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丸号沉没——无耻之徒——日本人的孩子——两个浮标——春枝夫人的下落——看!有黑色的东西
哎,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思议。这桩惨剧发生的第二天,我和日出雄两人委身于一条不足三十英尺的救生艇,飘荡于水天之间的汪洋大海之上。毋庸多言,弦月丸号已经带着无限的遗憾,沉在了印度洋的海底。
习惯了陆地上的柔风绿草的人们,或是在话剧中,或是在油画里见识过沉船的悲壮景象,总会觉得那是件很有趣的事情。而若像我一般身遭其难,直到弦月丸号沉没的前一刻都被困甲板的话,便会和我一样,即使是今时今日再回想起那段经历,仍然感到毛骨悚然。若是非让我讲述当时的经过,我便只能略去细节,讲一讲大致的过程。
海蛇丸号撞在了我们弦月丸号的右舷上以后,便风一般消失在暗夜之中了。船中人声鼎沸,哭声、喊声、哀号声与骇人的波涛声交织成一片,那景象仿若身处地狱一般。船员们虽然极力阻止船只漏水,但吃水线以下的船体已被撞得粉碎,海水如瀑布般涌入底舱,漏水的地方人根本就靠近不得,即便是十台水泵全力运转仍然不见任何效果。6,400吨的巨轮已然处于半倾覆的状态,两根烟囱中冒出的黑烟,恰似诉说着沉没前的苦闷。
“没用了。沉船是在所难免的了。”船员们已经放弃了努力。
这时我也被吓得在甲板的尽头呆立,但望着这般惨象,突然心神一转,“春枝夫人与日出雄怎么样了?”
我飞快地向舱室方向奔去。刚跑到楼梯口,恰好遇到夫人与日出雄从下面跑上来。原来夫人在睡梦中被突如其来的骚乱声惊醒,虽在慌乱之中仍然不失风范,将睡衣换成便服才到甲板上来。我见到他们母子二人,立刻说道:“夫人,大事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撞上暗礁了么?”夫人的声音沉了下去。
“哪里是什么暗礁。快!快点!”我把面带惊恐的日出雄紧紧搂在怀中,拉着夫人跑上甲板。人越多的地方就越乱,越是危险,我们三人远离人群,在船头的海图室旁停步。此时,我心中所想的是,此番航行从那不勒斯出发时,我便以性命向滨岛保证,会保护他妻儿的安全,如今在这危急时刻,就算我的命不要,也要保护这两个人脱离危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船一点一点地下沉,此时甲板上的喊叫声更大了。终于有人下令道:“放下救生艇!”第一只救生艇被放到了海面上。我回头对春枝夫人说道:“快,夫人,准备逃离。”
按照海上的规矩,这种情况下头等舱的乘客应该上第一艘救生艇,二等舱的上第二艘,三等舱的上第三艘,待到所有旅客尽皆逃脱以后,要是还有救生艇的话,船员人等才可以借此逃离。第一艘救生艇放下去的时候,我们作为头等舱的乘客,便有权力优先登船,于是我催促春枝夫人与日出雄一同登船。当然,我虽然没有骨气,但是我得对得起日本男人这个名号,按理绝不应该率先逃离,但我向朋友保证要保护春枝夫人与日出雄的周全,何况他们一个是娇弱的女性,一个又是无邪的少年。此刻我的心里只想让他们早早脱险。
但我发现我这番心机算是白费了。第一艘小艇刚刚放到海上,便立刻有数百人有如雪崩般地拥了过去。我虽想登上那艘小艇,奈何一挤入人群,便如同乌云遭遇狂风一般被卷了回来。
“实在是无法前行了,夫人。”我转过头去对夫人说道。如何才能分开如此疯狂而众多的人们,将如此柔弱的女性与少年送至船上呢?唉!人这种东西一旦到了危急关头,竟全然不知羞耻,更没有尊严,竟是如此珍爱自己的性命。我正在无奈地叹息张望,却注意到争相登艇的人当中,有一个更加奇怪的群体。他们非但不是头等舱、二等舱的乘客,而且是最不应该登上那艘小艇的水手、伙夫、舵手、机械师和其他的一些卑贱的下等舱的乘客,他们仗着自己孔武有力,推搡踢拽他人,试图抢在别人头里登上小艇。
“这是何等的丑态!”我对发生在眼前的荒唐事简直失望透顶。春枝夫人站在我的后面,依旧紧紧地抱着日出雄,默不作声。不愧是豪爽的滨岛武文的妻子!不愧是日本军人松岛海军大佐的妹妹!不见她有丝毫慌乱,摆出一副我命在天的姿态。看着她无所畏惧的样子,我无法再沉默下去了。
“喂,你们这些不负责任的船员,还有无耻的洋人,海上的规矩跑到哪里去了!”我愤然扼腕道。而春枝夫人面带寂寥,对我沉声说道:“不,任谁都想活命吧!”
