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锦秀以为是在做梦,她咬了咬舌尖,很疼,不是做梦!脚步声越来越近,虽然很轻,但巴锦秀已经觉察到这个人离自己近在咫尺了!巴锦秀翻身而起,随手出枪。
毛乌素,蒙古语意为坏水,中国四大沙地之一,位于陕西省榆林市和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交界之间。
巴锦秀、苏连鹏扮成买卖人,两个人过了黄河一路向南。腊月十二,来到毛乌素沙漠。眼看天色将晚,见前面有座土城,二人进城,找了一家客栈。
店小二长得黑不溜秋,腮帮子鼓着,眼睛努着,一脸横肉。见有客人来了他却爱搭不理。巴锦秀一看就别扭,不想在这儿住,她和苏连鹏来到街上,可一问方知,土城内仅有这一家客栈,而且,方圆百里都是沙漠,连个村子都没有。
巴锦秀和苏连鹏又回到客栈。店小二坐在柜台里,两只脚放在柜台上,咿咿呀呀地哼着小调,对两个人跟没看见似的。巴锦秀上前说要住店,店小二摇头晃脑:“住店可以,我们的店可是贵呀!”
巴锦秀气不打一处来,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啪”地往柜台上一拍:“这块大洋够不?”
店小二眼睛瞥了一下柜台上的那块大洋,漫不经心地问:“谁住啊?”
巴锦秀没好气地说:“就我们两个,要两间上房!”
店小二冷冷地说:“女客房两块一间,男客房一块一间。你拿一块大洋,就想住两间房,太霸道了吧?”
巴锦秀火往上撞:“什么?客房还分男女?两间房居然三块大洋?榆林城的客栈也不过三角一间!”
店小二双脚落地,站起来嘲笑道:“榆林城便宜,那你到榆林城去住啊,我们就这个价。”
苏连鹏劝道:“九妹,这是独家买卖,不要争了。”
巴锦秀把火压了压,又问:“为什么女客房比男客房贵一块大洋?”
店小二翻着白眼:“男人死了扎纸马陪葬,女人死了扎纸牛陪葬,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男人干净,马是喝净水的;女人太脏,牛是喝脏水的……”
巴锦秀一听,店小二这不是骂自己嘛!她勃然大怒,抬手就给他一记耳光。店小二也不含糊,一抬胳膊,架住了巴锦秀的腕子:“怎么?想动手?现在店钱涨了,女客房十二块大洋,男客房十块大洋,少一个子儿,那就言青山摞山!”
“言青山摞山”,巴锦秀一时没反应过来。
店小二十分傲慢:“我说‘言青山摞山’,听懂了吗?”
巴锦秀品味着,“言”字加个“青”,那是“请”;两个“山”字摞在一块儿,那是“出”。两个字合在一起——“请出”!
这可把巴锦秀气坏了,她一把拽出手枪:“姑奶奶现在让你‘言青山摞山’!”
店小二不但没被吓住,他一指自己的脑袋:“想玩横的?来吧,往这打。”
巴锦秀本想吓唬吓唬他,被他这么一激,巴锦秀再也按捺不住了,她食指连扣两下扳机,却没扣动。巴锦秀心急火盛,枪的保险没有打开。
巴锦秀刚要开保险,苏连鹏按下巴锦秀的手,喝道:“九妹,不得放肆!把枪收起来!”
苏连鹏对店小二赔笑:“这位小哥,来者都是客,和气生财嘛。我九妹脾气不好,还请多担待。你要多少钱,我们给多少钱还不行吗?”
店小二口气有所缓和:“这位大哥的话还算中听,就凭你这几句话,你的店钱还是一块,不过,女客官的店钱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巴锦秀还要说话,苏连鹏摆手示意不让她开口。
苏连鹏交了店钱,两个人来到后院,各自进了客房。
一路疲乏,苏连鹏和巴锦秀吃了点东西,巴锦秀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拉上窗帘,插上门,洗完脚,把手枪放在枕头下就躺下了。
炕热乎乎的,很是惬意。可是,巴锦秀却睡不着,店小二那蛮横的样子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越想越气,越气越睡不着,巴锦秀真想一把火把这个店给点了,可又一想,烧了店,我和三哥住在哪儿呢?那就明天,我们明天早晨结了账,结了账我就放火!
巴锦秀又想到了李裕智,想到和大哥李裕智在一起的日子。想着想着,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巴锦秀的牙咬得“咯嘣嘣”直响……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好像屋内有轻微的脚步声。巴锦秀以为是在做梦,她咬了咬舌尖,很疼,不是做梦!脚步声越来越近,虽然很轻,但巴锦秀已经觉察到这个人离自己近在咫尺了!
巴锦秀翻身而起,随手出枪。朦胧中,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眼前,巴锦秀汗毛都立了起来:“三哥!你要干什么?”
苏连鹏食指立在嘴边,声音很低:“外面有人!”
话音刚落,“啪啪啪”,外面三声枪响,有人高声道:“里面的人听着,把身上的钱财全部留下,给老子马上滚,我们图财不害命。”
巴锦秀披衣而起,她和苏连鹏一个躲在门旁,一个躲在窗边。
苏连鹏身为哥老会的三堂主,久闯江湖,经验丰富,他用黑话问:“并肩子,哪个格石的?”
