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9月的一个清晨,太阳出来了,东方的天空锦霞满布,玛丽戈尔德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她比往常醒得要早,因为这天是她入学的日子。玛丽戈尔德也不知自己是喜是忧,但她确实感到兴致勃勃——外加一点点胆怯。不过她决定把这份怯意掩饰起来。一方面,她知道自己若是畏畏缩缩,准会被曾祖母瞧不起;不知道为什么,曾祖母去世后,她对玛丽戈尔德人生的影响力反而比活着时更强。另一方面,玛丽戈尔德始终觉得母亲对自己那晚在保罗叔叔家的表现有一丝失望。当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时她还是个年仅6岁的小姑娘嘛。如今她已经7岁了,露怯可绝对行不通。
玛丽戈尔德开心地躺在床上,两条淡金色小辫耷拉在枕头上面,发梢卷卷。她从一旁的窗口向外张望——她喜欢那扇窗户,因为从那儿可以观赏到果园和茂密的云杉林。她躺在床上,就能看见那些云杉的树尖在晨风中摇曳。早晨她醒来后,它们总是在蓝天的映衬下呈现一片黑影。晚上她入睡前,它们总是用月晖或群星编织着魔法。这屋里另一扇窗户玛丽戈尔德也喜欢,因为透过它可以眺望海港,海港对面有一片朦胧的青云,她心爱的“隐秘之境”就在那后面。
玛丽戈尔德敢说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拥有如此小巧可爱的卧室——而且只有先穿过母亲的房间才能进来。这一直让她特别有安全感。因为即便已长到了7岁,夜晚仍然是个美丽但却陌生的事物。谁知道外面那片漆黑中会发生什么事?家园之外有着神秘奇诡的野兽——玛丽戈尔德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一点,因为她亲眼瞧见过。那些树没准会四下移动,互相交谈。那株老是朝枫树伸胳膊的青松可能会穿过果园,把她揽进怀里。那两棵老云杉就像一对又凶又丑的老太婆。白天,中间隔着苹果仓;到了晚上,它俩就把脑袋靠在一起。唐金先生家的篱笆那儿有一小排桦树,它们会在夜间跳着舞,自出自入,随处游荡。苹果仓后面的云杉林里,长着一棵身材修长的小山毛榉,她一向独来独往,云杉们都觉得她骄傲自大。她也会趁夜色从树林里溜出来一小会儿,抛开所有的仪态和风度,和其他山毛榉嬉笑玩耍。还有那些铁杉,白天它们如同一个个女教师,用手指冲那些吓坏了的小男孩比比划划,态度冷酷而决绝。到了夜晚,它们也会昂首挺胸地随意走动,朝每一件东西指指点点。哦,这些家伙的行为无疑都很有意思,不过令玛丽戈尔德高兴的却是,只要它们当中有谁敢爬上楼梯、往她房间里闯,定会被母亲逮个正着。
空气在仙乐中颤抖。哦,这无疑是个可爱的世界——尤其是你穿过魔法之门和绿之门以后所到达的那片土地。对旁人而言,这里不过是果园和山上的“一大片云杉林”罢了。他们对里面的奇妙事物一无所知。可是,只要穿过魔法之门和绿之门,念动咒语,就能发现这些神奇的东西。咒语是魔法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不念咒语,西尔维娅就不会现身。
祖母——从前大家还会用“小祖母”、“老祖母”分别称呼她和曾祖母,如今便只叫她祖母了——对西尔维娅颇有微词。她完全无法理解罗琳为何要容忍西尔维娅的存在。真是荒谬、放肆、外加违反基督教义。
“要是对现实中的伙伴这样掏心掏肺,我还能够明白,”祖母冷冷地说。“可这个荒唐的虚构人物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说‘荒唐’都算轻的,简直是邪恶。”
“几乎每个孤单的孩子都有这种虚构的玩伴,”罗琳辩解着。“我有。利安德也有。他经常向我说起这些朋友。他小时候曾有过3位同伴,分别被他称做砰砰先生、呜呜先生和唰唰先生。砰砰先生住在井里,呜呜先生住在老白杨的空树干里,唰唰先生就‘只会四处乱逛’!”
