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抹了把眼泪,给申慕德道了个万福:“拜见申将军,恭祝申将军福体安康。”
申慕德忙道:“桐花侄女,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通智对桐花道:“女儿呀,申将军也是正黄旗满洲,阿玛远在京城,想照顾你也照顾不到,以后有什么事,你就找申将军。”
申慕德应道:“对对对,桐花侄女,以后建威将军府就是你的娘家。”
桐花再次下拜:“谢申将军,以后少不了麻烦申将军。”
桐花依在通智身边,一步也不离开。
巴特回到章盖衙门,一一拜见通智和申慕德,申慕德恭维道:“通大人,你这位女婿年轻有为,可是个了不起的人才。皇上驾临归化城,看了他的骑射龙心大悦,回朝之后就封他为世袭都统。只可惜宝丰山林木一案,皇上震怒。不过,准噶尔蠢蠢欲动,科布多早晚还有一场恶仗,巴特武艺精湛,箭法无双,只要在战场上再立新功,通大人再进几句美言,巴特将军官复原职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了。”
桐花摇着通智的胳膊:“阿玛,是你说巴特文武全才,日后定能飞黄腾达,女儿才答应嫁给他,现在巴特削了职,罢了官,你可不能不管。”
通智安慰桐花:“阿玛管,阿玛管,我的女婿我哪能不管?”
巴特对桐花道:“桐花,不要为难岳父大人了。”
桐花把脖子一扬:“什么为难?你不当官,我嫁给一个平头百姓,那不是毁了我一辈子?”
巴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通智和申慕德留宿沙尔沁,巴拉把章盖衙门腾出来,给通智和申慕德居住;把巴家东西厢房腾出来,给通智和申慕德的随从居住。巴拉在衙门外搭起蒙古包,除太夫人外,其他各房各室都睡在蒙古包。
晚饭之后,巴特陪桐花来到通智的房间。通智与桐花几年不见,有说不完的话,巴特知趣地退了出来。使女桐雪为通智和桐花端茶倒水,二更时分,她也回了帐篷。巴特一个人躺在帐篷里,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直到鸡叫三遍,天光渐亮,桐花也没从通智房里出来。巴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
这天清晨,太夫人没有敲铜盂。
早餐过后,通智起程赴宁夏,申慕德回归化城。
桐花一夜之间仿佛长高了八尺,两位一品大员,凭什么到一个小小的章盖衙门?是因为我桐花,他们是来看我桐花的!巴家娶了我,祖坟都跟着冒了青烟。桐花看人的眼神、说话的语调、走路的姿势都变了。她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仿佛她不是一品大员的女儿,而是皇上的千金。打骂下人自不必说,对几个伯伯也口出不逊了。
蒙古人吃手扒肉一般都煮八分熟,肉里带点血丝吃着才有嚼头。肉不太烂,筋就更硬了。二伯伯啃骨头上的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桐花阴阳怪气地说:“听说蒙古人祖先是一只饿狼,我还不信,现在终于明白了。”
巴特忙打圆场:“蒙古人的祖先是苍狼和白鹿。”
桐花眼睛一翻:“苍狼就不饿吗?”
二伯伯不敢啃了。
三伯伯喜欢喝羊汤,羊汤太热,喝的时候发出“咝咝”的声音,桐花就说:“咱家的牛没跑到屋里来吧?”
锡兰赔笑:“三少奶奶,牛有牛棚,羊有羊圈,怎么会跑到屋里来呢?”
桐花看也不看锡兰:“那我怎么听见牛喝水的声音呢!”
三伯伯不喝了。
四伯伯一边剔牙,一边嘬,嘬牙时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桐花对桐雪急道:“有耗子,快打耗子!”
桐雪道:“小姐,大白天的,哪有耗子?”
桐花不耐烦地说:“我都听见耗子叫了,怎么没耗子?”
