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爸爸给孩子解释说,你在汽车站碰到姥姥,我们要问清楚是不是?现在外面的社会复杂,万一这个姥姥背后有什么人……怎么办?
孩子说,姥姥后面会有什么人,有坏人吗?
孩子妈妈立即抢过话说,没有,都是好人。
孩子高兴起来。孩子的爸爸妈妈在做饭的时候,孩子把作文本找出来,站在客厅朗读。他念着:我的姥姥住在乡下,我没有见过姥姥,我所有关于姥姥的故事,都是妈妈讲给我的……他们那里吃红薯,吃南瓜,他们那里有成群的鸡和羊……姥姥一头花白的头发,白多黑少,她的嘴巴像一只核桃,她穿着一双宽口布鞋……
孩子扬着作文本问正在做饭的妈妈,你看我写的作文,和姥姥像吗?
正在做饭的妈妈听到了,忽然眼泪汪汪,说,像,真像。
李巧猪对着灯光自言自语。孩子的爸爸一直守着李巧猪,耳朵伸到她旁边,仔细收集分辨她话语里的信息,却始终听不明白。吃完饭准备睡觉的时候,孩子的爸爸得出结论,他认为面前的老人患有老年痴呆症,是哪家的老人走丢了。
孩子兴高采烈,拉着李巧猪一口一个姥姥地喊。孩子要和李巧猪睡,他要李巧猪给他讲故事。
夜开始了。
夜一滴一滴从空中往下滴,一股一股从四周弥弥漫漫。夜一滴一滴滴在桌子上、茶几上、地板上,夜滴在被子上枕头上。夜把梦境包围,一股一股细流,一股一股洪流。
孩子的妈妈在梦中大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孩子的爸爸推醒她。
我梦见老家的一只大南瓜。孩子的妈妈说。
另外一个房间里,一开始孩子还不停地问,李巧猪却自言自语。后来孩子睡了,李巧猪仍然自言自语。她对着夜空在说话。夜一滴一滴朝她身上滴。
十二
这孩子身上热气腾腾,阳气十足。他要我给他讲故事。我的故事他能听懂吗?他一直纠缠我,他说《三国演义》《水浒传》他已经听过了。他说《西游记》他在电视里看过几十遍了。他要听我讲乡下的真实故事。他问我猪、牛、羊、鸡、狗。没有在乡下生活过的孩子真可怜。
他身上燥热,阳气滚滚。当年我儿子就是这样。他爹天天在窑上和六指女人睡,他姐姐在学校住校,每天晚上,我不搂着儿子睡我害怕。我搂着儿子一直睡到他小学毕业,睡到他爹从窑上掉下去摔死,他不让我搂着他睡了。他说他长大了。我儿子长大了,他不读书了,他说要挣钱养活他姐姐,供姐姐读书;我儿子长大了,他说他爹死后,他就不是孩子了,他是男人了,他将来会养活我,他不希望我改嫁别人;我儿子长大了,他学会偷东西了。
我儿子偷东西干什么?他说他姐姐在县城里上学太苦了。别的同学都穿的确良衬衣了,他姐姐还是粗布褂子;别的同学夏天都有新凉鞋穿,他姐姐的凉鞋后面的搭扣坏了,却没有钱补,只好用订书机钉着。走路要慢慢腾腾,随时都可能断掉,出尽洋相。