“利安德从没向我提过这些人,”祖母近乎无法置信地说。
“我常听您跟讲笑话似的提起一件事,说他6岁时曾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嘴里大喊着,‘哦,母亲,有东西扮成公牛沿路追赶我,我逃跑时心里可绝望啦!’”
“没错,后来我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还让他晚上饿着肚子去睡觉,”祖母义正辞严地说。“一方面,我叮嘱过他天热的时候不许跑那么快;另一方面,我从来都不喜欢弄虚作假,过去是,现在也是。”
“难怪他从没跟你提过砰砰先生等人,”罗琳心想。可她并没有说出来。没人会对祖母说这种话。
“跟西尔维娅本人相比,”祖母接着说,“更令我反感的是玛丽戈尔德会向咱们讲述她俩那些冒险行动。她好像真的对那些事深信不疑,包括她们看见‘精灵在跳舞’。精灵!她就因为这个不敢黑着灯睡觉。好好记住我的话,罗琳,她这样会学会撒谎骗人的。你必须马上快刀斩乱麻,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说西尔维娅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而且你不会再放任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
“这话我说不出口,”罗琳抗拒着。“主日学的老师告诉她死去的小猫没有灵魂之后,她那愁眉苦脸的样子您还记得吧。唉,她自己把自己弄病了,一个星期后才好。”
“你进城的那天清早,刚出太阳,她就溜下床,跑到山上找西尔维娅玩耍。我被她吓得病了将近一个礼拜。”祖母一脸严肃地说。“那天上午我走进她那屋,却发现床铺空着,当时的感受我永远都忘不了。况且那会儿新不伦瑞克省[1]才刚发生过绑架案。”
“当然,她这样做是不应该,”罗琳承认道。“她和西尔维娅计划好了,等太阳一从大山后面升起来,她们就翻过山去‘捉住它’。”
祖母哼了一声。
“罗琳,这话听着就好像连你也相信西尔维娅真的存在一般。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正常。小孩儿家这么喜欢独处,不对劲啊。说真的,我觉得她是中邪了。还记得主日学组织野餐的那天吗?玛丽戈尔德不肯参加,说她宁愿和西尔维娅一块儿玩。这事儿就不正常。还有一天晚上,她做祷告时竟祈求上帝保佑母亲、祖母和西尔维娅。我吓了一跳。还有上星期她回家后讲的那个故事——她们看见3头体格硕大的大象沿着长有云杉树的山头列队前进,还借着月光到白泉喝水——我猜她指的是那道山泉。”
“但这也许是真的呢,”罗琳怯怯地辩驳道。“您知道,当时正好有大象从夏洛特城的马戏团跑出来,后来有人在南哈莫尼找到了它们。”
“如果有3只大象排着队穿过哈莫尼镇,那么除了玛丽戈尔德之外,应该还有别人看到才对。这不可能。整个故事都是她编的。总而言之,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罗琳,假如你任由自己的孩子这样下去,别人会觉得她脑筋不正常的。”
这对母亲和祖母而言都可怕至极。有个脑筋不正常的孩子是件非常丢脸的事,可母亲依然不愿毁掉玛丽戈尔德那美丽的梦幻世界。
“还有一次,她对咱们说,”祖母又道,“西尔维娅告诉她‘上帝是个非常帅气的老先生’。想不到你女儿竟会从玩伴那里得知这种事!”
