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都贴了深色镀膜,昏黄的路灯下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停在路边,依稀能从光亮中看到车内一对暧昧的男女。
王谨骞离她很近,近得好像只要他低一低头,就能碰到她的嘴唇。
周嘉鱼听后有几秒愣怔:“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
周嘉鱼生得好看,不是那种秀气精致的美,而是很干净很柔和的清澈感,也不知这姑娘是天生神经粗还是心眼儿比别人大,总是什么事儿都有一种天塌于我皆不动的大气,加上打小就修习音乐,气质和小家碧玉的姑娘大有不同。行为上,也和正常的姑娘不大一样。
王谨骞没想到周嘉鱼是这个反应,被她问得语塞,黑亮的眸子盯着她沉默良久,继而乖张地笑道:“你看,今儿出去玩这么多人都成帮成伙的,就咱俩落单,反正你现在也没别人,我这刚回来也单着,资源整合优先利用也该咱俩凑一对儿啊。”
他手还撑在她的头侧,没有一点拉开距离的意思。
周嘉鱼躲不开,一只光洁的胳膊顺着他的脖子就圈了上去,竟把王谨骞拉得离自己更近了点儿,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资源利用?一个连车都要蹭我的的男人我有什么必要跟你凑一对儿?不占我便宜就谢天谢地了。”
她软软的皮肤落在他肩上,一双水波盈盈的大眼睛望着他,清脆略带些娇憨的尾音让她无端就带了些媚态。
她故意做出这般坦荡神态,好像他刚才同她说的,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胆子真大。
王谨骞不动声色地任她圈着自己,心下了然,眸光却越发深沉起来。
她既然喜欢这种说话方式,他不妨将就着更配合她一点。
王谨骞手半认真半玩笑地摸到她柔韧细软的腰上,重重捏住:“咱做人不能这么功利,今天要不是我保不齐你就让水给冲跑了,有的时候……我还是挺有用的,这点还用我提醒你?”
周嘉鱼偏过头微微扬起下巴,笑得狡黠:“王谨骞,俩人在一起无非就是饭搭子和床搭子的关系,你觉着咱俩合适吗?”
王谨骞若有所思,毫不避讳:“饭搭子算了,咱俩好像就没吃到一个锅里去过,不过床搭子……说不准就合适呢?”
“合适个屁!”周嘉鱼恼了,连带着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王谨骞你要是想学外面那一套找别人去!姑奶奶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走开!”她气愤地打开他的手,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要走。临了,周嘉鱼又几步折返回来冲着车窗挥舞着拳头,虚张声势地恐吓他:“咱俩,不管是在桌上还是在床上,都!不!可!能!”
王谨骞还保持着被她推开的姿势,脸上笑得满不在乎。望着在路灯下越来越远的身影,他降下车窗趴在玻璃边喊她,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周嘉鱼。”
她愤愤不甘地停下来,回头瞪着他:“干吗?”
“上楼开灯。”
她暗自磨了磨牙,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王谨骞一个人坐在车里,面色沉静如水。
他低着头,手中一圈一圈地转着打火机,嘴里衔着的烟却一直没被点燃。
王谨骞不是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子,于周嘉鱼来说,他知道有些话题是禁忌,只能适可而止。尤其是在这样一段尚未明朗的关系里。
之所以选了这样的时间同她说了这样的话,无非是想看看过去的岁月于她来说究竟伤她到何种地步,想看看现在的王谨骞对她来说又能产生何种影响。
不过很遗憾。
王谨骞出神地看着副驾驶的位置,哑然失笑,他距离她,恐怕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不远处的高层公寓里有一盏温暖的橙色灯光透过小小的窗口悄无声息地亮起。
王谨骞扔掉烟,开车疾驰而去。
但是没人发现,在周嘉鱼的车后,一辆红色的轿车停在原地久久未动。车里,一个年轻男人盯着前方白色越野离去的方向,双手紧攥成拳。
周嘉鱼这一夜睡得很累,梦里接二连三的画面让她挣扎着想要醒来。
她依稀看见自己在空荡镶满落地镜子的画室里,满目油彩,她努力跑着,似乎想找到什么。可是任凭她再怎么跑,始终跑不出镜中那个怪圈。她梦到自己在瓢泼大雨的下午,拄着一副拐,脚上缠着厚厚的石膏站在广场上痛哭失声,她想追上去,可是腿却不听使唤,拐被扔在地上,她跌坐在满是雨水的砖路旁,怎么叫那人也不肯回头。远处路过的车里,那个纤瘦漂亮的女人朝她摆手,妆容精致的脸上满是嘲讽。
紧接着,忽然闪回了另一张男人的脸。
伦敦,也是一个微雨天气,她肩上背着琴蹲在美术馆的门口发呆,人来人往,不曾有人给她递上一张纸一把伞,她等的人也始终没有来。忽然一双皮质上乘做工精良的皮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那人个子很高,高到她仰着头,都不能看清他的脸。他举着黑色的伞,伞柄银色的金属装饰与他身上西装的古银袖扣相呼应。周嘉鱼擦掉脸上的雨水,努力想看清他一眼,却只听见一道清冷的男声问她:“要不要跟我走?”
