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独自站在麦田上,阳光无所不在地照耀着。
她非常惧怕太阳。那是一个火球,一个非人间的液态火球,它高悬在头顶,仿佛一枚巨大的徽章,被上苍牢牢钉住,无限的光芒向她身上投射。她无处躲藏,身前是纷乱的麦穗、尖刺的麦芒,一派金焰的天地里,一切都像是在燃烧。热灼的风暴从四面八方围袭过来,愈逼愈近,许多东西正在被点燃——麦秸、青草、人的汗毛和肌肤。空气中流窜着咸腥的煳味儿。
小时候蹲在太阳底下,看邻居男孩握一个放大镜烧蚂蚱。蚂蚱由绿变黑,千疮百孔地蜷成一只酥脆的虫干儿,在放大镜底下冒出蓝色的烟。现在是她被罩在放大镜下面了,放大镜是整个天空,她在变成又小又脆的虫干儿,蓝烟一缕一缕地在眼前缭绕。阳光已不再是阳光,而是喷雾般的辣椒面。她感到憋气,喉咙里面在呛血,血的鲜腥涌入鼻腔,想到心脏周围许多脆弱的组织在膨胀——膨胀的结果,是忽一声爆裂吗?
那轮火球发青发黑了,像一只怪兽狞猛可怖的头。天地却越发灿烂,以一派恢宏的气势环绕这颗怪兽的头浑浑地运转。
眼睛炙疼,用力闭上,感觉一道细细的汁液黏重地落下来。不是汗,汗早就干涸了,早将焦脆的头发硬邦邦地贴在耳边。是泪,泪像一道细细的汁液。这来自生命的最软弱又最顽强、最无用又最慰藉的东西,一滴跟着一滴,洒向麦子,洒向土地,没有声响,没有色泽。
她想:人并非是最宝贵的,人原是和草芥一样渺小的,却不像草芥那样自然安恬——人是充满痛觉的可怜虫。但是,人却有一个大大的目标——活着,要创造奇迹,无论何样的奇迹,都可以造出来。所以,重要的不是收获,而是怎样收获。镰刀虽小,可以打败机器,可以汇成汪洋大海,打一场人民战争;人在战争中经受洗礼,变得意志如钢——她不知道,一再地体会渺小,对她的损害有多大,只是一味地感到,那些昂扬的精神太庞大、太具重量,自己这么薄弱,要将其承受过来,哪怕只是很少一点,也会被压死,因此她只能视之为与自己绝对无缘的东西。这样一来就抵触了,抵触到强烈,竟从那集体性的豪迈之中感觉到入骨的疼痛。
彻头彻尾地暴晒,多像生命被点燃的过程——生命,将于燃烧中完结,这是怎样的一种辉煌?身体熔成一个通体灿烂却不知其名的东西,在飞舞的光焰中,犹如金刚一般耀眼,干柴一般颤缩,最后化为一缕烟气,挥发于空……
这么想真够绝望,可又怎能不绝望?此刻,她被单独钉在一块孤岛般的麦田里,除了忍受现眼示众的莫大耻辱,不会再有任何前途。指导员临离开时回头扫她两眼,习惯地向空中挥舞镰刀,厉声道:孙小婴,你原地留下——抓紧,你抓紧!
抓紧。我一直在抓紧,你看不见?!我一直抓紧,一直磕磕绊绊疯割疯赶,末了还是落后、落后。这落后的结果,是拼尽全力换来的……你看不见。
落后,落后是什么?是消极怠惰、笨拙脆弱,还是那个再怎样卖力也别想改变的生就的姿态?
人声鼎沸的场面忽然消逝掉,一切皆被炎热与遗忘吞没。耳畔总是自己一个人的声音,仿佛偌大的世界只由自己一人独占着。然而,哪里会有真的遗忘、真的独占?时刻感觉到那个集体,方阵般的集体,像一支沸腾的吞了火药的大军,正在东面百米远的地方酣战着,看得见那边的天空泛着一派赫赫红光。卑缩的心感到那个世界遥不可及,不安地想:那个时刻就要到了——他们就要班师回朝了,她和她的孤岛麦地,将成为他们胜利的视野中一枚突然扎入的钉子,现场批判会很现成地开起来,她像白骨精显形似的好看……
她对着金光缭绕的世界发愣,茫然望前方,前方总是麦海,无边无沿的麦海,即使到了下辈子也割不完。
她切齿地想:阳光是一种残害,收割是一种残害,而我永远永远,都是最后一个!
但是……什么东西忽然一跃一跃……长了脚似的向这边靠拢?