“并肩子”是朋友、兄弟的意思,“格石”是帮派。当时的帮派很多,在社会上混的人大都加入帮派。
外面沉静片刻,有人反问:“你是什么格石?”
苏连鹏听出了店小二的声音,答道:“袍子。”
“袍子”就是哥老会。
店小二又问:“谁是你的大佬?”
“大佬”就是介绍加入哥老会的人。比如,苏连鹏就是巴锦秀的大佬。
苏连鹏高声道:“并肩子,你听好了——金卯一刀开汉基,留侯断弓指江溪,一口肥田家无彘,中原大漠有人识。”
这四句诗暗含一个人名——
“金卯一刀”合起来是“刘”的繁体“劉”字,“开汉基”是汉高祖刘邦,取刘邦之“刘”,是对“金卯一刀”的再解释;“留侯”乃刘邦开国第一谋士张良的封号,取“张”字,“张”字断“弓”即为“长”,同样,“江溪”也暗寓“长”字;“一口肥田”即“一”“口”“田”,“彘”就是猪,猪也是“豕”,“家无彘”就剩了“宀”,这句是“富”字。前三句连起来是“刘长富”。“中原大漠有人识”是说刘长富的名气。
刘长富是塞外哥老会的大龙头,道上人人皆知,外面顿时一阵骚动。有人说:“他们也是哥老会的,杀了他们是要被活埋的!”
店小二并不死心,他问:“里边的,道个腕吧?”
“道个腕”就是报姓名。
苏连鹏答道:“有草有苗有鱼游,莲花根底波不休,飞鸟追逐双满月,义字当先竞风流。”
第一句,“有草”即“艹”,“有苗”,“苗”即“禾”,“艹”“禾”加上“鱼”即是“蘇”,简体是“苏”;第二句,“莲花根底”,即为“连”,“波不休”是解释前面“莲花根底”的。第三句,“飞鸟追逐双满月”即为“鹏”。前三句诗合在一起就是“苏连鹏”。最后一句“义字当先竞风流”说的是苏连鹏的做人原则。
苏连鹏说完,外面又是一阵骚动——
“什么?苏连鹏?那不是包头哥老会的三堂主吗?”
“是啊,怎么办?”
外面又传来店小二的声音:“那女的特别横,差点把我崩了。”
有人道:“再问问那女的,如果女的是外码子,就毙了她。”
店小二对里面喊:“豆子什么格石?”
“豆子”就是女性、姑娘。这句是在问巴锦秀是哪个帮派的。
苏连鹏应道:“也是袍子。”
外面有人议论:“这还用问吗?苏连鹏是三堂主,他带来的人能不是哥老会的吗?”
又一个人道:“都别吵!让那女的答话。”
“豆子答话!”店小二对屋里叫道,“什么是风?”
苏连鹏向巴锦秀点了点头,巴锦秀答道:“说我是风不是风,五色彩旗飘在空,左边飞龙龟蛇会,右边飞凤迎大同。”
哥老会是洪帮的一个分支,洪帮创立那天,各种旗帜迎风飘扬,洪帮大佬写下了这首“风诗”。
店小二又问:“什么是流?”
巴锦秀答道:“说我是流不是流,三河之水万年流,五湖来汇三河水,铁锁沉蛟会出头。”
洪帮创立于广东,广东有东江、西江、北江三条河流,洪帮用三条河比喻天时、地利、人和,因此传下这首“流诗”。
店小二再问:“什么是宝?”
巴锦秀又答:“一湾过了又一湾,我家住在五指山,一心找寻姑嫂庙,左右排来第三间。”
洪帮以反清复明为宗旨。当年洪帮领袖郑君达携妹妹郑玉兰、妻子郭秀英率众与清兵征战,郑君达辗转数省,最后被杀。郑玉兰、郭秀英姑嫂仍坚持战斗,后被清兵围困在湖北襄阳的一条河边。二人不愿被俘受辱,双双投河自尽。一个渔夫将二人尸体打捞上岸,入土安葬。当地人闻讯,筹钱在河边修了一座姑嫂庙,以示纪念。洪帮残部为避清兵追杀,逃到海南五指山,得知此事,洪帮兄弟奔波几千里来姑嫂庙拜祭。洪帮将郑玉兰、郭秀英姑嫂这种坚贞不屈的精神视为帮中之宝,故称此为“宝诗”。
店小二又问:“什么是印?”