那张脸与昨晚记忆里的人太过相似,他若有似无拂在自己脸上的呼吸,他掐在自己腰侧的手,以及他慢慢靠近自己的嘴唇。
王谨骞!!!
周嘉鱼挣扎着从梦里尖叫一声醒来,满头汗水。
端坐在床上几秒,看着屋里一应熟悉的陈设,周嘉鱼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昨晚洗完澡就睡下的后果就是拖了一夜头发都还没干,睡衣歪歪扭扭地套在身上,被子和两个靠枕不知什么时候被她踢到了地上。
真是……
周嘉鱼羞愧地捂脸哀号,心脏还处在刚才梦中剧烈的跳动里。怎么就偏偏梦到这个杀千刀的!!!像是做了一件极羞耻的事情,周嘉鱼连脸皮儿都火辣辣地热了起来。
床头的闹钟早就过了叫醒周嘉鱼的时候,她恍惚着拿起手机,一连串儿的消息在屏幕上。
排在最上头的,是来自王谨骞的一条微信:车让人停在公寓楼下,钥匙在报箱里。
他的微信头像是系统自带的风景画,一棵树在黄昏中显得无比苍翠挺拔。周嘉鱼匆匆看了一眼就把手机扔到一边,利落地去洗手间洗漱。
下午乐团有排练,不能耽误。她开车往学校赶的时候隐隐感觉自己的刹车片被换过了,这车以前爬过一次山,刹车片可能受到了磨损,踩的时候总是不利落,她最近一直忙着也懒得去换,这回换挡停车的时候,周嘉鱼明显感觉到车况有所好转。
趁着等红灯的时候,她拖沓地琢磨了一会儿,拿起手机发了条消息过去:刹车片你换过吗?
对方很快回复:是。
周嘉鱼迅速打了一串话:你给我个卡号,我把钱打给你。
车是英国原厂进口来的,刹车片自然不便宜。周嘉鱼不愿意欠他这么大一个人情,想着一码归一码,总不好让人家白白掏了修车钱,何况……他才跟自己说过最近手头不富裕不是?
直到周嘉鱼到了学校,王谨骞都没再回信儿给她。
C大周末通常是没什么人的,今天倒是一反常态,周嘉鱼从学校大门一路进来,校园内停的车明显比往常要多,人来人往好像每个人脸上都带了点兴奋雀跃。在美术学院的门口,更是出现了多年不曾有的堵车。
周嘉鱼干脆找了个阴凉地方把车扔下,独自背着琴往排练室走。
路上碰见美术学院相熟的学姐,周嘉鱼随口跟她打听:“今天学校怎么这么多人,你们美院又办了什么展览吗?”
学姐手里拿着厚厚一沓宣传册,看得出来是用上乘的铜版纸打印出来的。她扬了扬手里的画片,语气中有些骄傲:“这么大的消息你还不知道?!我们美院的骄傲回来了,人家国外归来打算在母校办个个人展,分文不取,现在拍卖行他一幅小作能卖三百万元,全院上下都忙着这事儿呢!”
周嘉鱼一头雾水,把琴吃力地又往肩上抬了抬:“谁啊?你们美院一幅画能卖三百万元的人多了。去年咱们学校门口那拉二胡的大爷就旁听了一年,一幅油画卖得他直接奔老家娶媳妇了。”
学姐气结,手指指着学院主楼挂出的大红条幅:“喏,还能是谁,原野啊!”