她明眸一错,继续说道:“但艇上的人太多,多半会沉的。”她不顾自身安危,却还惦记着她的对头,这是何等的温情。
我只能在旁大声慰藉:“夫人,没时间为这种事操心了。就算我自己没法脱险,我也一定会让您和孩子安然无事的。”我一边说着,一边张望,只见这时第二艘、第三艘救生艇也都依次下水,那边的人群却比刚才更加混乱,而我只能原地打转。突然,只见那卑鄙无耻的船长,他本应与这艘船共存亡,却也和其他船员一样,借着船舷上的微弱灯光,将数百名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乘客弃之不顾,正要登上第三艘救生艇。
“无、无耻!”我不禁暴怒。春枝夫人身为女性尚且无所畏惧,那个船长居然如此厚颜无耻,成何体统!实在是忍无可忍,虽然只是泄愤,纵然毫无用处,但我还是要让那颗大头尝尝我的铁拳,我要超度了他!夫人却不动声色地扯住了我的袖子,“不要多生是非了,我和日出雄即便葬身鱼腹,也不会有任何遗憾,我们没想过能够逃出生天。”夫人如同雨中高洁的白玫瑰,只是关切地看着儿子。
“或许天可怜见,即使船沉海底,我们尚有一线生机呢?”她明眸泛泪,仰天叹道。
忽然间,漆黑的海面上传来一阵惊呼,大概是驶离弦月丸号的救生艇不堪人数众多,有一两只翻覆了。
“啊!太惨了。”春枝夫人用手帕掩面。
“他们那是自作自受。”我不禁冷笑。
弦月丸号的沉没命运只在分秒之间,甲板上已经没有救生艇了。此时我们已经不作他想,只是从容不迫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夫人!”我小声地呼唤,“一切都是天命。然而在此危难之际,我等幸而没有辱没了我们的国家,已经是无怨无悔了。”
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俯身在日出雄红润的脸庞上印下最后的深深一吻,柔声说道:“日出雄,如今你遭此劫难,也没忘记你父亲在那不勒斯跟你说的话吧。”
日出雄面色凛然,道:“当然记得。父亲大人摸着我的头说:‘你是日本人的儿子,无论何时何地,这件事你一定要牢记在胸。’”
春枝夫人忍不住潸然泪下,“是的。咱们母子或许就此诀别了,如果你有幸获救的话,要记住这句话,大丈夫生于世间,要诚实坦荡。”话音刚落,一个巨浪从船尾方向打将上来。
本以为必死无疑,可就在这时,我放眼四望,只见左舷处有两三个在激流中打转的浮标。抢着登上救生艇的人们,根本不会注意到这种东西吧。我急忙取在手中,迅速将一个交给夫人,一个抓在右手,左手伸出,喊了一声“日出雄!”刚刚搂住了他的脖子,船便发出天崩地裂般的响声,沉入了大海。
立时间波涛翻滚,漩涡四现,我虽然被海水卷了进去,但过了一阵终于浮出水面。抬眼望时,漆黑一片的海面上早已不见了6,400吨级的弦月丸,四处皆是不绝于耳的求救声。幸而我手中的浮标未失,右手也是紧紧地抱着日出雄,唯独不见了夫人。“春枝夫人!春枝夫人!”我歇斯底里般地喊着。然而只有一次在远处的波涛间,仿佛听到了微弱的回应,却又似涛声,终究不敢确定。终于,我还是没能找到夫人。我自幼长于游泳,所以无需担心溺水,借着浮标的浮力,我抱着日出雄,飘荡在海中。呼喊求救之声渐趋沉寂,我们也离弦月丸号沉没的地点越来越远。突然,日出雄喊道:“看,那个黑色的东西!”我一惊之余抬头观瞧。只见一艘救生艇漂浮在距我们十四五码的海面上,大概是之前因为超员而翻覆的救生艇之一。游到近前一看,艇中的积水过半,却是半个人影也没有。真是天助我也。我大喜过望,让日出雄抓住浮标,自己则扒住船舷,一个劲儿地往外淘水。破晓时分,艇中的水终于尽数淘出,我们二人爬入船中,漫无目的地在印度洋的波涛中漂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