李银多偷钱被我打狠了,她赌气不回来了。每个月她弟弟给她送粮食。那一天,我儿子背着粮食走在乡路上,太阳在头顶上贴着照,他正热得烦躁的时候来了一辆拖拉机。那个时候没通汽车,拖拉机是我们那儿最快的交通工具。他想把粮食扔在拖拉机上,自己轻松一点。拖拉机手看出他的心思了,加快速度不让他上。我儿子背着粮食追,拖拉机手在前面跑。他故意弄出尘土和乌烟不让我儿子上。我儿子那时候阳气十足,每天上山砍柴上树捉鸟,拖拉机手哪里是我儿子的对手。但是我儿子背着一袋粮食,他只和拖拉机手跑个平手。他们在乡道上互相追逐,跑过一排又一排树,过了一道小河,又跑上斜坡。两个人互不相让。后来我儿子把粮食扔上了拖拉机后车箱,拖拉机手才放慢速度。我儿子翻身上车,他以为胜利了,但是拖拉机手一会儿就停了,不走了,我儿子只好下来。他刚下来还没取回粮食,拖拉机手又启动了,疯狂地跑。我儿子摔倒了,他追不上了。
我儿子要给他姐姐送粮食,送不到粮食他姐姐就会挨饿,他四处打听拖拉机手的名字和家庭住址,他一定要找到他。他沿着乡道上走,乡道上一家一家把稻谷晒在路边,他打起了那些粮食的主意。他边问拖拉机手边盯着路边的稻谷。中午的太阳很大,稻谷上面,偶尔有麻雀叽叽喳喳。人们都在吃饭或打盹。我儿子认为这是个空当,他想搞一点粮食先送到县城再说。他瞅准一户人家稻谷旁边有个麻布袋,粮食旁边还扎着一个草人。他突然蹲在地上抓着稻谷朝布袋里装。他装到一半的时候,几个人从天而降,他被四面围住,无处可逃。
我儿子成了小偷,被痛打一顿,送到我们大队部,关进大队部的小黑屋子。我去小黑屋子给他送饭,他不吃。我问他为什么偷,他不说话,他的目光阴森森的,让人害怕。他出来后开始大胆偷。那时候人们开始偷砍对面卧牛山上的树,我儿子首当其冲。我用刺条子打他一回,他把我的刺条子夺了扔了。我打不过他,也不忍心打他,怎么办?他每天晚上出去,我都要在屋子里哭。
我管不住这个儿子了,但我知道有一个人能管住他。但是我更知道,一旦我把儿子交给这个人,我就永远要不回来了。我就真正变成一个人了。
能管住他的人只有他姐姐李银多。
十三
李银多面前站着当年当过小偷的弟弟,他们在深夜里四处寻找他们的母亲。一个八十四岁的老人离开家之后,她会去哪里?她是在县城走失了,还是去了几百里外的襄阳城?她如果在县城走失了,会在哪里?她如果真的去了襄阳,会在哪里?
弟弟站在姐姐面前。姐姐说有可能去了襄阳,弟弟说有可能。姐姐又说一个八十四岁的老人不可能一个人去襄阳,弟弟马上说不可能。姐姐说有可能在县城丢了,弟弟说应该在县城。姐姐认为应该马上报警,弟弟说好。姐姐认为首先应该找报社和收容站这些地方,弟弟说对。
这个昔日追过拖拉机当过小偷蹲过大队部黑屋子的人,如今成了一个应声虫。在家怕老婆,在外怕姐姐。岁月让他五十多岁的脑壳上已有半头白发。近十几年来,他多次代表姐姐回乡看望母亲。他对母亲和章木匠头发一直不变化感到惊奇。李巧猪对他这么快头发变白也感到不解。
你是个男人吗?这么多年你除了说好说是,你有什么用呢?你当年还敢偷东西,偷粮食偷树,这么多年,你怎么越变越没用?
