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证明,没有永远的当权者,也没有永远的朝廷。自汉朝之后的一千七百年来,没有哪个朝廷能超过三百年。从努尔哈赤建立后金算起,现在大清已经二百九十五年了,大厦将倾,非独木能支。
入夜,包头同盟会十几个骨干聚集在马王庙两等学堂郭洪霖的办公室,郭洪霖认为不管标语上说的是真是假,这都是对腐败清政府的威慑,是唤醒民众的一种方法,是鼓舞同盟会士气的重要手段。
可是,这么一件好事,与会的同盟会革命党人都摇头说不知道谁贴的。人们正奇怪之际,外面传来敲门声——
“梆梆”“梆梆梆”“梆梆”,敲两下,停一下;敲三下,停一下;再敲两下——这种“二三二”敲门方式是包头同盟会的联络暗号。
巴文栋打开门一看,见是云恒。
云恒带来了山西同盟会的最新指示。山西同盟会已经派人打入绥远将军所属汉八旗新军之中,汉八旗新军将在近期起义。起义爆发之后,绥远将军堃岫一定会派兵镇压。山西同盟会要求包头同盟会积极准备,适时发动起义,东西呼应,使堃岫首尾难顾,然后扩大战果,最终推翻清政府。
郭洪霖连连点头:“好!太好啦!”
人们都振奋起来。
巴文栋想到“革命军不日将至”的标语,他询问云恒,云恒也不知道这件事。
众人更奇怪了,包头同盟会没贴标语,云恒也没贴,那标语是谁贴的呢?
巴文栋突然想到了妹妹文雅,文雅胆大主意正,会不会是她?
巴文栋回到家已经是后半夜了,第二天早饭后,文栋来到文雅房间。
见哥哥来了,哥哥不生自己气了,文雅一脸笑容:“哥。”
文栋点点头:“啊。”文栋问,“文雅,财神庙戏台墙上出现了一条标语,你知道吗?”
文雅也是一头雾水:“什么标语?”
文栋反问:“你真不知道?”
文雅摇了摇头:“不知道。哥,到底是什么标语啊?”
文栋把标语的事告诉给文雅,文雅丹凤眼一转,她笑了:“这事呀,我知道。”
文栋满脸惊喜:“是谁贴的?”
文雅嘴一抿:“哥,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文栋看着文雅:“为什么?”
文雅一脸调皮:“我现在告诉你,你印象不深。”
文栋疑惑不解:“那你什么时候告诉我?”
文雅想了想:“三天之内。”
启明星升起,四下一片寂静,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巴文雅躲在财神庙院内,冷风吹在面上,不时打起寒战。一个黑影由南向北走来。黑影手拎小桶,来到财神庙戏台前。黑影四下望了望,然后,走到台上,从小桶里拿出一把刷子,在墙上刷了几个,又从胸前取出一卷纸,从中抽出一张,贴了上去……
这次黑影在墙上贴了三张,他把小桶一扔,跳下戏台,转身向南走去。
巴文雅把一块黑布系在脸上,她猫腰走上戏台,借着星光,隐约见上面写着“革命军不日将至”七个字,三张标语内容相同。
巴文雅悄悄地跟上那个人,拐了一个弯,黑影进了一条小巷。朦胧中,见此人中等身材,脑后散发披肩,没辫子。巴文雅冲上前,“啪”,一只手搭在黑影的肩上,那黑影猛一回头,巴文雅看清了,这不是包镇公行的武甲头刘彪嘛!
巴文雅就势扣住刘彪的腕子,往后一拧,把刘彪的胳膊拧到背后。文雅喝问:“刘彪,你为什么贴这种标语?”
刘彪听背后有点像女声,但又吃不准,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大劲儿?刘彪反问:“你是谁?凭什么管我?”
文雅道:“不凭什么,就是想问问。”
刘彪挺横:“你管不着!”
巴文雅手一用劲儿:“不说,我就拧断你的胳膊!”
刘彪一阵剧痛,他龇牙咧嘴:“行,我告诉你……”
刘彪身为包镇公行武甲头,游手好闲,吃拿卡要。樊恩庆接管包头后,把刘彪分管的社会治安、城防抓捕、民事诉讼、摊派款项等所有事项全都抓到了自己手里。刘彪空有武甲头之名,没事可做,牢骚满腹。
刘彪愤愤地说:“樊恩庆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好过!”
巴文雅又问:“你怎么知道革命军要攻打包头?难道你是革命党人?”
刘彪有些得意:“我现在还不是,不过,我有内线。”
就在这时,巷子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
“在这边,在这边……”
“抓住他,抓住他……”
巴文雅往巷子口一看,见几个人朝这边跑来。巴文雅一推刘彪:“快走!”
刘彪翻墙跳进一所院中。
巴文雅朝巷子深处跑去,身后传来一阵枪声。
第二天一早,巴文雅把昨晚的事告诉给哥哥巴文栋,文栋目瞪口呆,妹妹胆子也太大了,竟然一个人夜查此事;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贴标语之人居然是刘彪!