四伯伯不敢剔牙了。
浓云像一堵厚厚的棉絮,太阳被缠在里面,无法挣脱。草原的白昼跟黑夜纠缠在一起,拉不断,扯不开。
上房太夫人烟袋敲击铜盂的声音晚了半个时辰。巴家各房闻声起来穿衣,使女仆人扫院子的扫院子,做饭的做饭,倒痰盂的倒痰盂,擦桌子的擦桌子……唯独不见桐花。
天已近午,西厢房的桐花还是没有动静。太夫人连抽了三袋烟,第四袋烟锅里的火就要熄灭了,她缓缓地说:“哈珠,去,把巴特叫来。”
“是,太夫人。”
巴特来到上房,太夫人磕了磕烟灰:“巴特呀,你媳妇是不是不舒服?”
巴特支吾道:“好像是……这些日子,她总是睡不醒。”
太夫人眼神之中露出渴望的神情:“她有了?”
巴特摇了摇头。
太夫人悠悠地说:“桐花过门快四年了,你们这一辈兄弟八个,除了三个礼佛当了喇嘛,你们兄弟五个就你没孩子,现在,老八媳妇也怀上了。要不,你和桐花请个喇嘛看看?”
巴特咧了咧嘴:“嗯,我,我跟她说说。”
巴特回到西厢房,桐花虽然睁着眼睛,可仍躺在被窝里,不知在想什么。
巴特对桐雪说:“伺候三少奶奶穿衣、梳头。”
“是,姑老爷。”桐雪应道。
桐花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这才坐起来。
桐花漱完口,洗完脸,巴特道:“桐花,咱们结婚这么长时间,也该要个孩子了,奶奶为这事很着急,要不咱们请个喇嘛看看?”
桐花门帘子脸一下子就撂下了:“要看你看,我不看!”
巴特碰了一鼻子灰。
Chapter 11
申慕德全看明白了,通智这个女儿绝不是贤良之妇,干脆,早点把她打发就得了。可是,桐花往凳子上一坐,却不走。
几个月之后,巴特的堂弟老八媳妇生了个男孩,太夫人特别高兴,她让哈珠告诉厨房,炖一盆羊蹄子,再杀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给老八媳妇催奶补身子。
哈珠出了上房,迎面碰上巴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见哈珠,巴特心中都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哈珠,你去哪儿?”
哈珠低着头,把太夫人的话学说一遍。巴特心中怆然,想到哈珠也结过婚,巴特下意识地问:“你有孩子吗?”
哈珠犹豫一下:“回都统少爷,哈珠有……有个儿子。”
巴特问:“儿子在哪儿?为什么不把儿子带来?”
哈珠眼圈一红:“儿子,儿子丢了……”
巴特大惊:“什么?儿子丢了?这么大事怎么从没听你说起?”
哈珠咬着嘴唇,眼神之中露出一道寒光。
巴特追问:“为什么不去找……”
“哪来的儿子?”桐花突然出现在巴特和哈珠身后,她正颜厉色。
哈珠忙向桐花道了个万福:“三少奶奶。”
桐花眼睛一瞪:“我问你哪来的儿子?”
巴特解释说:“是哈珠的亲生骨肉。”
桐花没理巴特,而是逼视哈珠:“当然是亲生骨肉,我问她跟谁生的亲生骨肉?”
见桐花凶得像个母夜叉,巴特对哈珠道:“你先去吧,我跟三少奶奶说。”
哈珠刚要走,桐花大喝一声:“站住!别以为我不知道,今天不把儿子的事说清楚,谁也别想走!”
见桐花怀疑自己,巴特只得向桐花解释。
桐花哪肯相信,目光在巴特和哈珠脸上搜索着,她质问哈珠:“我问你,这孩子是谁的?”
哈珠道:“我男人被人害死了,留下一个儿子。”
桐花眼睛死死地盯着哈珠:“这孩子是巴家的吧?”