“现在您这话听着也好像认为西尔维娅确有其人似的,”罗琳淘气地说。可是祖母没搭理她。
“好在玛丽戈尔德很快就要上学了。一开学,她就会忘了西尔维娅这个坏丫头。”
学校离云杉农场有半英里远,于是开学第一天,祖母打算用车子送玛丽戈尔德上学。玛丽戈尔德觉得他们仿佛永远都出不了门,可云杉农场的人办事一向不慌不忙。最后,他们终于上路了。玛丽戈尔德穿着崭新的蓝裙子,午饭装在一只小篮子里。萨洛米把篮子塞得满满的,里面有可爱的心形三明治和切成动物形状的饼干。母亲还用一只断把儿的蓝绿色小奶壶盛了些玛丽戈尔德最爱吃的果冻,悄悄地放进篮子。虽然这只壶的把手断了,但玛丽戈尔德一直很喜欢它——或许正是因为它断了把儿,她才对它青睐有加吧。她肯定小奶壶能感受到自己的喜爱。
现在是9月份,天气也是标准的9月天。母亲是否正躲在云杉农场的杨梅丛后哭泣?这样的怀疑让玛丽戈尔德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尽管如此,她坐在车上依然很开心——直到看见了那条狗。从那以后,她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那条狗坐在普拉克斯顿老先生那幢小房子前的台阶上,一看见他们就朝大门口扑了过来,沿着栅栏内侧狂吠。他体格相当高大,一身黄褐色的短毛,耳朵直挺挺地竖着,尾巴尖上还长着一块黑斑。玛丽戈尔德知道,一旦给他捉住,自己准会被大卸八块。而且,以后她得自己上学。
不过,那天她在学校过得还挺愉快,尽管有些偷笑的小男孩令人不安——玛丽戈尔德当然并不喜欢他们。能得到他人的百般关照着实令人开心,那些大姐姐就对玛丽戈尔德关爱备至。她们为了谁跟玛丽戈尔德做同桌而吵起架来,最后大家通过抽签解决了问题。放学后,拉扎尔过来接她回家,那条狗则不见了。于是,玛丽戈尔德心花怒放,认为上学真的棒极了。
2
可是第二天就没那么棒了。这回是母亲陪着玛丽戈尔德走路上学去。起先倒也愉快,普拉克斯顿先生家门口没见有狗,可在马路的另一侧,特纳遗孀家有好多大大小小的鹅,其中一只大公鹅还跑到路边,隔着栅栏冲她们发出“嘶嘶”的叫声。玛丽戈尔德不愿告诉母亲这些鹅令她感到害怕,并且很快就把他们忘了。公鹅毕竟跟狗不一样,而且和母亲一起沿着美丽的公路散步是件舒心的事儿。那天学校里教了些什么东西,玛丽戈尔德大概已忘光了,但她永远无法忘记那戏弄路人的羊肠道、田野角落里愉快相伴的秋麒麟草、在河道转折处弯下腰的冷杉树;还有,唐金先生家的农田里,麦子们掀起了一道道长长的波浪;海港上空,那些年轻的白云正扬帆探险。道路顺着红色山丘延伸开去;路边那些大团大团的香蕨草早已被夜雨洗刷得纤尘不染。
然后,母女俩穿过了一条小溪,不过走的不是木板桥,而是一座小巧的石桥,从桥上可以看见漩涡们头戴珍珠冠饰,围着湿淋淋的草儿打转。接着,两人遇见了一座可爱的小树林,香脂树的枝桠奏着曲儿,每朵紫罗兰的小影子都点缀着阳光。后来,她们走上了一条靠近栅栏的美丽小路,脚下铺着厚厚的青苔,几乎一直延伸到那个长有绿色植物的拐角处,雪白的校舍就座落在那里。如果玛丽戈尔德能把那狗和公鹅抛在脑后,她肯定会欣喜若狂的。
可是,那天在学校的经历并不算愉快。大姐姐们都没怎么关注玛丽戈尔德:又来了一位新同学,她留着让人惊奇的金红色卷发,所以大家都对她满怀期待。
老师让玛丽戈尔德跟一个名叫萨拉·米勒的小女孩坐在一起,那姑娘她既不认识也不喜欢。过道对面有个讨厌的小男孩,一会儿嚼嚼口香糖,一会儿朝玛丽戈尔德咧嘴笑笑。他嚼东西时耳朵会动来动去,冲她笑时脸上则会露出顽皮而不怀好意的神色。男孩趁课间休息时走到玛丽戈尔德跟前,玛丽戈尔德却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显然,这只莱斯利小猫的利爪一下子就不见了。
“你最好每天都让你妈妈送你上学,”小男孩揶揄道。“否则老普拉克斯顿的狗会把你吃掉。那条狗已经吞掉3个人啦。”
“吞掉!”玛丽戈尔德不由得转过身来。那条狗对她产生了莫大的吸引力。
“连肉带骨全吞了,我敢肯定。其中有个小女孩就跟你差不多大呢。狗往往能察觉到人对它们的恐惧。”
玛丽戈尔德感觉到一阵凉意,怪怪的,很不舒服。但是她认为换成曾祖母的话,一定会干净利落地打发掉这个无礼的小男孩。
“你以为,”她挖苦道,“1000条狗就能把我给吓倒?”