因为林玉凤的原因,每次见到郭洪霖巴文栋的心都隐隐作痛,但是,这么大事,巴文栋不能不报告给郭洪霖。
郭洪霖也是一皱眉,革命军起义之后进攻哪里,那是绝密,身为包头同盟会主盟人的郭洪霖都不知道,刘彪怎么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两个人分析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巴文栋向郭洪霖告辞,郭洪霖送巴文栋,两个人还没出院,就听外面一阵骚乱。两个人来到街上,见刘彪在前面跑,他剪过辫子的头发在空中飞舞,街上的行人纷纷往两旁躲。后面传来乡勇的叫喊声:“抓住他,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刘彪虽然不是同盟会革命党人,但他有反清意识,不管他在革命党中有没有内线,刘彪都不能落入乡勇手中。
街上有家粮店,粮食摆在门外。地上放着五谷杂粮,其中一个口袋里装着黄豆,黄豆里有个升子。升子是一种木制量器,当时十分常用。升子上下都是正方形,上口大,下底小。一升粮食大约四五斤。有人要买三升黄豆,卖粮人用升子舀起黄豆,往买粮人的布袋里倒。
巴文栋灵机一动,他朝卖粮人的升子撞去。升子落在地上,黄豆在街上乱滚。乡勇往前跑,脚踩在黄豆上,一个个相继摔倒。有个乡勇爬起来还想追,可没追几步,又摔倒了。
刘彪趁机跑远了。
郭洪霖掩护巴文栋,两个人闪进人群,拐入一个巷口。两个人并肩而行,郭洪霖对巴文栋投以赞许的目光。巴文栋也觉得自己这事干得挺漂亮,他向郭洪霖微微一笑。就在这时,一个人撞向他们中间,郭洪霖和巴文栋都被这个人撞了个趔趄,两个人扭头一看,见是云恒。
云恒低声说:“包头召见。”
云恒匆匆而去。
云恒突然出现,肯定有重要情况,郭洪霖和巴文栋交换一下眼色,二人分头向包头召走去。
也就是一盏奶茶的工夫,三个人都到了,云恒无法抑制脸上的喜色:“润生兄,表哥,归绥起义啦!”
郭洪霖和巴文栋一人握住云恒一只手,两个人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1911年12月9日夜,驻防在归化城小校场的新军汉八旗城防营管带周维藩起义,革命军分兵两路,一路由周维藩率领往东与山西的阎锡山会合,另一部由曹富章、张琳率领往西奔赴包头。
云恒带来了山西同盟会的重要指示,他从怀里拿出一个蜡丸。郭洪霖掰开蜡丸,里面有一张小纸条,取出纸条,上面有一行字:
配合革命军占领包头
郭洪霖看完,把纸条交给巴文栋。
巴文栋一下子想到了刘彪贴的标语,看来,刘彪的话不是空穴来风,难道他真有内线?如果是这样,那刘彪这个内线可绝非普通人物!可是,刘彪身为武甲头,他在包头镇口碑不是很好,以后他必然要加入同盟会革命党之中,他加入同盟会,会不会引起老百姓对同盟会的不良看法?巴文栋转念一想,不要想那么多,现在最重要的是起义,只要推翻朝廷的腐败统治,一切都会好的。
郭洪霖感到了肩上的压力,他问:“曹富章、张琳的革命军离包头还有多远?”
云恒道:“已经到了城北黄草洼。”
郭洪霖和巴文栋特别惊讶:“什么?革命军已经到了黄草洼?”
黄草洼就在包头城北,离包头城也就四五里。革命军都到了包头城外,包头同盟会居然不知道,郭洪霖很是惭愧。
云恒说:“这不能怪你们,归绥起义本来定在下个月,因绥远将军堃岫有所察觉,山西同盟会决定提前起义。现在曹、张所部革命军从归绥一路打到包头,将士疲惫,弹药给养不足,不敢贸然攻城。”
郭洪霖道:“好!今天晚上我们就把包头同盟会骨干召集到一起,开个紧急会议,会议的内容就是配合革命军,拿下包头城。”
包头城内悄无声息,月亮时隐时现,无数星星汇成一条璀璨的银河,仿佛要把天空点燃。
马王庙两等学堂郭洪霖的办公室里,同盟会骨干坐在一起,云恒把归绥起义的情况和山西同盟会的指示又说了一遍,众人无不欢欣鼓舞。可是,当提到与城外革命军里应外合拿下包头时,同盟会骨干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包头同盟会虽然人数不少,但没有枪支弹药,如果与樊恩庆的乡勇发生冲突,无异于以卵击石。
有人提出,能不能夺取樊恩庆的武器库?巴文栋认为,武器库是樊恩庆的命脉,那里一定戒备森严,没有同盟会的人做内应,要夺武器库几乎不可能。
有人又说,樊恩庆是个清官,在包头百姓之中,有很高的威信。要是他能抛弃清廷,献出包头城就好了。
郭洪霖闻听此言,心头一振。
樊恩庆,字筱(xiǎo)山,山东济南人。1900年义和团运动时,樊恩庆任归绥道托克托厅通判,因支持义和团被免。1906年,樊恩庆复出,任五原厅同知。刘彪以包镇公行武甲头身份负责包头治安,但是,刘彪只顾享乐,并不作为,所以,在刘彪任职期间,包头社会抢劫偷盗时有发生,老百姓多有怨言。
樊恩庆思路清晰,精明能干。他主政包头后,常常微服私访,见到一些矛盾纠纷,他现场就给解决了。对于偷盗抢劫者,他不是一味关进大牢,而是针对不同的犯人采取不同的方式方法,比如因贫而盗者,他派人给送去粮食,再给他们找点差事,让他们好好过日子;对于地痞流氓惯犯,樊恩庆毫不手软,坚决打击。在樊恩庆接管包头的两个月时间里,包头治安大大好转。因此,包头城内百姓流传一句顺口溜:“除痹症,樊恩庆;要得安,樊筱山。”
是啊,如果樊恩庆能加入革命军之中,那对同盟会和百姓都是巨大的鼓舞。可是,同盟会这些骨干与樊恩庆没有什么交情,谁也跟他说不上话。
郭洪霖说:“樊恩庆当年在我父亲手下当过差,我和他见过几面,要不,我去跟他谈谈?”