哈珠使劲儿摇头:“不不不,三少奶奶,我这孩子跟巴家一点关系也没有。奴婢家在漠北……”哈珠一下子捂住了嘴,没往下说。
桐花厉声问:“你不是本旗二甲的吗?怎么成漠北人了?”
哈珠一时没答上来。
桐花恨不能盯到哈珠的骨头里:“两个人张口儿子,闭口儿子,拿我当傻子吗?”
哈珠恨不能把心都掏出来,可桐花一句也听不进去。桐花如同审案的官老爷一般:“太夫人叫你去厨房干什么?”
哈珠道:“八少奶奶刚生个儿子,太夫人让奴婢告诉厨房炖一盆羊蹄,再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
哈珠话还没说完,“啪”,桐花一巴掌打在哈珠脸上:“你敢指桑骂槐,我打死你!”
哈珠“扑通”跪倒:“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是太夫人这样吩咐的。”
巴特一把拽过桐花:“奶奶让厨房炖羊蹄,杀老母鸡,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桐花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好哇,你也骂我是不下蛋的老母鸡!我就是不下蛋的老母鸡,怎么了?怎么了?”
巴特压着心中的怒气,声音尽量放低:“我什么时候说你是不下蛋的老母鸡了?老八媳妇在坐月子,你小点声行不?”
桐花手一甩:“事都做了,还怕别人听吗?我就这么大声!怎么了?”
太夫人从上房走了出来,老人和颜悦色:“老三媳妇,不要吵了,是我让哈珠告诉厨房炖羊蹄、杀老母鸡的。老八媳妇身子弱,奶水不足……”
桐花一个高蹦了起来,她双手叉腰,眼睛看着巴特,话却是对太夫人:“嫌我是老母鸡,嫌我不下蛋,我就不下蛋,气死你!气死你!娶了我你就倒了八辈子霉!我让你这辈绝户,下辈绝户,辈辈绝户!”
多子多福是中国的传统观念,草原人丁不旺,蒙古人更是如此。老人无不希望儿孙满堂,承欢膝下,最忌讳的就是绝户。
太夫人嘴唇颤动:“反了!反了……”老人身子一软,瘫了下去,人事不知。
哈珠扑过来:“太夫人,太夫人……”
“奶奶,奶奶……”
各房听到哈珠和巴特的惊叫声都跑了出来,巴特和几个兄弟把太夫人抬进上房,锡兰呼唤了好半天,太夫人才睁开眼睛。
院子里的桐花不依不饶,她跳着脚骂:“少跟我装死,我不怕!表面跟个人似的,一肚子花花肠子。给我两只破镯子,明明是下等货,还说是翡翠的,不让这个知道,不让那个知道,还不是怕人看出来是假的!我一过门就看我不顺眼,满满一盆洗脚水,全扣在了我身上。从那以后,我们就倒了大霉,到了手的世袭都统,没坐一天就被罢了官。这些我都不说,我忍了,可蹬鼻子上脸,每天让那小妖精勾引我男人,两个人眉来眼去,连儿子都有了,还拿我当傻子!骂我是不下蛋的老母鸡,有人下蛋,还用我下什么蛋?我就不下!”
桐雪出来拉桐花,桐花哪里肯听,她唾沫乱飞,嗓门一声比一声高。
太夫人屋中的八弟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对巴特说:“三哥,你就不能管管她?”
巴特双眉往上一挑,“腾腾腾”来到外面,巴特手指点在桐花的鼻子上:“你给我住嘴!”
桐花心生怯意,嘴却很硬:“让我住嘴,除非我是哑巴!我让大伙都听听,拿破镯子糊弄我,往我身上倒洗脚水,让小妖精勾引我男人,还骂我是不下蛋的老母鸡……”
“啪”,巴特一巴掌扇在桐花脸上,桐花“噔噔噔”倒退三步,“扑通”坐在地上,一张嘴,一口血吐了出来,左边脸顿时比右边高出半寸。
桐花大叫:“我是太子太保、户部侍郎的女儿,正黄旗满洲。你敢打我,我跟你拼了!”她爬起来就往巴特脸上抓,巴特揪住桐花的头发,把她拽往西厢房。
桐花拼命挣扎:“你打我,我让我阿玛把你们全家杀光,一个不留!”
