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甲板,空气滞闷,供船员休息的房间有五六个,空间都逼仄,像老式火车带推拉门的小隔间。
船员专门给他们匀出一间,开门进去,两边是上下铺的单板床位,中间的过道窄得连转身都困难。
行李放到上铺,卫来和岑今各自坐了相对的下铺,一时间无话可说。半夜里因为突发变故而建立起来的一点熟稔,似乎随着日出天明散得一干二净。
大概是因为受伤,身心疲惫,岑今拉上帽子,这次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倒头又睡。
卫来把铺位上的被子和枕头摞起来当垫背,靠倚着百无聊赖。他希望自己不要睡着,偷渡船之后,还从来没在船上睡过觉——他觉得如果睡着了,一定会做不怎么愉悦的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渐渐下沉,怕什么来什么,他又回到那艘偷渡船昏暗的舱里了。
空气混浊,体味、屎尿味、呕吐的酸味和馊霉味在封闭的空间里混合、发酵。舱板上、角落里,横七竖八的人,蓬头垢面、奄奄一息。黑暗里分不清男人女人,灾难面前,没有性别。
他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撑着柴一样的细胳膊,爬起身问旁边的父亲:“为什么要离开家啊?”
事前一点端倪都没有,他是被父亲直接从小学课堂接走上的船,书包里还有课本,《语文》《算术》《思想品德》。
父亲没有回答,也从来没有回答。
他至今都没搞明白——很多人远离家乡,就好像在远方能找到清晰的生活和方向,其实只是换一个地方迷茫。
船身左右侧晃,航程长得似乎永无尽头。
卫来睁开眼睛,一时间有点恍惚,耳侧有极轻微的沙沙声,手臂一撑想坐起来,忽然听到岑今说话:“别动。”
她不知什么时候醒的,盘腿坐在对面的铺上,低着头正在画画。
拿他当模特?
卫来觉得配合一下未尝不可,因为昨晚的事,他对她生出不少好感。他保持刚醒时的姿势,同时发觉自己的睡姿并不那么雅观:一只胳膊垫在脑后,头歪着,一条腿搭到床下,另一条伸在床外。
他努力安慰自己:也许这样会显得身材很好,四肢修长。
没当过画画的模特,要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吗?多久?至少半个小时吧,要不要聊点什么?就这么不吭声很闷啊。
额头上、小腿肚、耳朵后、胯下,开始莫名其妙发痒。
不过这个角度方便看岑今。她没有表情,铅笔的顶端高过纸的边,沙沙移动,脖颈上掠着微光。
她还戴同一条项链。
这项链应该有特殊意义,谁送她的?姜珉?
卫来皱起眉头:她不带感情地去听姜珉的讲座,在他的衬衫上烧洞,还说是在“了断”。
他忍不住开口:“可以问你个私人问题吗?”
“问。”
“你和姜珉,是什么样的感情?”
她晃动着的笔端不易察觉地停了一下,然后一切如常:“普通的男女感情。”
“普通的……是什么样的?”
“没灾没祸就和气相处,大难临头就各自飞。”
哦。
卫来脑海里浮现出广袤的一大片林子,无数的鸟扑棱着翅膀,飞得天南地北杂乱无章。
很合理,这时代男人女人都躁动,没有大难临头都怀揣一颗各自分飞的心。
“他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否则你背叛在先,哪儿来的脸去烧人家的衣服?
“也没什么……他多嘴,说了我不爱听的话。”
卫来很遗憾,分手后还絮叨个不停并不犯法,但也称不上美德:“他到处宣扬你……背叛他?”
“也没有。结婚的时候,他说,经历了前度给的劫难,感谢上帝没让他为了错的人死掉。”
她抬起眼皮,目光从画纸锋利的边缘上漫过来,一字一顿:“他说我是‘劫难’。”
你本来就是他的劫难啊。
人一读书人,经历过的最大坎坷可能就是没拿到全额奖学金,为了你的背叛吞药自杀,差点儿送上一条命,再也不能保护地球……不对,保护人类。
你还不准人家说你是他的劫难?
卫来忍住了,没有为姜珉分辩。很显然,岑今可以去救黑船上素不相识的人,也可以心胸狭窄——他怕哪天自己的衣服也被她烧两个洞。
垫在脑后的胳膊开始发麻,卫来不耐烦:“画好了吗?”
她收尾,签日期:“画着玩的,不打算留,要看吗?”
画纸递过来,卫来的目光落到纸面的刹那,整个人噌地坐了起来。
铅笔、素描风,几只憨态可掬的小猪,一头领跑,另几头跟随。
卫来捏着纸边,这要是铝制啤酒罐,老早就被捏瘪了。
妈的,不是画我吗?
他忍住了没问,因为大致能预计她的回答:我只是让你别动,没说画你啊。
于是他尽量克制而友好地笑了一下:“怎么会想到画这个?”