巴锦秀答道:“若问印头头二四,排成三角订佳期,结义金兰为表记,同心合力主登基。”
洪帮盟主陈近南率领众徒与清军对抗,兵败被围。为图东山再起,他给弟子留下了这首诗。因突围那天是农历正月二十四,他抱定必死之心,把本门的大印交给他人,并在印的上面刻下“廿四”,即“若问印头头二四”;陈近南又以右手拇指、食指及无名指捏在一起,授予身边人作为洪帮弟子接头的手势,即“排成三角订佳期”。“印诗”说的是这件事。
后来,“风流宝印”四首诗成为哥老会入门的必诵诗,只要加入哥老会,必须会背这四首诗,这四首诗也就成了确认对方是不是哥老会成员的暗号。巴锦秀入会的时候,苏连鹏都教过她,所以对答如流。
这时,外面有人哈哈大笑:“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自家兄弟。行了,打扰了,你们歇着吧。”
脚步之声远去,外面安静下来,苏连鹏这才回到自己房中休息。
第二天,店小二跟换了个人似的,对巴锦秀、苏连鹏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照顾得十分周到。
巴锦秀、苏连鹏想跟店小二套套近乎,打听打听暴子清的情况。当天晚上,苏连鹏摆下一桌酒席,他把店小二请来,三个人推杯换盏,喝了起来。
酒酣耳热之时,巴锦秀就向店小二打听暴子清。
店小二喝得有点多,他眉飞色舞地说:“暴子清啊,那是我大哥。我大哥可不得了,他以前是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白云梯白执委的警卫连长,现在已经升任营长了。”
巴锦秀眼睛一瞪,站了起来。苏连鹏见巴锦秀动怒,忙拉了一下巴锦秀的袖子:“九妹,给小二哥倒酒,倒酒。”
巴锦秀只得拿起酒壶,给店小二和苏连鹏每人斟了一盅,巴锦秀的怒容被掩饰过去了。
苏连鹏有意恭维店小二:“你和暴营长是把兄弟吧?”
店小二稍加犹豫,他顺杆往上爬:“啊,对对对,我们是把兄弟。”
苏连鹏阅人无数,什么人没见过?店小二一犹豫,他就明白了八九。
苏连鹏吃了两口菜,悠悠地说:“我和老六已经有五六年不见了,还是老六有出息呀,我这个三哥是白混了。”
店小二一愣:“老六?老六是谁?”
苏连鹏说:“老六就是子清啊,当初我们一起结拜的时候,我是老三,他是老六。我们都是过命的弟兄。”苏连鹏解开自己的衣扣,“等几天我找到老六,非和老六大醉三天不可!”
苏连鹏根本不认识暴子清,可他这么一说,仿佛跟真的似的。
店小二果然相信了,他慌忙站起:“原来苏堂主是暴营长的三哥呀!小弟我攀个大,我也叫您三哥,您找暴营长可找对地方了,前些日子暴营长在这儿住了好几天。我们这个店有暴爷一半的股份。对了,三哥,我也实话实说,小弟我表面是店小二,其实我是前台经理,前台就我一个人说了算。”
店小二不叫暴子清大哥,而是叫“暴营长”“暴爷”,巴锦秀也开始怀疑他与暴子清的结拜了。
苏连鹏哪管店小二是什么经理,他只是想知道暴子清在哪儿,便问:“这儿有老六一半的股份,那可太好了,老六什么时候回来?”
店小二道:“他呀,那可没准儿,有时三天回来两趟,有时两三个月也回不来一次。”
苏连鹏装出一副失望的样子:“唉,我还以为在这儿能见到老六呢,你让三哥我空欢喜一场啊。”
巴锦秀眼睛忽闪两下,她拿过两碗酒:“小二……哥,小盅喝着没劲儿,我们换碗,来来来,我敬你一碗。昨天的事,还请小二哥多担待。先干为敬,我喝了。”
巴锦秀捧起酒碗,一饮而尽,店小二一挑大拇指:“女中豪杰!女中丈夫!昨天的事咱们一笔勾销,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好朋友,好弟兄。我也干!”
店小二也干了。
巴锦秀抹了一下嘴道:“你看我三哥已经好几年没见到暴……暴营长了,小二哥,你能不能想办法让他们兄弟见个面?”
苏连鹏忙说:“是啊是啊,我这次就是找老六来的,有笔大买卖,必须请他出马。”苏连鹏望着店小二,假意为店小二惋惜,“这个老六啊,自己都是营长了,有这么好的把兄弟,也不给弄个连长当当,等我见了他,非训他几句不可。”
店小二受宠若惊,“扑通”一声跪在苏连鹏脚下:“三哥,不,三爷!您要是能让暴爷给我弄个连长,哪怕是个排长,您就是我的亲爹!”
苏连鹏和巴锦秀确信,店小二和暴子清绝不是结拜兄弟。
苏连鹏并不捅破,他假戏真做:“起来起来,都是兄弟,何需如此大礼。”店小二站了起来,苏连鹏一拍胸脯,“兄弟放心,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店小二连声道:“谢谢三爷!谢谢三爷!”
巴锦秀和苏连鹏一唱一和:“三哥,天下这么大,你到哪里去找暴营长啊?”
苏连鹏挠了挠脑袋:“是啊,到哪里去找老六呢?”
店小二谄媚地说:“三爷,我知道啊!离此往东百里之外有座独峰岭,岭下有一户人家。暴爷在那儿有个相好的,每个月我们都按时把钱送到那里。暴爷经常去会相好的,您老人家去那儿找,一定能找到。”
巴锦秀暗喜,她紧咬牙关,暴子清,你的死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