“你跟莱斯利家所有的人一样喜欢说大话,”那个找她麻烦的家伙反击道。“不过嘛,等你被那条狗咬到胫骨的时候,就会改变看法了,不可一世的大小姐。”
玛丽戈尔德也没觉得自己有多不可一世。后来,她去问萨拉·米勒鹅是不是会咬人,萨拉回答道:
“会啊。有一次,我家的老公鹅就扑过来把我撞倒,还咬了我,”玛丽戈尔德觉得生活实在太艰难了。她到底要怎么回家呢?别的孩子都跟她不同路。唐金先生、普拉克斯顿先生、罗斯先生,还有特纳的那位遗孀,都没有小孩。拉扎尔和飞蒂姆两家的孩子上的是“东面那头”的一所法语学校。很久以前,玛丽戈尔德曾幻想过“隐秘之境”就在“东头”。
后来,克朗叔叔来了,他开车把玛丽戈尔德送回了家。那只公鹅朝他们发出嘶叫,那条狗则径直扑向大门,朝他们一通狂吠。他确实是一条非常聒噪的狗。关于自己的恐惧,玛丽戈尔德连一个字都没有对克朗叔叔说。她无法忍受克朗叔叔也当她是个胆小鬼。她向路西法倾诉了这件事,而路西法对狗根本没有任何好感。
“这并不是因为我和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路西法坦言道。“但是我听说有条狗曾辱骂过我的一位祖先。”
那天晚上做祷告时,玛丽戈尔德满心虔诚地祈祷第二天早上那条狗不在。
3
母亲又准备送玛丽戈尔德上学,但是祖母发话了:
“这样娇生惯养对她没有好处。倒不如从一开始就让她慢慢习惯自己上学。路上又不会有东西伤害她。”
“会有汽车啊。”
“一大清早,这条路上也没什么车。而且,如果今天有车,明天一样会有。玛丽戈尔德必须学会靠边走,绝不乱穿马路。”
玛丽戈尔德并不害怕汽车。她喜欢在紫罗兰色的晨光中,看一辆辆车子瞪着金月似的大眼睛,呜呜低鸣着开过去,有时它们也会转个弯,拐进大门,游移的灯光在树木和鲜花上变出新奇的魔法。就算是大白天,这些车也很有意思。可是块头堪比狮子的黄褐色大狗,还有“嘶嘶”叫的大肥鹅却完全是另外一码事。玛丽戈尔德只顾琢磨这些,一夜未曾合眼。想想看,假如上帝根本不存在该怎么办!海湾另一头的表亲马尔科姆老人就说过世上没有上帝。要是那条狗还在呢?要是那扇门没关呢?要是他有本事跳出栅栏呢?要是他把她连肉带骨“吞掉”呢?没人会知道她的遭遇。玛丽戈尔德想起拉扎尔曾讲过一个可怕的故事:一条狗对准某人的喉咙扑过去,扯出了他的“茎”静脉[2]。要是那条狗也把她的“茎”静脉扯出来呢?