“过冷藏库的时候,看到舱门上的肉猪标志,就画了。”
卫来把画纸递过去:“其实我偶尔也画两笔,不过不是这种素描风的。”
岑今接过来,懒得起身,伸长手臂把笔和画纸反送到上铺空的地方,语气中是明显的敷衍:“那有空切磋。”
看看时间,行程只走了一半。
只能尽量打发:吃海员餐、上洗手间、借速溶咖啡冲泡、看过期的报纸、继续睡觉。
终于等到船员过来敲门——进港了。
上到甲板,就该呼吸到斯德哥尔摩的空气了,岑今有一种终于熬过航程的如释重负。她起身理包,把摊放的画纸卷起。
卷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她又慢慢摊开。
她的那张画上,被人添了几笔。
——其实我偶尔也画两笔,不过不是这种素描风的。
真诚实,他的风格是寥寥几笔,但能抓住人的神韵。他画的明显是她。
她骑在领头的猪身上。
猪鼻子两侧延伸出缰绳,像马缰。
她一手狠攥缰绳,另一只手臂高高举起,像是振臂一呼。
后头紧随肉猪三头。
卫来一手拎一个包,一个用力,两个行李包都拽上肩头:“走啊。”
没事人一样。
岑今抬起脸看他,手上并不停,将那张画纸对折,食指和拇指指甲从折痕的纸头开始,一碾到底。
再对折,再碾,指甲刮擦纸张的声音响在狭小的空间里,有一股不祥的意味。
卫来盯着她指甲看,觉得她可能会上来挠他。
终于折完了,方方正正,她塞进外套的衣兜,说:“走。”
上了甲板,眼前豁然开朗。
时近傍晚,同是四月,同样依临波罗的海,赫尔辛基阴潮未去,这里晴好到水光潋滟——这算是尤为反常,一般情况下,斯德哥尔摩和赫尔辛基是难兄难弟,你阴我冷,你雨我雪,谁也好不过谁。
下了船,出港,沿岸走了一会儿,看到一艘挂万国旗的中世纪多桅三角帆船,船身狭长,船首高高翘起,像长长的兽角。
咖啡的味道和小提琴声隐约传来,这是个开在帆船上的咖啡馆。
卫来招呼岑今:“休息一下,喝点东西。”
这不是他的真正用意:这边的船到港,调度会收到消息,塔皮欧会通知麋鹿“船票”已经兑现——如果沙特人那头有新的进展,麋鹿是时候要打给他了。
岑今没异议。卫来觉得,她除了偶尔自行其是,大部分时间其实还挺省心,要么睡觉,要么闷头跟着他走。
两人坐到室外,近船头的位置,有个金色头发的帅哥在拉尼古赫巴琴,形状像只奇怪的木鞋,声音倒是悠悠扬扬,伴着风拂动高处的万国旗。
咖啡、沙拉和三明治送上来的时候,麋鹿的电话也如预期而至。
“卫,虎鲨那里有消息了。”
卫来不动声色,伸手从沙拉里拈了颗小土豆送进嘴里:“怎么说?”
“他们只给大方向,一步步牵你过去,具体地点还是不说——只说在红海见面,公海。”
卫来皱眉头,他对地理没太多概念:“红海,是不是很狭长的那个海?”
沿边好像有很多国家。
“就是那个。我们商议过了,你带岑小姐去机场,在5号航站楼游客中心门口,有人会给你送机票,今晚飞。”
真是马不停蹄,卫来苦笑着搓了一下脸。
“飞哪里?”
“苏丹首都,喀土穆。很长的行程,没有直飞的条件,需要转机。”
卫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字一顿道:“你他妈逗我呢?你以为我不知道苏丹在打仗?”
岑今听到了。
她低声纠正卫来:“确切地说,是局部武装冲突。”
麋鹿显然做了应对准备。
“卫,你听我说。首先,一个国家是很大的,完全可以南面在打仗,北面在唱歌。苏丹之前是打了22年内战,但现在已经基本结束。喀土穆是首都,还是安全的。
“其次,你去看地图,苏丹有一面的国境线紧挨红海,而且是位于红海中段,可上可下——从那儿去公海很方便。
“第三,第三点很重要,可可树这一阵子在那里保护军政要员。他会去接机,他会安排你在那里的一切,可可树!”
卫来停顿了一下,低声重复:“可可树?”
那个讨厌人发际线到肚脐之间长痣、穿衣服讲究名牌、扎了满头小辫子、有好一段时间没见的可可树。
麋鹿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松动:“是吧,我早就说了,你可以跟可可树在那里见个面……”
卫来笑起来,招呼服务员,加点了一杯黑啤。
麋鹿在那头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什么?”
“卫,我在问你,你和那个‘湿气沉沉’的岑小姐,相处得怎么样啊?”
卫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站起身,走开两步:“你再说一次?”
“你和那个‘湿气沉沉’的岑小姐,相处得怎么样啊?”
