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习课的铃声响了,同学们都趴在桌上办作业。吴三却把课本往胳肢窝里一夹,悄悄溜出了教室。
他的馍篮子空了,嫂子该送馍来了。
学校里没人搭伙。同学们每星期都要跑回家几趟拿馍。喝个馏馍水,啃个咸菜,这就是乡村中学生的生活。嫂子知道他该毕业了,怕影响他学习,每隔两天就来给他送一次馍。
嫂子每次到学校来,总要穿上最鲜亮的花衣裳。那衣裳还是嫂子结婚时买的,样子很普通,但嫂子一穿,硬是显得漂亮。嫂子只读过两年初中,对他们这些高中生很羡慕,要是赶上课外活动时间,她总爱到教室里坐坐,翻翻他的作业本儿,看看得了几个一百分,临走时总是悄悄拿走他的几件脏衣服。他说:“我会洗。”嫂子总是说:“你学习紧张,有时间多看几点书。”
农村的学生年龄普遍偏大,有的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因而对男女交往特别敏感。嫂子初来时,有人把她当成吴三的对象,只是在一旁诡谲地笑笑,并不敢说太过分的话儿。等他声明月华是他嫂子时,那玩笑便开得没有边儿了。自古以来,小叔跟嫂子的关系总是人们开玩笑的话题,话儿说得再难听也没有关系。吴三受不了这玩笑和戏谑,每当嫂子来给她送馍时,他总是悄悄溜到到村外,在黄河故堤上等着。
镇外那条黄河故堤蜿蜒曲折,像一条巨龙,一直通到他的家乡。堤上是一片杏树林,泛黄的杏子在绿叶间眨着眼睛。
高高的山上结槟榔,
谁先爬上谁先尝。
杏林深处响起甜美的歌声。嫂子来了。她爱唱这支歌,但仅记住前面这两句词儿,下面的词儿便不会唱了。嫂子反复吟唱着,好像在咀嚼一只槟榔,越嚼越有味道。在吴三听来,这歌儿别有一番韵味儿,他好像也能品尝到那槟榔的芳香。歌声愈来愈近了,吴三看见嫂子挎着一只小竹篮,沿着大堤上的小路,步履轻盈地走来。他忙躲在一棵小杏树下,等嫂子走到跟前,猛然跳出来:“嗬,哪里来的一位邓丽君?”
“该死的,吓了我一跳!”嫂子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嫂子,你在家也够忙的,叫你一趟趟往这儿跑,我觉得……”吴三接过小竹篮,感激地看了嫂子一眼。
“哟,自家兄弟也跟我客气来了!”嫂子坐在树荫下,用手巾扇着风。“是不是不想叫我来,怕人家说你的闲话?”
“不,不!”吴三脸红了,连忙否认说。
“哼,还瞒我?”嫂子目光好厉害,好像能穿透人的心。“对我说说,人家都说些啥?”
“没说啥,没说啥!”吴三低下头。他不能把同学的玩笑告诉嫂子。他沉默片刻,扫了嫂子一眼,狡诘地笑笑:“人家说你像……像……”
“像什么?”嫂子瞅着吴三,汗津津的脸儿显得更红润了,那对美丽的丹凤眼忽闪闪地眨动着。
“像电影演员王馥荔!”吴三哈哈哈笑着,他觉得这个比喻特别恰当,特别美。
“哟,我有恁漂亮吗?”嫂子理了理乌黑的长发,咯咯地笑了。“王馥荔演的角色可多了,你看我像哪一个?”
“像牛百岁喜欢的那个……那个隔壁邻居!”
“混蛋!”嫂子骂了一句。“那女的是个寡妇。难道我像她吗?”
“不,不!”吴三后悔这比喻太不恰当。嫂子咋能像寡妇呢?嫂子应当生活得幸福、美满嘛!“你就像王馥荔本人。王馥荔的家庭是很美满幸福的。”
嫂子被逗笑了。她倚着杏树,望着绿叶间黄黄的杏子出神儿。吴三的比喻也许是对的。别看俺平时笑嘻嘻的,那笑声里却掩藏着悲伤和忧愁。是不是同学们看出了俺心里的秘密?才说俺像那个年轻寡妇呢?
吴三在一旁也暗自思谋。嫂子为啥突然不高兴了呢?我开个玩笑决不会得罪她的。她一定想起了大哥。大哥走了这么多天,也不给嫂子来封信,更不要说寄钱了。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已没吃的,嫂子从娘家拿些杂粮和红芋片儿自己吃,却把好吃的送给我。嫂子两天就给我送一次馍,她在家里要作多大难啊!唉,也许爹说得对,我不该上这个学,那大学校门能是咱穷人家的孩子进得去的?
“嫂子,我不上学了,我回家帮你干活吧?”
“没出息!”嫂子忽然生了气。“嫂子没能上学,后悔一辈子。你应当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咱不能永远把自己捆绑在这片黄土地上啊!”
“嫂子,我听你的!”吴三被深深地感动了。“等我上了大学,有了工作,一定把你接到城里,叫你享享福!”
嫂子笑了:“哟,到时候你娶了媳妇,还不把我忘了?”
吴三表示自己的决心:“我宁愿不娶媳妇,也要嫂子你!”