那天早上,玛丽戈尔德认认真真地做了祷告。尽管她惶恐不安,却依然没忘记穿上那条绿裙子;她并不喜欢这裙子,穿它是因为按顺序该轮到它了,而且不能让这裙子觉得自己被冷落呀。她勉强吃了几口早饭,就带着午餐篮子走到外面,准备上路,一颗小心脏直打鼓。那条路仿佛突然延长了无数英里,每走一步都令她胆寒。
“亲爱的,你自己去不会害怕吧?”母亲说着,吻别了她。
“哦,不会的,”玛丽戈尔德勇敢地撒了个谎。母亲肯定没有识穿——甚至都不曾起疑。
“而且我才——我才不会被吓倒呢,”玛丽戈尔德低声向全世界发出了挑战。“我会说到做到。我敢肯定上帝绝不会让那条狗待在那里。我敢百分百肯定。”
“打起精神来,”路西法待在门柱上,一边说,一边冲她眨了眨黄玉色的眼睛。“狗就是狗,如此而已。只管竖起尾巴,朝他低吼。隔着栅栏谁都可以乱吠。”
微风习习的山上,一棵棵冷杉树欢快地随风齐摆,唐金先生家的小牛站在一个长满蕨类植物的角落里,望着玛丽戈尔德,柔和的黑眸中写满了精灵般的顽皮。可是对玛丽戈尔德来讲,那天一路上都没有任何令人开心的事。她一走近普拉克斯顿家的房子,就看见那条狗坐在台阶上。玛丽戈尔德浑身发冷,但是并没有停下脚步。她知道,如果换做曾祖母的话,曾祖母也一定不会停下。那条狗冲到大门口,一面沿着栅栏狂奔,一面汪汪叫,嗓门凶得不得了。他知不知道自己害怕他呢?玛丽戈尔德感到度“秒”如年,直到她甩掉了那条狗。她在学校一整天都觉得特别不舒服,连午饭都吃不下去,内心充满苦涩。上帝没有答应她的祈求。表亲马尔科姆老人的话很有可能是对的。他当然是对的啦。玛丽戈尔德回家时又从那条狗跟前经过,这是一个没有神明的世界,恐怖成了唯一的最高统治者。
4
玛丽戈尔德就在这样的世界中生活了一个星期,饱尝了提心吊胆的滋味。但她宁死也不肯向母亲和祖母承认自己的怯懦。本来她可以找玛丽戈尔德婶婶倾诉,可是玛丽戈尔德婶婶不在家。玛丽戈尔德没心思同西尔维娅玩耍,一窝新出生的小猫也提不起她的兴致。那条狗每天都会冲到大门口,然后隔着栅栏追着她汪汪叫。玛丽戈尔德无论瞧见什么,脑中都会浮现出3个大写字母——“DOG(狗)”。总有一天——玛丽戈尔德知道——他会从栅栏里跳出来。一个雨天,玛丽戈尔德以为那条狗肯定不在,但是他偏偏还在。而且比往常叫得更起劲了。
“我希望你去死,”玛丽戈尔德气冲冲地咕哝道。可是她没法祈祷他死,尽管她曾经试图这样做。她认为,就算是狗,也拥有某些权利。她依然会做祷告——虽然她觉得一点用处都没有。
后来有一天,那条狗真的跳出了栅栏。
5
“那孩子愈发消瘦了,脸色也越来越苍白,怪吓人的,”母亲担忧着。“她几乎都不吃早饭。走那么远的路去上学,她肯定吃不消。”
“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要走2.5英里的路去上学呢,”祖母说道。虽然她也不放心,但却不肯让步。“不走路怎么上学?又不能天天送她。”
“玛丽戈尔德做恶梦了——她以前从来不这样,”母亲坚持道。“昨天夜里她叫得特别恐怖,说自己被‘它’捉住了。您注意到了吗,她都不怎么笑了。”
“我只注意到她不再跟西尔维娅上山瞎转悠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祖母用满意的口吻说。“我得嘱咐她一声,别跟学校里那帮孩子到处乱跑,累得精疲力尽。问题就出在这儿。”
这个要求根本就是多余的。玛丽戈尔德在学校少言寡语,弄得其他小孩都以为她是呆子,而老师却视她为模范生——尽管是有点反应迟钝。别人对她说过什么,她好像连一半都记不住。想到回家路上要从那条狗跟前经过,她就满心恐惧,别人的话她连听都听不进去,又怎么记得住呢?可怕的是,这种情况一直没有任何改善,甚至还愈发糟糕。玛丽戈尔德觉得自己不可能永远维持住这份勇气。总有一天,她会崩溃,然后把事情和盘托出,这样大家就都知道她胆小如鼠了。