卫来打心眼里佩服麋鹿:“你都会用‘死气沉沉’这样的词了。”
他很少能从麋鹿嘴里听到中文的、四个字的、成语。
麋鹿目的达到,心情大好:“卫,我就知道,你能听出来的!成语好难!你怎么样,和岑小姐相处得来吗?”
卫来说:“挺好。”
“挺好?!”
“她还真不是个‘死气沉沉’的人,有时候,忽然给你来一下子,怪吓人的。”
他低头看裤子,血手印还在,不过路人可能以为是艺术风或者怪癖的装饰喜好。
“相处得挺好……那你们会结婚吗?”
这从何说起啊,卫来哭笑不得。
那个金色头发的帅哥在向岑今微笑。笑什么笑,你没戏的,她要嫁医生、律师,或者教授,不是拉琴的。
他压低声音:“我看没什么指望。”
麋鹿惋惜:“不能争取一下吗?卫,你们真的很搭,我连你们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卫来额头暴起一根青筋。
但他准备听下去,麋鹿不会无缘无故突发奇想。
果然——
“我这两天学中文,刚反应过来!卫,你叫卫来,未来,future。岑小姐叫岑今,曾经,也就是过去,past。你们要是有了孩子,可以叫now,现在!”
老天啊。
“以后你们一家子就叫past, future and now,我还可以为你们写一首歌,now’s naughty, past’s beauty, future’s responsibility...”
要命。
卫来头皮发麻,赶在麋鹿体内的音乐细胞脱缰前阻止他。
“岑小姐十几岁的时候,计划就做到四十岁了。我可以向你保证,里头没我的位置,以后也不会有。”
现在她的计划指不定都做到八十岁了,没准儿葬礼都考虑好了。
卫来心头一动,忽然想佐证一下。
挂了电话,他坐回桌边。黑啤已经上了,顶上层层的白色细沫,像黑得过分的可乐。
“可以问个问题吗?你后来有再做过计划吗?比如老了,葬礼啊,谁先走一步啊……”
自己都觉得问得荒唐。
但可怕的是,她答了。
“有想过。理想来说,我希望我的丈夫比我先死,因为夫妻生活会有不少秘密,我先死的话,难保他不会对外胡乱宣扬,破坏我的名声。
“他先死,我可以有一段比较空闲的晚年,用来撰写回忆录……”
卫来想把自己淹死在黑啤里。
把计划做到那么远,初听可笑,细想可怕,又有那么丁点可敬。
但有些话他还是憋不住:“这么按部就班……活得像列准点到站的火车,真不觉得无聊?”
“不觉得啊。”她说得漫不经心,“也就说说而已——我这列火车早就脱轨了……你没发现吗?”
休息完毕,卫来叫了辆出租车去机场,示意岑今和他一起坐后座。
路上,他开始善后。
岑今依照他的吩咐,将背包竖起帮忙遮挡,看他拆枪。
他像玩魔方,不慌不忙,也看不清究竟怎么弄的,好好一把枪在他手指翻转间就成了支离破碎的残片,弹夹、卡笋、击针、撞簧、掰折的麻醉针剂,牛皮纸袋里,一片凄凉尸骸。
这些都带不上飞机,得处理。
卫来朝她伸手:“熊爪。”
岑今不想给。
卫来很理解,大概是因为熊爪好看,这一把尤其小巧,黑色特氟龙涂层,没有护鞘,只有个套指的环,方便贴身搏杀,如果不是开刃,挂在颈间,会是个漂亮挂件。
女人不喜欢危险,但往往偏爱美丽而危险的事物,比如熊爪,比如皮相上佳的男人。
他继续伸手:“熊爪。”
岑今还是没动:“这熊爪是新的,第一次就饮我的血,算是我养的。”
不愧是写社评的,真有想象力。
卫来说:“你养的……怎么着,你还指望它给你下个小的?”
又不是母鸡抱窝,养一下俩,然后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有意义啊,这辈子,这还是第一把让我出血的刀。”
难怪,凡事扯上意义就比较复杂了。让她这么一说,卫来还真觉得挺有意义——这把刀的背后,还有一船不知道有没有被救下来的女人呢。
“真想留着?”
听他口气,似乎有通融的余地,岑今心里一动,点头。
“那给我。”
这是有招了?岑今半信半疑,终于把熊爪递过来。
卫来掂了掂重,其实挺小,安检不那么严的话,估计能过。
他抬头看岑今,温柔一笑:“不行,过不了安检。”
岑今扭头看窗外,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说:你不要再跟我讲话了。
车到机场,卫来已经盘算好,三件事,一样一样来。
先带着岑今兜圈,从一个垃圾桶,到另一个垃圾桶。每到一个,就扔点牛皮纸袋里的零部件,抓一些撒出去,像农民播种。
拆下来的子弹扔进不同区域的下水道,完美的拆解分离,那把枪今生今世都别想全尸聚首。
其次,去给自己买了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