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个星期以来，莱斯利家气氛都紧张得很，充满了火药味。查理叔叔说得没错，那帮人自我感觉太好了。为了给宝宝起名字的事，据说西比拉表亲已开始绝食抗议，并称之为“禁食”。斯塔夏和特蕾莎这对情深意重的姐妹也拌了嘴，两人谁也不肯搭理对方。托马斯叔叔和凯瑟琳婶婶的夫妻关系也出现了裂痕，原因是凯瑟琳打算通过占卜求个名字。俄巴底亚·莱斯利30年来从未对妻子说过一句气话，这次竟因为妻子想给孩子取名叫孔苏埃拉就把她骂了个狗血喷头，结果妻子跑回娘家三天没回来。两人的婚姻岌岌可危。迈拉颈部的抽痛比以往发作得更频繁了。海湾另一头的威廉叔叔立下誓言：宝宝的名字一天没着落，他就一天不玩西洋棋。听说约瑟芬婶婶每天都定时为名字的事祈祷。尼娜为了宝宝的名字，眼泪几乎就没停过，推销诗集的事儿也暂时搁下了。保罗叔叔见状后说，凡事皆有利弊。祖母一直在生闷气。曾祖母自顾自笑得连床都在发抖。萨洛米和那些猫倒是保持了平静，尽管路西法始终小心翼翼地半翘着尾巴。每个人都对罗琳多少有些冷淡，因为她竟没采纳他们的建议。看样子，罗琳的宝宝仿佛真的永远都得不到名字了。
接着，一层阴影笼罩下来。一天，这位云杉农场的小千金看上去不大安生，还发起了烧。第二天，情况进一步恶化。第三天，穆尔豪斯医生被请了过来——这可是莱斯利家多年来第一次被迫请外面的医生来看病。他们家三代以来一直都靠云杉农场的本家医生诊病开药。利安德去世以后，他们就不知所措了。穆尔豪斯医生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呸呸！不用发愁——一百个放心好了。过一两天孩子就会痊愈。”
可是她没有。一个星期后，整个莱斯利家族都陷入了惊恐。穆尔豪斯医生也收起了满不在乎的态度。他每天都过来两次，每次神色都焦虑不安。可是这阴影却一天比一天浓重。宝宝日益憔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罗琳愁眉不展地靠在摇篮边，谁都不忍心去看她的双眼。每个人都提出了不同的治疗办法，即使没被采用，也不见有人动气。事态严重，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可是有一天，尼娜婶婶居然问罗琳，小儿麻痹的初始症状是不是跟这一样？大家差点为此和她断绝关系。马西娅婶婶也遭到了排挤，因为有天晚上她听见了狗的哀嚎。还有弗洛拉婶婶，她刚说出自己在整洁的桌布上发现了一道菱形褶皱——这是年内必有人死的预兆——就被克朗代克骂了一顿。不过克朗代克并没有受到责难，因为宝宝的病情已令他几近发狂。
穆尔豪斯医生请来了斯塔克利医生，后者虽然可能信奉进化论，但他跟孩子打交道的本领可是名声在外。经过一番长时间的会诊后，他们改变了治疗方案，可是小病人的情况却没有任何好转。克朗代克从夏洛特城请来一位看上去很博学的专家。专家搓了搓手，说能做的事穆尔豪斯医生都已经做了，不过有生命就有希望，尤其是小孩子。
“他们的生命力有时候顽强得出奇，”他说，那庄重的语气仿佛是在宣告自己的某项重大发现。
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上，30年没进过教堂的沃尔特伯祖父居然跟上帝讨价还价，说只要上帝饶这孩子一命，他就愿意上教堂去。海湾另一头的威廉伯祖父又开始不顾一切地玩起了西洋棋。在人死以前违誓总比在人死后要好。特蕾莎和斯塔夏从宝宝刚生病时就和好了，但托马斯跟凯瑟琳却直到现在才彻底冰释前嫌。托马斯告诉凯瑟琳，请她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试试占卜，还有一切可能帮得上忙的玩意儿。表亲詹姆斯·T是个败家子，虽已上了年纪，可在莱斯利家族，哪怕心胸最宽广的人都不肯叫他一声“叔叔”。一天晚上，就连他也跑来找萨洛米了。
“你相信祈祷有用吗？”他狂躁地问。
“当然相信，”萨洛米生气了。