那条狗像往常一样待在台阶上,像往常一样跑过来汪汪叫。可是,玛丽戈尔德却意外遭遇了新的恐惧。特纳遗孀家的鹅跑到了马路上!它们占据了整个路面。玛丽戈尔德刚一走近,那只大公鹅就张开巨大的双翅扑了过来,口中发出凶狠的嘶叫。玛丽戈尔德丢下课本和饭盒,尖叫起来。
就在这时,那条狗跳出了栅栏。他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越过了那道障碍。正当玛丽戈尔德以为自己会被他一口吞掉、或者咬住“茎”静脉的时候,却看到他直奔那只公鹅去了。愤怒的公鹅转身跑向栅栏上的破洞,先前他就是从那儿逃出来的。其速度之快足以创下公鹅的奔跑纪录。狗狗把其他鹅连同这只公鹅全都撵进了洞,然后得意洋洋、连蹦带跳地回到玛丽戈尔德身边。玛丽戈尔德险些被他冲过来的力道撞倒,不过她随即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害怕了。狗狗带着友善的狂喜在玛丽戈尔德周围蹦跳,还频频停下来,用叫声传达自己的善意。哈,其实他只是一只体型过大的幼犬。那些吠声和奔跑纯粹是亲热的表现罢了。难怪上帝没答应玛丽戈尔德的祈求呢。
玛丽戈尔德继续往前走,狗狗则一路小跑,得意洋洋地跟在她身边,偶尔还舔舔她的手,或者扬起他那可爱的狗头,发出愉快的叫声。仿佛只要跟她在一起,他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狗狗了。他陪着她一路走到了学校。当晚玛丽戈尔德回家的时候,心中已没有丝毫恐惧。她径直走到大门口,还隔着栅栏亲了亲他。
“我以前很讨厌你,还祈祷你不在这里,真是抱歉得很。”她对他说。
“朋友之间,一点点怨恨算得了什么?”狗狗说。“那只鹅不会再找你麻烦了。亲爱的,我保证。”
那天晚上,玛丽戈尔德的笑声再次传遍了整个云杉农场。世界又变成了一片喜气洋洋的乐土,人人都幸福愉快。她享受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接着又上山找西尔维娅去了——这让祖母有点不大高兴。第二天,为了能有时间跟狗狗玩一小会儿,玛丽戈尔德一大早就跑去上学了。自从狗狗发现自己能在情急之下翻过栅栏以后,每天早晨和傍晚都要跳出来,就只为让玛丽戈尔德摸摸他、从篮子里拿出些小零食喂他吃。
玛丽戈尔德体会到一种胜利的喜悦,因为她从没告诉过任何人自己有多么害怕。仿佛自从她到保罗叔叔家做客以后,某个不光彩的污点就如影随形地紧跟着她,而她终于让自己摆脱了这个污点。不过,既然已不再害怕,她就把事情告诉了母亲,因为她无法忍受对母亲隐瞒秘密。这小家伙竟默不作声独自忍受了这么久的苦恼,罗琳知道以后不由得暗自心惊。
“乖宝贝,我觉得你一点都不懦弱。你很勇敢,怕成那样还能径直向前——并且坚持了下来。”
“要是我能选择谁来做我母亲的话,我就选您,”玛丽戈尔德小声说。天地万物又变得美好起来,世上所有的风儿都是她的朋友。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嘛,”路西法发出了咕噜声。
“猫狗相比,我会永远更爱猫咪多一点,”玛丽戈尔德说,“不过普拉克斯顿家的狗很出色。”
“这世上没有一条狗称得上出色,”路西法下了结论。
注释:
[1]新不伦瑞克省(New Brunswick),加拿大东部省份,首府是弗雷德里克顿(Fredericton)。(译注)
[2]此处为语音飞白,原文是把“jugular vein(颈静脉)”误当做“juggler(骗子;魔术师)vein”,译文为取得类似效果改为把“颈静脉”误当做“‘茎’静脉”。(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