——初看像一只纸船,纸船金黄色,贴着麦稍儿最上一层,无声地漂浮过来。近了,看清是一顶草帽。草帽破着檐儿,歪斜地扣着,草帽底下一张脸——他,挑着一副水桶。
会有人挑水过来,这令她吃惊。她不让这吃惊显露出来,默默地蹲在桶边,一口口地喝个没够。一边留意他是个伤员,左手大约受了重伤,绷带吊到夹板上,平搭胸前。等候她喝水,他脚步悠闲地在一旁溜达,眼睛不住地四外望。
她十分羡慕,心想:做个伤员多好啊,做个伤员就可以像贵族似的了。
她一向怕喝烫水,越怕就越喝得慢。发觉自己在被观看——有什么好看的?
觉得我惨吗,这张被汗水肿的脸惨?像一个被开水烫过的西红柿?
知道吗,这是一张见不得太阳的脸,往常它苍白如纸,一经日晒,面皮就要淌出血来。
——没办法,天生的,我拿自己没办法。
被她严肃地迎视,他把眼睛挪开了。她却突然有了一个重要发现,更加灼灼地盯住他。他的脸方形,棕色,在草帽底下默然静着。强烈阳光被帽檐儿接住,筛下来一圈细密有致的光斑,使那张脸罩在一圈阴凉中,显出一种优越的朦胧。
她望着他——不是他,是草帽。那一圈阴凉将她有力地勾住,心中掀起一阵神经质的猛跳——把草帽给我……给我吧给我吧!
——这渴求他不会想到。草帽被那只好手摘下来,一翻一翻在脸侧扇汗,脸的线条由生分转为柔和,眼睛里边有内容地闪光。
我可以帮你——他说。声音不真。
她没理会他,转过身去扎麦捆。躺着的麦稞整个用膝盖压住,揪起两头的要子扭拧一处,拧紧,死劲拧紧。手指又被麦秆儿划破,麦捆上沥出血——捆扎像一个表演,她努力而又吃力。脑袋里面控制着,别去想那个东西。但是,心中为何如此难过?
人,需要阴影,如同需要水——此刻,深深悟到这一点,不能得到那顶草帽,竟然觉得比喝水之前更为干渴。
……那一片小小的阴凉,那一顶破了檐儿的草帽……她喃喃念叨着,几乎落下泪来。
撂下麦捆,起身拾镰刀,却发现,镰刀直插在地里,那顶草帽,正悠悠地挑在刀柄上!
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它确实就在那儿。像一只乖巧的生物,安闲地摇挂着,静静嗅着麦地的气息。她忘掉一切地奔过去,将草帽抓手里,想也没想就扣到头上。
太阳一下子缩小了,一下子往后退了。那么轻微的凉爽,那么巨大的舒坦。周围的一切全都变得柔和起来。帽檐儿上细碎的光斑温静地亮着,再也不扎眼睛,无数麦芒摩擦着头围,再也戳不到脸皮——呵,多美。她闭紧眼睛,贪婪地大喘一口气。
遮护仅是片刻的事。她忽然感到不安——像是一个捉弄,或者一次遗忘,她想。
决断地将草帽摘下,高扬在手里,朝那个快要隐没的身影猝然喊道:喂,你的草帽!
她被自己的举动镇住,而自己的叫喊掀起来的回声尤其令人惊异。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超越本意——急步追上去,站下,将草帽扔到他脚前的麦茬地上。
他返回来了,又走掉。
独臂挑担的身影在一颠一晃地远去。她盯着那片扇形的后背。
他的工作服撕破了口子,肩头一片亮肉裸在阳光里。看不见的风吹拂着他,他经过的地带麦子分开又合拢,草帽遮护着他的头漂浮在麦海中……那圆圆的金黄色的边轮,在视野中轻轻转着,化为一只移走的船,一粒消逝的金点……
阳光依旧,依旧鞭打如火,依旧发黑发白。疯狂的毒焰卷着嗜血的威风。东面的地界响起一串尖利的哨音,灿灿的光芒里剪出芸芸人影,麦浪裹挟中,人群像被风吹鼓了的线团,蠕蠕地滚动过来。
她怔着脸,一再地回味那片小小的阴凉——一个算不得什么的小经历,一瞬间微如滴露的感受,却同现实截然分离开。那刻不想承认的,此时已经推拒不走。还原着那份感动,暗暗发觉,心灵间,最空缺、最遥远又最敏锐的部分,骤然明朗了。
眼里一阵酸痛,看身前的麦穗麦秆全数昏花起来。缓缓将头抬起,紫色的脸孔仰向天空——哦,我是要什么?
是要乌云、乌云,我要乌云——灰蒙蒙、阴沉沉的乌云。我要它们,要它们遮庇我的天空、我的身体,我整个的身体!
好多年过去,她就这样又见到年少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