“那就祈祷吧。我是不信这个——所以我的祷告不会有用。但是，你可得卯足了劲祈祷啊。”
2
可怕的日子到了，穆尔豪斯医生柔声告诉罗琳，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他离开之后，祖母便朝曾祖母望去。
“我觉得，”她低声说道，“咱们最好把摇篮挪到备用客房里。”
罗琳嚎啕大哭起来。祖母的话无异于一纸死刑判决书。把将死之人送至备用客房是云杉农场的老规矩，布莱尔海滨的默里家族也有这习惯。
“把她放进备用客房之前，你还得做一件事，”曾祖母激动地说。“穆尔豪斯和斯塔克利已经放弃治疗了。可不管怎么说，他俩的脑子加起来也才抵得上别人一半，派人去把那会看病的女人请来。”
祖母惊呆了。她把目光转向克朗叔叔。他正坐在宝宝的摇篮边，把自己那张憔悴的脸整个儿埋进手心里。
“您的意思是——我听说她聪颖过人——据说蒙特利尔市[1]有一家儿童医院曾聘请她担任一个相当不错的职务，可她对做普通医师更感兴趣——”
“哦，让她来吧，让她来吧，”克朗代克说——只剩一线希望了，这样的悲痛使他变得粗暴起来。“病急乱投医。不论她做什么，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霍勒斯，你去把她找来好吗？”祖母低声下气地恳求道。
克朗代克·莱斯利起身去请大夫了。他和理查兹大夫素昧平生——除了远远地瞄过几眼之外，就只在她驾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时见过面。理查兹大夫有一辆小巧时尚的单座敞篷汽车。办公室里，理查兹迎上前来，亲切而不失庄重地接待了克朗代克。
她有一张棱角分明的小脸，宽宽的嘴唇和笔直的眉毛，像极了男孩子。这张脸算不上漂亮，但却让人一见难忘。波浪似的棕色卷发中，有一小撮自前额垂下，显得任性不羁，撩人心魄。她已经35岁了，但这个发型使她看起来十分年轻。多么亲切可人的一张脸啊！颧骨那么宽，灰色的眼睛那么深邃，微笑时的嘴唇又那么优雅大方。克朗代克·莱斯利一片空白的大脑中突然闪过了一句话，那是他在主日学[2]学到的老经文：
“她将终己一生使他有益无损[3]。”
才一秒钟时间，他们的目光就相遇并纠缠在一起了。仅一秒而已。可是它抵得过好些年的工夫呢。魅力非凡、让人无法抗拒的女子邂逅了意志坚定、不易动摇的男子，不可避免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也许她会有粗壮的脚踝——但是她没有，也许她母亲会满教堂学猫叫，但是对克朗代克·莱斯利而言，一切都不重要了。她使他联想起各种美好的事物：仁慈、慷慨、同情心，还有那些对衰老无所畏惧的女性。克朗代克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特感受，他想像个受伤的小男孩一样，把头靠在她怀中哭泣。然后，她便会抚摸着他的头说：
“亲爱的，没关系——勇敢些——很快就没事了。”
“你能不能去看看我的小侄女？”他听到自己在央求。“穆尔豪斯大夫已经放弃了治疗。我们都特别喜欢那孩子，要是救不了她，她母亲也会活不下去的。你愿意去吗？”
“当然愿意，”理查兹医生说道。
她来到了云杉农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宝宝的饮食和睡眠做出了大刀阔斧的调整。当她指示大家把摇篮挪到外面的阳台上时，祖母和曾祖母都倒吸了一口气。连续两个星期，她那轻巧而沉稳的脚步每天都会在云杉农场里四处穿梭。罗琳、萨洛米和祖母每次都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她发出最简洁的命令。
曾祖母只跟理查兹医生见了一面。她吩咐萨洛米“把那个会看病的女人带进来”。然后，她们一言不发地对视了几分钟。灰色的眼眸中透出坚定与温柔，大胆地凝视着那双洞察一切的黑眼睛。
“要是我有哪个儿子遇上你，我非让他娶你做老婆不可。”曾祖母终于笑道。
