一刹那,就像造物向未完的雕塑中吹入一缕生气,斜倚在窗边的黑影霎时间动了,随着那缓缓起身的动作,枷锁发出沉重的声响,一声一声,慢慢向尤利尔压过来……

那是猎食猛兽特有的耐心步伐,而被捕食者只能无力的注视着那顽石般面孔上的深黑瞳人,看着那黑曜石随着火焰的跳跃,瞬间闪射出金色的光芒。

用自己即使目睹世界末日也不会动摇的黑眼,牢牢锁住神迹之子摇曳着恐惧的湛蓝双眸,犯罪的谪王子理所当然的命令着:“过来。”

漆黑的视线像包蕴了天地的深夜,一瞬间,尤利尔有种无处藏身的错觉,就好像自己是苍穹下仰望天空的渺小少年……还没能移动灌了铅了般不听使唤的腿,对方的嘲讽就再次传来:“你还是不是男人?没种的话就滚吧!”

脸颊因九月末长夜的寒气而一片冰冷,但尤利尔却觉得难以想象的高热自体内蔓延开来,这高热在一瞬间融掉了神迹之子的理性,他崩溃般的呼喊混入窗外迅捷的风声:“我不怕你!我从来就没有害怕过你!我承认我在恐惧,但使我恐惧的不是你,那是……”

然而尤利尔并未说完他的告白——仿佛庄严的警告般,窗外传来喑哑的钟声,被窒息一般,少年的激情瞬间熄灭在黑暗般的沉默之中——午夜十二点了,从这一刻起,持律的神职者们将开始“禁语”,不再开口说话,默默反省,默默思考,直至天亮为止。

不能再有任何言语了,双脚也像被冻结在原地;如同被主人引向屠场的羔羊,尤利尔无法将那巨大的焦灼付诸言语,只能以全身力气握紧胸襟上的圣标,抬起眼深深地凝望着墨迪。

然而谪王子却毫不在意地蔑视待戮者的悲痛:“怎么不说话,突然哑了!我讨厌说话只说一半,尤其是为了守‘禁语’这样莫名其妙的理由!”他俯看着惶惑的少年,慢慢把缠满索链的手臂搭在铁栅上,“你明白禁语的真正意义吗,还是想也不想就照着办?难道思考就只能在午夜到天亮之间的几个小时,难道思考就必须缝上嘴巴?”

谪王子的语调既不尖锐也不激越,听起来只是在陈述某种事实,但却足够让尤利尔瞠目结舌。对于在巨大圣像和成捆经文组成的小小天地里怡然自得的神迹之子,这些话无疑就是恶魔的耳语!一瞬间,少年想到了高位主教们曾说过的话——谪王子的心里住着恶魔!

墨迪摇动狮子鬣鬃般的长发,从上方的打量着几乎要哭出来的少年:“听不懂我的话吗?那就表示你快要被自己视为铁则但却根本一文不值的东西淹死了!”

这是对万能者公然的藐视!

即使不是个爱做梦的少年,尤利尔也曾一度幻想过能以自身微薄之力对抗异教徒的攻击,捍卫神的尊严,即使殒身亦不恤;可此刻第一次面对这毒箭般的话语,自己却不仅没有一点还击的余力,还不自觉的将双手藏进了象牙色长袍宽广的袖子里。难道是怕对方看见那玫瑰色的圣痕吗?害怕那灵魂里住着魔鬼的人,看见不断令自己惶恐自省,进而坚定神圣信仰的圣痕?尤利尔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目的,只是默默的,但却暗含着决然的力气,在幽暗的袖笼里握紧他纤细的双手……

“你走吧,看来你没有什么话要说!”索链随着谪王子的动作剧烈的震响着,这明显的逐客令让尤利尔一瞬间大惊失色,然而墨迪早已移开了那双藏着金色火焰的黑瞳,“戒律算什么?如果真想说话,那就算死神敢打扰,也要扭断他的脖子!”

无法回应这毫无理性的言论,但却怎样也不愿就此离开,尤利尔只能报以求救般的目光,这眼神让微微的困惑掠过墨迪线条粗疏的面孔,接着他满不在乎的笑了起来:“说话!”