巴文栋有点担心,他问郭洪霖:“郭老太爷有恩于樊恩庆吗?”
巴文栋的意思是,如果郭洪霖的父亲提拔过樊恩庆,或重用过樊恩庆,那樊恩庆可能会给郭洪霖面子。否则,樊恩庆要是翻脸,扣下郭洪霖,那对包头同盟会来说,损失可就太大了。
郭洪霖道:“樊恩庆只是家父部下的一个士卒,没有深交。”
巴文栋不同意郭洪霖去冒险,他说:“要不我去?樊恩庆的官宅是我家的永租地,我阿爸只收了他一半地租,樊恩庆跟我阿爸算是还有交情。”
清初,包头连地名都没有的时候,这里就是蒙古土默特巴氏家族的牧场。当走西口的晋陕汉人逃荒来到巴氏家族的牧场时,巴氏家族以广阔的胸襟接纳了他们。蒙汉双方互惠互利,相濡以沫。
最初,双方没有合同,只是口头约定。后来汉人越来越多,到了乾隆时期,巴家出租土地才开始订立契约。虽然有了契约,可土地的东南西北四界并不十分明确,契约中常常写道——“×××将祖遗××处白地一块租于×××耕种”。至于东西有多宽,南北有多长,是水浇地还是旱地,是平地还是洼地,都没有表述。不但如此,契约上还往往注明“许退不许夺”。就是说,汉人不想租了,可以把土地退给巴家,而巴家却不能强行收回。这充分说明了巴氏家族的质朴、憨厚和大度。
清廷规定蒙古人的牧场不能买卖,但没有规定不能永久出租,汉人来到草原总要有住的地方,他们不习惯住蒙古包,他们要盖房子,于是,汉人就与巴氏家族签订了永久合同,这种方式承租的土地通常叫永租地。
樊恩庆租巴家的地,只能说巴家与樊恩庆有往来,谈不上什么交情。众人商量之后,决定郭洪霖和巴文栋同去见樊恩庆更好一些。
绥远将军堃岫把包头交给樊恩庆,樊恩庆不敢懈怠。虽然他把抢劫偷盗控制住了,可是,城内两次出现“革命军不日将至”的标语,这令樊恩庆寝食难安,他下令全城戒严,昼夜巡逻。
郭洪霖、巴文栋都是包头的名流,两个人来到樊恩庆的官宅,樊恩庆挺客气,他首先问候郭洪霖的父亲“老太爷还硬朗吧”,然后问候巴文栋的父亲“巴老爷好吧”。双方寒暄几句,郭洪霖把话题引到当前的形势上,他讲孙中山的革命纲领,讲同盟会的起义,从南方说到北方,从北方说到山西归绥,樊恩庆只是沉吟不语。
巴文栋说:“樊大人,如今,全国十八个省,已经有十五个省宣布独立,清朝摇摇欲坠。历史证明,没有永远的当权者,也没有永远的朝廷。自汉朝之后的一千七百年来,没有哪个朝廷能超过三百年。从努尔哈赤建立后金算起,现在大清已经二百九十五年了,大厦将倾,非独木能支。恕我直言,靠绥远将军堃岫和您樊大人是支撑不起来的。如果大人能够顺应历史潮流,献出包头城,您就是开国功臣,就为中华民族立下不世之功。”
郭洪霖也说:“是否做千古功臣,就在大人一念之间,请大人三思。”
樊恩庆站了起来:“四少爷,巴少爷,樊某吃朝廷俸禄多年,食君禄不报君恩,恩庆决心难下。这样吧,你们给恩庆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樊某给你们一个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