嫂子红着眼睛说:“三弟,别这样说,人家会笑话的。有你这句话,嫂子再苦再累也不怕了。”
嫂子从小竹篮里拿出一个油卷儿,里面还卷着咸鸡蛋。“吃吧,三弟。学习太紧张,要保重身体。”
吴三一惊:“嫂子,咱家哪来的好面和鸡蛋?这太浪费了!”
“快吃你的吧!把心思多用在学习上,别想这想那的。”
“嫂子,你也吃!”
“中,咱俩一块吃!”
嫂子掰了一塄儿,填到自己嘴里。叔嫂二人面对面地吃着,心里甜丝丝的。他们品味出来的不是那油卷和鸡蛋的香味,而是一种充盈在心头的甜密。
二人正品尝着油卷的味,一阵清风送来一阵优美的旋律。
“是镇里放电影吧?”嫂子猜测说。
吴三说:“可能是!”便停止咀嚼,专注地倾听那高昂浑厚的歌声。
那歌声时强时弱,听不太清,吴三却随着那旋律大声唱起来:“嫂子——,亮丽的嫂子——!”
嫂子说:“你唱错了。我听着是憨憨的嫂子。”
吴三不理睬,自顾自地又唱了起来:“嫂子——,亲亲的嫂子——!”
嫂子又纠正说:“人家唱的是黑黑的嫂子。”
吴三说:“不对,是亲亲的嫂子!你仔细听听?”
二人认真听了一遍,嫂子“卟”的一声笑了:“是亲亲的嫂子,也是黑黑的嫂子和憨憨的嫂子。”
吴三坚持说:“是亮丽的嫂子,是亲亲的嫂子!我唱的是你,不是那首歌。”
嫂子的脸儿红了:“别唱了,人家笑话。”
杏树林里晃动着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几个男同学在偷听他们的悄悄话儿。等嫂子走后,他们围着吴三审问:“快说,你嫂子为啥对你这么好?你嫂子是不是被你亲(吻)过了?”有人更不像话:“你哥不在家,你是不是陪你嫂子睡觉了?”
吴三觉得这是对嫂子最大的污辱,他两眼喷出一股怒火,狠狠揍了那同学一拳头:“谁再说我嫂子的坏话,我就跟他拼命!”
吴三从来没有这样发过火,几个同学吓得抱头鼠窜了。
月华一路唱着歌儿回到家,天色已经昏黑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的几斤好面全给三弟做了油卷儿,缸里仅剩下两瓢红芋面了。但她很高兴,能让三弟吃好,学习好,她就放心了。
月华馏了两个剩馍头,又搅了半锅稀饭,却不见二傻回来。她忽然想到二傻去看电影的事,便有点不放心。她盖上锅,便去村里找二傻。夜色中只见瘸腿王三扛着个粪箕子,一颠一拐地从村外走来。
瘸腿王三虽然腿瘸,但却是个勤快人。每天扛着粪箕子村里村外转,过去是拾粪,现在主要是拾各种塑料袋和包装盒儿。他每天奔忙于村里村外,成了村里的消息灵通人士。他来到月华面前,压低声音说:“二傻被派出所抓起来了,你咋不去看看呀?”
月华一愣:“他咋了?”
瘸腿王三说:“他把人家小霞——,咳,这孩子,说他傻,他怎么也想那事儿呀?”
月华心里一抖,她后悔自己不该把火引到小霞身上。自从她答应把小霞介绍给二傻,二傻一颗心就拴到小霞身上了。他到底把人家小霞怎么样了?月华忙去找小霞。
小霞不在家。小霞娘生气地说:“你那二傻太不像话,你要好好管管他!”
月华愣在那里,二傻到底犯了啥法?
小霞娘不理她,却去忙碌别的事儿去了。
月华想去村里问问情况,又怕这事张扬出去,太丢人了。
月华回到家里,刚关上外门,小霞突然闯进来。月华忙问:“你咋这会儿来了?”
小霞满脸惊慌,她说:“月华嫂,我告诉你一句话,二傻哥没有咋着我,是别人陷害他。”
月华没经过这样的事,一时愣在那里了。等她清醒过来,想问问详细情况,小霞一闪身就没影儿了。
天明,月华来到派出所。一位大沿帽接待了她。月华说:“二傻没有咋着小霞,你们为啥要把他抓起来呀?”
大沿帽面无表情,只说:“你让小霞出来作证,就是让她写个字条也行。我们立马放了二傻。”
月华忙又赶回村去找小霞。小霞一家人都向她瞪着眼睛:“你找小霞,俺还找不到她哩!”
月华又是一惊:“怎么?小霞跑了?”
小霞爹躺在病床上正急得抓耳挠腮,冲月华发火说:“是你家二傻把俺小霞弄到这一步,这叫俺在村里咋个抬头呀?”
月华忙为二傻辩解:“大叔,你别急!昨晚我还见小霞哩,她说二傻没有咋着她。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你们可不能老恨俺家的二傻!”
小霞娘哭了起来:“老天爷,这可咋办呀?”
小霞爹连声报怨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冤仇。我看还是早点儿把她嫁出去得了!”
小霞娘说:“小霞一夜没进家,你就是想把她嫁出去,也没法嫁呀?”
小霞爹说:“一个大活人,她还能跑到天上去吗?叫那男的找找她,拉她去拜堂成亲,啥事都省了。”
小霞娘哭了:“小霞压根儿就不同意这门亲事,你这样硬逼她,她要是出了个好歹,可怎么办呀?”
月华也知道那卖烧鸡的专业户不地道,可她也没法劝说,只好独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