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波王子说:“这就是转朗廓的路线,也就是围绕主殿转一圈,这一圈三面有三百八十个转经筒,来朝拜的人,没有不转一圈的。转了朗廓,还要转八廓,转林廓。转八廓就是走出大昭寺,沿着八廓街转圈;转林廓就是沿着拉萨市林廓路,围绕大昭寺、药王山、布达拉宫、小昭寺、下密院、印经院转圈。朗廓是里圈,八廓是中圈,林廓是外圈。这种从核心到外环的三个转经路线我八年前就转过,这次要是找到了‘七度母之门’,我还想转。转经是坚定信仰、参悟佛理的一种方式,你对世俗不是充满了期待、追求和迷恋吗?那你就转经,转着转着你就发现你的追求早就实现了,因为你已经没有追求,你对世俗的期待和迷恋完全被纯净的思想、光明的天地所代替,那里除了宁静与幸福,什么也没有。这时候你会意识到,你追求的原来是幸福,而不是别的,比如金钱、房屋、奢华等等。既然已经得到了幸福,那还要金钱干什么?一个享受过幸福的人,是不会再回到烦恼中来的。”
转经筒哗啦啦地流水一般响起来。他们慢慢地走,快快地转,看着,想着:措曼吉姆,仓央嘉措的情人,她在哪里?她的指引在哪里?是不是等他们转够了一圈才会出现呢?
没有出现,所有的转经筒都让他们失望。
梅萨说:“这一圈白转了。”
香波王子说:“也没有白转。第一你排除了它,第二你祈请了它。转经就是转运气,运气一转就会来。说不定过一会儿你就会发现,其实措曼吉姆早就在你的视野里,她的信息你早就注意到了。走,上楼去。”
梅萨说:“你在安慰我,其实你的担忧一点不比我少。”
他们来到楼梯口,这儿不靠近殿堂,没有酥油灯,漆黑一片,黑得他们互相看不见。不光黑,还有静,静得他们都觉得耳朵失聪了。
突然传来一阵隐忍的笑声,吓得梅萨毛骨悚然:“谁?”
香波王子拽住她:“好像不是人,是猫头鹰。不要害怕,往上走,上去就好了,也许二层和三层才是仓央嘉措和措曼吉姆呆过的地方。”
梅萨说:“我怎么觉得我们不该上去。”
香波王子说:“我们必须上去。大昭寺主殿一共四层,只有上去,我们才能看到二三层房檐下作为承檐装饰的一百零八个雄狮伏兽和人面狮身的木雕,看到梁柱和斗拱上天鹅、宝象、神驹、祥鹿的印度浮雕,看到明代刺绣的密宗神祇胜乐金刚和大威德怖畏金刚的唐卡,这些都是极其珍贵、非常著名的。三百年前的措曼吉姆想把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授记指南’留到今天,很可能会把它们当作载体,因为只有它们才会一直存在下去,并受到世世代代的保护和关注。”
终于走过陡峭的楼梯,来到了二层。二层也是黑暗的,像是禅堂禅机:佛意如晦,就里不明。好在这里有一个直视天空的平台,遥远的星空稀释着黑暗,可以看到浮雕般的夜色在周身蔓延,那是隐没的错落的殿堂,吸纳了新一轮恐怖,在沉默中狞厉。怎么没有酥油灯?二层的佛殿居然可以吹灯灭蜡。他们走过去,才发现不是没有灯,而是关了门。他使劲推了推,沉重的木门纹丝不动。
梅萨说:“什么意思,不设防的大昭寺却对我们关起了二层殿堂的门?”
香波王子说:“肯定是有人愿意,有人不愿意。”
又是一阵隐忍的笑声,从上面传来,隐隐约约还有一种呼唤:“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梅萨说:“见鬼了。”
香波王子说:“这时候见鬼不一定是坏事,也许是空行母的幻化,或者是措曼吉姆嘱托给某人的召唤。走,去三层。”
他带她走向二层平台东北角的楼梯,这里是通往大昭寺主殿三层和四层金顶的地方。三层是活佛喇嘛读经修行的清静寂寥之地,平时就不对外开放,今夜更是锁门如壁。他们伫立着,感觉寂静更加浓稠,仿佛整个大昭寺都入定了。
鬼怪的笑声再一次响起,笑完了还是那种呼唤:“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虽然隐隐约约,若断似连,但寂静给了它清晰的可能。香波王子和梅萨明显感觉到那声音突然有了变化,变得他们听不懂了。
梅萨说:“是藏语?”
香波王子说:“不,藏语我都能听得懂,无论是安多语、卫藏语,还是康藏语。我感觉它像古梵语,对,节奏和发音都像古梵语,谁在说古梵语?显然是冲着我们的。”他望了望传来声音的大昭寺金顶,拉着梅萨往上走去。
但是通往金顶的门是锁死了的,他们只能无奈地听着那声音由梵语变成藏语,又由藏语变成汉语:“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香波王子朝上看看露天的狮子门的门顶说:“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翻过去了,你踩住我的肩膀。”
“这么高,我翻上门顶怎么下去?再说你怎么办?”