又是最简单的命令,但谪王子显然已看透了少年的困窘与挣扎,所以他傲慢的话语里,有着貌似粗鲁的最刚性的温柔鼓励——他递给溺水的神迹之子的,不是随波逐流的浮木,而是需要少年以自己的力量去紧握的缆索。

“我害怕……”因为试探着伸手去摸索那缆绳,神迹之子从喉咙的最深处,呼吸般、呻吟般的漏出苦闷的声音,可这丝声线一接触到空气,便顿时化作难以抑制的啜泣,突然爆发的激情使少年恸哭着,第一次打破他一向视为不可侵犯的神圣戒条,“我害怕……我一直在害怕!我害怕的是……你也许永远都在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泪水使眼前的景物像受潮的壁画一样滑稽的扭曲起来,所以尤利尔没有看见更深的困惑凝结在墨迪的眉头,不过这困惑并没有在谪王子眼中停留很久,他从容的举起缠满沉重铁链的手,越过粗大的栅栏,高傲的向尤利尔摆出召唤的姿势:“过来。”

然而这声命令被囚室外突然爆发的喧嚷吞没了——盾牌和盔甲的碰撞声夹杂着焦急的劝阻,以及无可奈何的嗟叹;这让尤利尔一时从眩晕中脱身而出,慌忙擦拭婆娑的泪眼。他没有注意到墨迪的眉头一瞬间微妙的拧了起来,只是听见锁链摩擦发出了沉重的声音;意识到对方的手臂正越过铁栅伸向自己,少年不自觉地向那只手靠了过去……

“别动,尤利尔!”一声冷冽的警告让尤利尔幡然猛醒,不由自主地停住动作转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养父——洛伦佐·梅加德正站在走廊的拱顶下,优雅的容颜竟罕见的带着一丝慌乱。卫士们和神职者们东倒西歪的群集在走廊拐角,可能洛伦佐曾严厉的命令过不准靠近,所以他们只敢探头探脑的向囚室这边张望。

“到这边来,尤利尔!”洛伦佐一向如美酒般芳醇的声音里含着冰屑,他的视线却落在尤利尔身后,少年疑惑的回头,却意外的感受到背后的高大身影带着从前所未有的威压。墨迪的动作并没有变,他嘲讽的语调里同样含着冰气:“原来是摄政卿阁下,真意外啊……你最好不要动!”这最后的警告则是针对洛伦佐想要走近尤利尔的举动发出的,谪王子腕上的锁链威胁性的发出轻微震响,洛伦佐的瞳孔猛地收缩了——即使现在墨迪碰不到尤利尔,但他只要挥动锁链,就能轻易的击碎少年的头颅!

“这是你的小侍从吗?把他送给我怎么样?”墨迪好整以暇的看着洛伦佐逐渐凝重的神色,以格外轻率的语气提出要求。这要求让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尤利尔心情刺刺的蠢动,像盛露水的向日葵一样低垂下有着豪奢金发的头颅。

“开什么玩笑!”洛伦佐低沉的断然拒绝。

墨迪示威似的转动拳头冷笑着:“我不是疯子吗?做出什么来也不奇怪吧!”这一刻,即使是尤利尔也听出了对话里肃杀的气氛。

“哼,疯子?我看你比这里的任何人都正常!”知道再也隐瞒不了,此刻洛伦佐反而冷静下来,他优雅的挑起嘴角,微微眯起祖母绿的双瞳,用酣筵过后的怠惰发出最上流社会独有的鼻音,“他是我的儿子,你满意了吧……”

“我说呢,看起来明明是连神品也没有的家伙,却穿着比都主教的法服都高档的袍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墨迪坚毅的轮廓化成了岩石铠甲,他注视着梅加德父子的双眼再也没有一丝情绪,那是寒冬沙漠一样的敌意,“原来是摄政卿的公子,真没意思……”

“禁语”因为洛伦佐的突然到来而被临时终止了,裁判所的中央议事厅里,高位主教们簇拥着身穿华丽的东方丝绸常礼服的梅加德家主,每个人脸上都是极度谦恭的神气;但过分的讨好没能引来洛伦佐的半点注意,这位奥古斯都帝国的第一贵族只是以严厉的目光,一个劲的瞪着小自己不到十岁的养子;而这单纯的少年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刚刚已经打燃烧着黑火的地狱门楣前走了一遭。

由于气氛实在很僵,圣歌裁判所皇廷派的首席忏悔师擦着额上的油汗,小心翼翼的呼唤盛怒中的洛伦佐:“执政卿阁下……”

然而这位都主教的谄媚却碰到了无形的冰壁,比他年轻许多的青年贵族用倦怠的口气打断了他的话:“大人是在叫我吗?很不巧,我正赋闲在家呢。”