弟弟低着头,他承认自己没用。
有用没用,都是李银多管出来的。
当年弟弟不读书了,学会偷东西,成了乡里一害。李巧猪管不住了,把他交给正在县城读高中的李银多。李银多让弟弟过了几个月讨饭和捡大粪的日子,高中就结束了。
在省城上银行学校的时候,李银多又带着弟弟上学,成为学校的传闻和奇观。毕业后分配工作,李银多带着弟弟上班报到,也成为传闻和奇观。李银多上银行学校,让弟弟白天在周边做帮工,晚上到男生宿舍和男同学挤着睡。李银多上班分到单身宿舍,一开始让弟弟和自己住一间,后来全楼都是女职工,不方便,李金多也在单位有了宿舍,才分开了。
李银多工作后直到当上行长,一直想改变弟弟的生活境况。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有大的起色。主要原因是李金多没有文化,只会干苦力。刚开始他想让弟弟读个夜校拿个文凭,弟弟读不进去;后来她想让弟弟去搞装修,弟弟不懂图纸,不懂计算。李金多会什么呢?他只是听话,干苦力,没什么用。
从弟弟交给李银多的那一刻,她就给弟弟规定了一条纪律,不许见李巧猪。这条纪律后来有所松动,变成没有李银多的同意不能见,到后来李银多慢慢当上官员后又有所松动。每年春节,李金多可以代表他们姐弟俩到乡下去看望一下李巧猪。
李银多参加工作以后,最头疼的是弟弟的婚姻。李金多没有文化没有正式工作,却想找个城里人。他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近四十岁。李银多当上银行行长后,才有一个人看着她的面子嫁给李金多。快结婚的时候,女方居然不知道李金多在乡下还有一个母亲。大家都认为他只有一个姐姐。
李银多回到家里呆坐。她终于坐下来了。她的面前是李巧猪带来的那把怪椅子。她现在产生了心思观察它。她知道这把椅子和章木匠那把椅子合起来是一把鸳鸯椅子,之所以能分开,是章木匠和李巧猪两个人身高不一致,一个瘦高,一个平矮。椅子刚做好的时候出现一个矛盾,要么李巧猪脚下面垫一块砖头,要么章木匠蜷着腿坐。章木匠认为,李巧猪脚下面不能垫砖头,人坐着要接地气;李巧猪认为章木匠不能蜷着腿。
章木匠自有办法。
章木匠把一把椅子改造成了两把椅子,他从中间把鸳鸯椅子仔细锯开,变成了一把高低椅,但是中间鸳鸯树枝上的鬼脸图案却不变,只用一个。两把椅子怎么合一呢?他采用了凹凸技术,榫卯结构,顺,贴,连,空,错,一样不少。不用一颗钉子。椅子做好了,既可以合一,又可以分开。
这把椅子用上了章木匠一生的本事。章木匠在山上发现鸳鸯树枝的时候还在想做成了鸳鸯椅子谁坐?椅子做成之后,没想到他和李巧猪成了这把椅子的主人,他和李巧猪结成夫妻,共享了这把椅子几十年。
李银多在自家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又转到李巧猪带来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她想比较两把椅子的区别。一个人能在椅子上真正坐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李银多,这位昔日最不喜欢坐下来的行长,现在不得不坐下来了。
退休前,她认为像她这样的能力强的人,退了休也会很忙,单位还会有各种事情找她。谁知道并没有人来找她。又上一个行长,一套班子,按自己的运作方式在运作了。
她只好坐下来了。
李银多上班时期很少坐椅子。她创造的“无椅子工作法”在银行界传为奇谈,差一点作为经验在全省推广。李银多在银行系统从普通信贷员做起,一直做到县建设银行行长,还差一点调到市建设银行当行长,全得益于她这套“无椅子工作法”。
李银多多年跑存款,跑放贷,一直在银行里的主要业务部门。她是一个工作狂,是一个让竞争对手害怕的人。她跑存款的时候,年年是县银行系统存款冠军;她跑放贷的时候,年年是放贷冠军。李银多的业绩是全县所有的同行都无法企及的。
她当科长的时候,全科提倡“无椅子工作法”,当行长时照样推广,把办公室和会议室的椅子全换成凳子。县级银行哪个行长不是特大的办公椅呢?只有她例外。
十四
孩子上学的时候他爸爸妈妈为寻找我的来历忙碌了一天,孩子放学以后一切归于平静,屋子里温暖祥和,热闹非凡。孩子在吃饭的时候问妈妈一些问题,让他爸爸妈妈惊奇。
孩子说,妈妈,舅舅小时候在乡下,追过拖拉机吗?