桐雪想把巴特拉开,可巴特是一员武将,万马军中如入无人之境,桐雪一个弱女子,哪里拉得开。
“姑老爷,别打了,别打了……”
巴特手一扬,桐雪被甩出七八步。
巴特真急了,他一摁桐花的头,桐花的脸就贴了地:“你还骂不骂?”
桐花并不示弱:“我就骂!我就骂!让我阿玛把你们全家杀光,一个不留……”
巴拉从外面跑了进来,他老远就喊:“老三,放手!快放手!”
巴拉把巴特拉开了,桐雪趁机把桐花扶进西厢房,桐花放声大哭:“阿玛呀,你可害苦女儿了,他们打死我了……”
入夜,巴特和桐花一个在炕头,一个在炕梢;一个脸朝左,一个脸朝右,中间是一张八仙桌子。两个人和衣而卧,巴特翻来覆去睡不着,往事一幕幕出现在眼前。自从娶了桐花,自己整天提心吊胆,就怕她胡搅蛮缠。可越怕,她越闹事,过门第一个年就把奶奶气昏了。尤其是通智来了一趟沙尔沁,天底下都放不下她了,她竟然再次把奶奶气昏。这哪是官宦家的小姐,分明是泼妇!是悍女!
巴特迷迷糊糊,鸡叫二遍,才闭上眼睛。
早晨,上房烟袋敲击铜盂的声音没有按时响起。巴特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
巴特揉了揉眼睛,他往八仙桌子那边一看,桐花没了。
巴特叫道:“桐雪?”
桐雪从外屋走了进来:“姑老爷。”
巴特吩咐道:“给我打水洗脸。”
“是。”桐雪应道。
巴特一边洗脸,一边问:“她去哪儿了?”
桐雪吞吞吐吐:“不,不知道……”
巴特喝问:“她到底去哪儿了?”
桐雪吓得一哆嗦:“姑老爷,小姐,小姐去归化城建威将军衙署了。”
清晨,巴家大门刚开,桐花骑马出门,桐雪追上去想拦住她。可桐花执意要走,她扬言要到建威将军衙署告巴特。桐雪劝她,桐花反踹了桐雪一脚,骂桐雪不跟自己一条心,她纵马而去。
虽然巴特打了桐花,可桐花毕竟是他的结发妻子。一个年轻女子独自去归化城,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
巴特抹了两把脸就走出房门,他牵过一匹马,奔归化城方向追去。
直到归化城,也没见到桐花的影子。巴特的心七上八下,我对她是不是有点过分,她可千万别寻短见……巴特大脑一阵混乱。
归化城街上熙熙攘攘,各商号门前车水马龙,叫买的、叫卖的此起彼伏。
巴特来到建威将军衙署门前,当值的两个军兵认出了他。衙署里的人都知道巴特的大名,虽然巴特被罢了官,可他们还是很尊敬巴特,仍“大人大人”地称呼巴特。
一个被罢官的草民,哪里担当起大人的称呼?巴特问桐花来了没有,两个人不认识桐花,说有个女子自称是太子太保、户部侍郎通大人的女儿,刚刚进去。
巴特步入厅堂,见建威将军申慕德端坐在上,桐花跪在地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将军,你可得给我做主啊,我可活不了了,巴家下人骂,主人打;老的往我身上泼洗脚水,少的不拿我当人。看在我阿玛的面上,你救救我吧。呜……”
申慕德叫人搬过一个凳子:“侄女啊,别哭了,有什么话慢慢说。要是巴特不对,我让他给你认错赔情。”
正说着,巴特走了进来:“叩见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