今年春上梅加德家主洛伦佐终于结束了单身生活,完成了与孟台纳家族的高贵联姻;而新娘则由端庄的大小姐奥菲利亚,戏剧性的换成她甜美的小妹菲绿美那。盛大的婚礼之后,帝国第一贵族就开始告病,虽然对外宣称是与心爱的妻子退隐田园,但其中的原委连小酒馆里日日买醉的杂货店老板都说得出所以然——先王在世时,奥古斯都帝国一贯奉行的扩张性政策还能被不断贯彻,但列奥王薨去不久,强硬政策带来的种种弊端就渐现端倪,虽然屠龙勇者般英姿凛然的新王莱奥纳多有着不逊其父的才器,但不幸的是他还不具有妥善处理国事所必需的另一大要素——积淀着宝贵经验的年龄。年仅十五岁的新王必须同时面对常年征战留下的空虚国库和频繁边患,虽然总体步骤能保持令人惊叹的扎实和稳健,但新王在处理一些细节问题时,还是明显表现出欠缺富有弹性的手腕。

到了三年后的今天,恰巧碰上相当不好的年成,大臣们正为赈灾问题忙得焦头烂额,偏偏立夏以来,被先王强行攻占的一些边陲重镇纷纷开始叛乱,这关键时刻勇将墨迪和智将洛伦佐却都无法启用,莱奥纳多王不得不御驾亲征。为了表示不能勤王的歉疚和决不僭越的忠心,洛伦佐正式辞去了摄政卿的职位。然而民间有这样不谨慎的比喻——皇帝的银勺都是向梅加德家族赊借的。面对贫瘠的国库,财政大臣变不出银币,军务大臣也无力追加军械和粮饷,到头来还得向富可敌国的梅加德家族借贷,再加上洛伦佐在整个大陆举足轻重的威信,不通过这位帝国第一债主的话,新内阁根本不可能做到令行禁止。如此一来政令依然无不出自梅加德私邸,但这位退职大臣却不必再在朝堂上,为了谋求自己与新王间微妙的平衡而缚手缚脚,谨言慎行。帝国第一贵族就是这样通过“退职”来达到真正的“摄政”。

“本来就是这样,退职者的话根本不用放在心上!”洛伦佐微微仄起眉头,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主教们顿时冷汗涔涔而下,七嘴八舌的向高贵的青年表示敬意与忠诚。洛伦佐摆了摆手挥散这虚情假意,指尖带着热带的倦慵,但语气却有着冬夜的寒意:“你们以为看守的是个四肢发达的野兽吗?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单独见尤利尔?”梅加德家主扫视着那群唯唯诺诺的神职者,主教们只顾用雪白的手绢拼命擦着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人质!不止一次凭蛮力逃脱未遂,那蛮人下一步可能就会抓个足以让你们投鼠忌器的人质!他已经在怀疑了——一个孩子竟受到这样的礼遇,他凭直觉就知道尤利尔的身份不寻常!可你们居然还把香饵主动送到他嘴边!”洛伦佐的话让尤利尔吃惊的睁大眼睛,不愿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少年下意识的摇着头。这时教廷派的都主教战战兢兢的解释道:“我们思虑不周,只是想着也许神迹之子能拯救谪王子被蒙蔽的灵魂,因为谪王子……”

洛伦佐毫不留情的冷笑起来:“拯救?我稍晚一步,尤利尔可能就已经在那个蛮人手里等你们拯救了!蒙蔽的灵魂?我看你们才是被‘莱茵的黄金’迷住了眼,蒙住了心!”

这是尤利尔第二次听到“莱茵的黄金”这个单词,但情形和第一次几乎完全一样——这个单词像锐利的刀锋,只要一出鞘,无论教廷派还是皇廷派,高位主教们无一例外都会像被它抹了脖子一样,脸色瞬间变得如同白垩死灰。这莫名其妙的慌乱之后,两位主事的都主教哆嗦着嘴唇要分辩什么,洛伦佐早已厌倦的支起额头:“都出去吧,别来烦我!”

当平日自命不凡的神职者们讪讪的退出议事厅之后,梅加德家族的侍卫便重重包围守护着房间。洛伦佐的眉头并没能因为室内温暖的宁静而舒展开来,一向以华美辩才著称的他这次直截了当的命令养子:“尤利尔,不准再靠近那个疯子!”

虽然还没弄清状况,但一瞬间掠过少年眼里的已经是明显的反对神情,这令洛伦佐更深的攒起了眉心:“你就这么想和‘莱茵的黄金’扯上关系吗?”