理查兹医生嘴角微翘，透着一股诙谐意味。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环顾四周，打量着照片上的每一位新娘，她们面带笑容，纱衣如浪似涛，停留在久远的年代里。
“但是除非心甘情愿，否则我不会嫁给他的。”她说。
曾祖母又是一阵轻笑。
“就凭这句话，我信得过你。”曾祖母没有再叫她“会看病的女人”。对方则以“理查兹医生”的身份简单交代了几句。
理查兹医生到云杉农场来，往返都是由克朗代克接送，她自己的车因为送去修理而无法使用。可这段时间谁也没有特别注意克朗代克。
两个星期过去了，罗琳觉得宝宝憔悴的小脸蛋上，那层阴霾已不再加重。
又过了几天——这阴霾不是正逐渐减轻——开始消散了吗？又过了3个星期，理查兹医生告知众人，宝宝已经脱离危险。罗琳昏了过去，祖母全身颤抖，克朗代克无法自抑，像个不知羞的学生仔一样放声痛哭起来。
3
几天后，莱斯利家的人又聚在一起开会了——这场会议既不算正式，规模也没上次那么大。到场的叔叔婶婶们全都有名有实，而且——当天不是星期五，萨洛米庆幸地想。
“必须马上给这宝宝取个名字，”祖母下命令似的说。“你们没发现吗？她差点连名字都没取就死了！”
家人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除了被这句话吓住之外，还因为连续几个星期的可怕日子刚刚过去，没有人敢在此时挑起新的争端。谁知道是不是他们为起名字的事争论不休，所以招来了报应呢？
“可是咱们该叫她什么好啊？”安妮婶婶怯怯地问。
“除了一个名字以外，你们别无选择，”曾祖母说，“如果不用这个，那你们就是全世界最黑心的忘恩负义之徒。给这孩子取名，当然要用她救命恩人的名字了。”
莱斯利家的人面面相觑。用这个办法来解决问题既简单又得体，而且顺理成章——可是——
“可是怎么能叫伍德拉夫呢！”马西娅婶婶悲叹道。
“她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吗？”曾祖母打断了她。“问问霍勒斯，M是什么意思？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知道答案。”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克朗代克。过去那几个星期，全家人个个忧心如焚，大概除了曾祖母之外，谁也没注意到克朗代克都干了些什么。
克朗代克挺了挺肩膀，头发往后一甩。反正有些事很快就得让大家知道，现在倒是个宣布它的绝佳时机。
“她的全名，”他说道，“现在叫玛丽戈尔德·伍德拉夫·理查兹，可是再过几个星期，她将会成为玛丽戈尔德·伍德拉夫·莱斯利。”
“事情就是这样。”傍晚时分，路西法卧在放牛奶桶的柜子下面对隐多珥女巫说。他的神态就像是下了决心，要去面对已成定局的事一般。
“你觉得她人怎么样？”女巫略带傲慢地问道。
“哦，她自有过人之处，”路西法坦言。“足以让人动心。”
隐多珥女巫在兄弟姐妹中算是颇有头脑的，她舔了舔自己的黑爪子，没有作声。不过她依然保留着自己的看法。
注释：
[1]蒙特利尔（Montreal），加拿大东部魁北克省最大的城市，法语是蒙特利尔的官方语言，也是城市里最常用的语言，使用人口占城市总人口的60.5%，使得蒙特利尔成为世界上仅次于巴黎的第二大法语城市。（译注）
[2]主日学（Sunday school），又名主日学校。教堂星期天礼拜活动时特意为孩子们安排的学习小组，有专门的老师带领儿童进行学《圣经》、讲故事、做手工、画画等活动。（译注）
[3]原文为“She will do him good and not evil all the days of her life”，出自《圣经·箴言》第31章。这篇小说里有许多《圣经》中的句子，中文一律采用了《新标点和合本》的翻译。（译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