“那就只有一种办法,我翻过去,你在这边等我。”
梅萨不禁打了个寒颤,左右看看:“我等你,一个人?”
香波王子也以为不合适,想了想,又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不合适也得做。他说:“梅萨,梅萨……”叹口气,“其实我也不忍心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说着,突然抱住了她。
梅萨一直绷紧的肌肉就像被人挠了痒痒,一下松弛了。她缩到他怀里,静静的,静静的。她仰起了脸。他低下头,发现她的眼睛就像两颗夜明珠滚动在热艳的怀抱里,禁不住激动起来。他吻她,用手抒情地探摸她的身体。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响应,身体却有些僵硬,进而有些颤抖。他想用更深情热烈的动作融化她,又突然想起她的誓言,还有她那句让他自卑的话:“你记住了它,却没听懂它。”
这些天,他一直在破译她这句话,破译她的誓言,像破译仓央嘉措情歌一样执着。可惜一无所获。他至今不明白,那么简单明了的誓言,自己怎么会不懂?
他轻轻推开她,抓住狮子门说:“我上去了。”
梅萨的小手,无声地拉住了他的手,这让他有了很深的感动。
“我们的期限是天亮之前,天就要亮了。”香波王子说着摁住了梅萨。
梅萨只好蹲下。香波王子一脚踩上了她的肩膀。
7
香波王子从狮子门的门顶翻到大昭寺金顶后,就再也没有听到那鬼怪的笑声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的呼唤。他在四座巨大的金顶之间走来走去,有的金顶可以触及,有的被间隔在四层平台之外,只能观望。但不管是可以触及的,还是只能观望的,光滑的金顶上都不可能存在措曼吉姆的痕迹和发出召唤的那个人。夜色渐渐稀薄了,他焦急地观察那些法幢、金瓶、经轮和吉祥兽,观察四层平台上的每一个暗角、每一根经杆、每一堵矮墙、每一溜砖饰和瓦当,甚至那些缠绕在斗拱、脊檩、边椽上的哈达,都被他翻了一遍。
但是他没有注意到,平台正前方,也就是对着大昭寺广场的一面,半人高的边墙之外,还有一米的延伸。骷髅杀手就藏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
骷髅杀手等待着香波王子的探头,只要对方一探头,他就会一刀刺向对方的喉咙。对方肯定会探头,数十米以下就是大昭寺门口,一声女人的尖叫将会把他吸引过来。骷髅杀手等待着,天还没有亮透,下面就出现了第一个磕头的人。很遗憾,是个男人。他知道女人对香波王子更有吸引力。他又等了一会儿,女人来了,一来就很稠,没过几分钟,就占尽了门前光亮的石板。
骷髅杀手朝下看着,瞅中一个姑娘,把一只死老鼠扔了下去。尖叫随之而起,就像一只无形的爪子,将平台那边的香波王子抓了过来。
香波王子果然把头探出了边墙之外,骷髅杀手举刀就刺,发现那头又缩了回去。香波王子听到平台那边的狮子门吱吱嘎嘎一阵响,突然想到了梅萨的安危,转身跑了过去。“梅萨,梅萨。”他喊着。
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梅萨,是国字脸喇嘛。
国字脸喇嘛身后还有七八个喇嘛,一个个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他心里一惊:天亮了,被当作圣教之敌接受惩罚的时间来到了。
他哀叹一声说:“我是尽力了,可惜佛祖不保佑我。梅萨呢,我的伙伴,她和我不一样,她只是一个女的,陪伴着我说说话。”
国字脸喇嘛指指天井说:“她是你的法侣,是你的一半,你要不要最后看看她?”
香波王子走向天井,隔着边墙,朝下看去,下面是大昭寺门内的辩经大院,一左一右两根黑黝黝的带有羊图腾残痕的老柱子历历在目,左边柱子上依然贴着两张绿金刚贴牌,右边柱子上的红金刚贴牌却不再是两个,而是三个。这就是说,国字脸喇嘛口口声声的秋吉桑波大师已经明确表示了不满意,他们就要履行诺言,施放毒咒了。
国字脸喇嘛说:“神圣的大昭寺以不设防的空前优惠接纳了你们,你们却不能证明大昭寺就是‘七度母之门’的所在地,不能证明你们是前辈大师选定的具缘掘藏者,就只好有一个烂心烂肺、裂肝裂腹的卑贱下场了。”
香波王子说:“可是梅萨呢,我怎么看不到梅萨?”
国字脸喇嘛恶狠狠地说:“她就在红金刚贴牌的柱子后面等着你,请你跟我们走,走啊。”
香波王子没看到梅萨,后退了几步,突然指着已经被他翻乱的缠绕在斗拱、脊檩、边椽上的哈达说:“慈悲的喇嘛,请你给我最后一点时间,我得把它们仔细检查一遍,完了再跟你们走,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国字脸喇嘛思考着,半晌才点点头。
香波王子说:“请你们离开一点,我需要安静,需要用心灵去发现。”说着背对他们,一屁股坐在了哈达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