少年似乎想正视养父的眼睛表达自己的坚决,但还是在匆匆一瞥之后低下了头:“我不知道那些……‘莱茵的黄金’也好、什么也好,我不想知道……我只是想如果墨迪王子……”

“不准提起这受诅咒的名字!”洛伦佐一下子握住少年单薄的肩头,感觉到少年的柔软的肢体明显僵硬了起来,洛伦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看来……不让你知道真相是没法说服你的……”以温柔但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养子按在面前的座椅上坐下,梅加德家主端丽的脸上,已再也找不到一丝亲昵的表情:“尤利尔你听着——千万年以前,莱茵河是连接仙境的美丽河流,在这河底沉睡着传说中的秘宝——莱茵的黄金,那是带有魔力的不可思议的财富。”

“莱茵河?就是北国流淌着火焰和硫磺的地狱河吗?”尤利尔困惑的嘟哝着,尽管洛伦佐用了过去时态,但少年还是无法把今天北国不毛之地上充溢着毒液的河水,和传说中沉睡着仙境“秘宝”的河流里联系起来。

并不想纠缠于这些枝节,急于解释清问题的洛伦佐尽量选择了没见过世面的养子也能明白的语句:“我不想谈论和这秘宝有关的无稽之谈,但你必须知道两点——第一,现在教廷也好皇室也好都在觊觎这笔财富;第二,莱茵的黄金是不祥的宝藏,和它扯上关系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墨迪就是最好的例子,之所以被关在这裁判所,就是因为他从列奥王那里继承了开启宝藏的钥匙——尼伯龙根指环。”

比起同时让皇廷和教廷志在必得的秘宝,反倒是在听见墨迪的名字的时候,尤利尔薄薄的眼皮条件反射似的弹跳了一下。这让洛伦佐眼中浮现出更深的阴影,也不再注意措辞:“你来圣歌裁判所的任务就在这里——欺骗也好,暴力也好,不管用什么手段,你都必须赶在皇廷派之前,从墨迪手里拿到尼伯龙根指环!”

尤利尔湛蓝的眼睛一瞬间崩裂般的睁大了,挣扎般地发出破碎的低语:“怎……怎么可能……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个……”

“你认为现在的自己能够胜任这个工作吗?你担任圣歌裁判所的首席裁判官是兄长的直接授意,他认为无邪的你最有可能瓦解那个狡猾蛮人的戒心,过早知道莱茵黄金的存在反而会妨碍你自然的态度,等到那蛮人全心信任你的那一天再把真相告诉你也不迟!”

“兄长……梅塔特隆陛下吗……”感受到脚下的某个支点正慢慢风化着不断倾斜,神迹之子张皇的注视着面前高贵的养父。

“是的,就是你尊敬的教皇陛下……我也曾经反对过的,可是不行!只有兄长……只有他我反抗不了,因为他是……”洛伦佐的情绪似乎也顺着那倾斜的一点不断的滑向失控,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迅速觉察到了自己失态的他转眼便恢复了从容。洛伦佐轻轻摇晃少年纤瘦的肩膀,“你得明白,尤利尔——如果要成为下一任教皇的话,你就必须完成这个任务!”

“教皇?”尤利尔只觉得声音不是自己发出的。

“是的,神迹之子、梅加德家族的长男、莱茵黄金的拥有者,一旦有了这三重身份,下一任教皇的人选,舍你其谁?”洛伦佐托起少年低垂的下颌,“看着我,孩子!你如果真的有站在万人之上的野心,同样的,你也必须有承担相应危险的觉悟——墨迪要见你,教廷派也好皇廷派也好,他们未必不知道那个蛮人的用心;只是一派抱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拿你的性命投机;而另一派则盘算借刀杀人,想借墨迪的手除掉你这个神恩的化身、削弱圣城的威信!所以在你看清自己的命运之前,绝不可以再接近那个疯子了,绝对不可以!”

洛伦佐的声音已经慢慢离开了尤利尔的耳边,只有“绝对不可以”的训诫像沸油一样,给少年带来无法想象的疼痛灼伤。“我不会去见他的……”几乎是无意识的揪紧洛伦佐礼服的袖口,尤利尔那清冽的美声带着几乎气绝的哽咽,“我再也不会去见墨迪了……背负着这样的罪……我要怎样去见他?”