妈妈说,当然追过,拖拉机哪里是舅舅的对手。
孩子说,妈妈挨过姥姥的打吗?
妈妈想了一下,说,挨过打。我们那个时候,可不像你们现在,那个时候每个孩子都挨打。
孩子给妈妈做鬼脸,说,我还知道。
妈妈催他说。
孩子说,我还知道姥姥走丢了迷了路的时候,是舅舅去村口的牌坊把姥姥找回来的。
妈妈想了一下,应该有这事。孩子的舅舅最疼爱孩子,每次来都和孩子说笑,给他讲故事,难道是舅舅说的?
我还知道,孩子说,舅舅小时候偷过东西。
你怎么知道?妈妈紧张起来。她望着孩子爸爸。两个人又望着我。白天里他们分工,孩子爸爸到报社查找,孩子妈妈浏览网站。报社和网站收集了很多丢失老人、寻找老人和捡到老人的消息。他们把我的消息发出去之后,立即有几个丢失老人的家庭和他们联系。孩子的爸爸妈妈希望我中间某个时段会清醒,会准确说出自己的家庭和子女情况,但我一直就这么自言自语。他们一天下来,毫无突破。
姥姥告诉我的,孩子说。
孩子的父母相互看看,他们又看着我。我坐在灯光下还在自言自语。
孩子说能听懂我说话,孩子的爸爸妈妈不相信。
我知道孩子能听懂。
晚上孩子缠着我让我讲故事,那就讲吧。孩子的父母也围过来听,但是他们听了一会儿就开始打哈欠,他们不明白我在讲什么。
我继续讲我儿子。
我那个聪明可爱充满阳气的儿子啊,我那个可恨可恶爱偷东西的儿子啊,我管不住他了,他再偷下去怕是要坐牢啊。我只有把他交给他姐姐。
我把李金多交给李银多,李银多只用一招就把李金多降住了。
我不读书了,李银多说。
你为什么不读书?李金多大吃一惊。
你偷东西,要坐牢的,你坐牢我读书考学又有什么意思?
李金多想了一想说,那我不偷了。
李银多要李金多砸掉一截手指头发誓。
夜又深了,被窝里不需要热水袋,孩子热气腾腾,阳气十足,那就继续讲吧。
李金多不愿砸一截手指头,他在街头流浪。他讨过饭,当过小工,拉过板车,但从此再也没有偷过东西,为了能见到姐姐,他偶尔溜进校园。但是他姐姐李银多不见他。她一定要他一截手指头。
我儿子舍不得一截指头。毕竟十指连心。他在街头游荡讨饭。每天却在晚上想去看他姐姐。他趴在外面校园的栅栏上,看着里面灯火通明的教学楼。他知道他姐姐的脾气,没有这一截指头这辈子姐姐恐怕不会认他了。只过了几天,他就明白他姐姐是对的,他当乞丐讨饭,但是乞丐大多都偷东西。他和那些郊区的淘粪青年混熟了,淘粪青年们也都偷东西。学生宿舍的偷盗案大部分都是他们干的,只不过偷的东西太小太少。没有饭吃的时候,不偷东西是很难的,那只有断一截指头了。
我儿子怀揣着一只手指,在校园外面走动,从灯光明亮一直走到深夜。他每天睡乞丐窝,几个乞丐偷了一只鸡烧着吃,他不吃,几个乞丐把他轰走。他只好又在校园外面走。他每走一段都把手指头掏出来看看。他哈着气扯那根指头,感觉到把那根指头扯得很长。他一直扯,感觉越来越长。他感觉指头就像菜园里的韭菜一样,在一节一节地生长变长。
黑夜又深了一截。黑夜是种在地里的东西,像山药、花生、麦冬,黑夜朝地里面一截一截生长。地心吸引拉扯着黑夜,所以夜越来越黑。
孩子睡着了,他紧紧拉着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