丰厚的金发因为抽泣而蓬乱了,但少年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正流泪不止,他任凭泪珠无休无止的涌出早已朦胧的湛蓝双眼,滑过稚嫩的面颊,一点也没有想起要去擦拭。

“为什么你不是在害怕,就是在哭泣……可怜的孩子,你明明拥有人们羡慕的一切,可为什么我从来都没见过你开心的样子……”伴着洛伦佐叹息般的低语,尤利尔感到羽毛般的触碰掠过眼睑,他下意识的闭上眼睛,直到这接触消失后才分辨出那是洛伦佐用年长者特有的仁慈与耐心,轻吻了自己的眼泪。碧绿的双瞳摇曳着动荡的光芒,第一贵族吹出像微风一样的耳语:“不要害怕罪,孩子……每个人都是有罪的……”

一直遵循戒律苦修不已的少年,在听见“罪”这个单词时,条件反射的在胸口画起了十字。但这一刻,洛伦佐却强硬的捧起尤利尔的面颊,逼迫他与自己对视:“你并不懂得罪,尤利尔!面对罪恶却不为所动,这才是罪!因为自己已经被染黑,就无法容忍洁白的存在,这才是罪!每个人都是这样,一面梦想着升上天国,一面压抑着毁灭天国的冲动;一面向往着天使的圣洁,一面想玷污这种圣洁!可是尤利尔,你对这些一无所知!你被剥夺了接触罪恶的机会,如今却被毫不留情的抛到刀俎之前;你毫无防御力,就像初生的羔羊……”

洛伦佐所谓的罪,和神迹之子所熟知的那些有种微妙的差别,这让少年瞠视着那双波光潋滟的祖母绿色眼睛,寒冷似的颤抖起来。

一瞬间,温柔的怜悯像潮水一样漫过帝国的第一贵族胸口。洛伦佐断然脱下修长手指上唯一的银指环,那指环上雕刻着悬挂日月的巨树——梅加德的家徽。他执起少年的右手,不顾慌乱的拒绝,将古老的银戒戴在那纤细的无名指上:“这……就是整个梅加德家族。”

“不行!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我你怎么办?”少年惶恐的屈伸手指,指节苍白得就像透明似的。

“我是洛伦佐,这就够了;此外不需要任何信物,任何证明。”洛伦佐连银戒一起,将少年的右手合在自己掌心,“保护好自己,我的孩子。记住你并不是一个人——你的背后,是整个梅加德……”

那又怎样呢——教廷把自己看作得到那传说中宝藏的媒介,皇廷将自己看作动摇神权的筹码,墨迪则将自己看作逃脱的工具;自己曾坚信的东西正被巧妙的瓦解,发誓时刻支撑自己保护自己的,却是世俗的权利。可对于梅加德来说,自己又是什么呢?洛伦佐在唆使自己与信仰对立,还是在保护自己不受罪恶的侵犯?无法信任也无法怀疑,无法分辨也无法拒绝的少年,只是不断的抽泣着,不断的在心中起誓:“我不会再见墨迪了……永远不会……”

然而几天后,尤利尔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那时十月中的一个狂风之夜,尤利尔被窗户频繁的碰撞声惊醒了,一种比风声更凄厉的呼号却不失时机地渗入少年依然混沌的脑际,让他在一瞬间像被强行灌了烈酒一样——肉体因痛苦而清醒,精神却因恐惧而麻痹。

一睁眼,就看见被风吹开的窗外悬着一轮圆月,染着大风之夜特有的浑浊的红色,像疯子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就在尤利尔恐惧的与圆月之眼对视的时候,一声清晰的惨叫撕破了夜空,像负伤的野兽被追赶到穷途……

被不祥预感瞬间攫住的少年胡乱的披上衣服,不顾一切的奔向囚室。在那里,他看见了地狱——如果地狱可以有个凡间的形式,并披上信仰的合法外衣的话,那就是这眼前的景象。

“这是拷问,不过因为他是皇族,我们也只在月圆时候进行,而且按照规矩不能让他流血!”例行公事的话语,让尤利尔看到了教廷派的残酷,皇廷派的漠然。

几乎是哭喊着命令停止暴行,但神迹之子的失态只得到高位主教们嘲笑的冷眼,他们的回答更加理直气壮:“停止吗?那恐怕不行,即使首席裁判官阁下,也不能废止神赋予我们的正当工作!”

神迹之子也好,首席裁判官也好,这些虚空的动听称号在现实的血与火面前有什么用呢?尤利尔慌乱的四顾,但在这冰冷的囚牢里,恶之潮水已升至灭顶,但尤利尔的身边,没有一架舟楫,一根浮木……

少年发狂似的绞紧十指,却一下子碰到了某个坚硬冰冷的固体。突然间,崩溃般的笑容出现在神迹之子带着独特清廉感的眼角,慢慢的,他举起了右手……

“那么梅加德行不行?”尤利尔颤抖着,现出无名指上的指环,那罕有的古银泛着幽暗的光芒,“我命令你们停止,我以梅加德的名义命令你们停止!”

这一刻,神迹之子明白了——神不在这里,要拯救那个人,就不得不委身于世俗甘美而邪恶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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