原野是C大美术学院很有话题性的一个人物,当初入学的时候就曾经以一幅《绝望之都》让自己的名头响彻学校,据说他能蒙住双眼仅凭气味分辨出三十二种油彩的颜色。毕业后在所有毕业生都积极投简历企图给自己应聘一个漫画设计职位的时候,原野已经在台湾省办了自己人生第一场个人画展,画展上的画作更是有一幅拍出了青年画家作品中的天价。毕业当年,原野娶了台湾省富商雷氏的千金雷晚,雷氏在台湾省从事的就是承办国外艺术展览,女儿更是在英国留学五年的美术博士,夫妻两个三年时间不仅开了几家画廊,更是在国内、国外巡回了多场展览。所以在C大的美院中,原野、雷晚这两个名字,是很多人不可企及的一个梦。
巨大的欢迎条幅下,是一对男女携手相望的油画小像,男人嘴边蓄了圈极有男人味儿的胡子,穿着一件红色衬衫,与画中穿着红裙的女人笑容甜蜜。
“原野这回是带着妻子来的,听说长得很漂亮呢,真是这个圈子里的天作之合啊……你说当初原野毕业的时候到底是走了什么好运,竟然能碰上这样的机会……”
不知是阳光太强还是那红色太过刺眼,周嘉鱼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眼前是黑的。耳边学姐还在喋喋不休,她攥紧了肩上的背带,只觉得胃里一阵一阵犯恶心。
每个年轻的女孩大抵都会有一段或两段失败的情感经历,或亲情或爱情,终是不能圆满。原野,就是周嘉鱼曾经青春时代那个有始无终的标志性人物。无关老套的父母逼迫的桥段,无关爱与不爱这样抽象的话题,在那段周嘉鱼全身心投入的恋情里,她败给了自己最不曾想过的虚伪现实。
两个人相识是在周嘉鱼大二的时候,彼时在上海B大上学的周嘉鱼被作为主办方的学校艺术骨干抽中跟着师哥师姐去观摩一场国际展览。所谓观摩,就是当苦力,负责给国内外前来参观的人充当志愿者。展厅分为很多个主题,周嘉鱼一上午要应付近百人的问路,要忙前忙后处理各种各样想象不到的突发事件。那个时候她年纪小,充满了活力和干劲,师哥师姐懒得做的,只要一声“小鱼儿”,什么都能办得妥当。
临近午休的时候,忽然有一位加拿大人指着一幅画作向角落里喝水的周嘉鱼询问,是否知道那幅画的来历。按照常理来说,每一幅作品下都有中英文的背景解说,可是那幅不一样,深色木质画框下连一个字儿都没有。周嘉鱼盯着画上那个消瘦扭曲的人像,张了张嘴,脑中一点相关信息都没有。
她胸前戴的是学校的标牌,作为志愿者无法让寻求帮助的人的问题得到解决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她微红着脸,企图寻找同校学长的帮助,却没找到,正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身后响起一道年轻的男声:“这幅画叫《巴黎的春天》,创作者在法国这样一个浪漫之都的背景下,企图通过乞丐的饥饿和贫瘠从另一面让大家了解光鲜背后的无奈和丑恶,是近年的作品,画作整体采用大片颜色撞击来表述事物的两面性,是具象派中难得一见的新式作品。”
那人英文讲得流畅,周嘉鱼惊愕地回头,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生穿着一件最普通不过的蓝格衬衫,正站在她与那个加拿大人的不远处,礼貌地微笑着。
他走近了几步,看着加拿大人,声音轻快:“先生,这幅画在三个月前,已经在拍卖行拍到了一百八十万元,是很棒的作品。”
加拿大人冲着男生竖起大拇指,用相机从几个角度拍下那幅画,然后同周嘉鱼和他鞠躬道别。
男生胸前戴的是C大的校徽,他双手自然地搁在两侧的牛仔裤袋里,依然欣赏地注视着那幅画。
“呃……不好意思。”周嘉鱼试图上前和男生打招呼,向他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你是C大的吗?谢谢你来解围哦,不然我真的要丢脸了。”
男生简短地嗯了一声,摆了摆手表示不在意。
周嘉鱼踟蹰了一会儿,本打算走,可是话在心里实在憋得慌:“对不起,能问一下为什么所有作品中只有这幅没有注解吗?作者是谁呢?”
周围展出的画作大都是国内外知名的画家的作品,每一幅下面都有作者简介,周嘉鱼觉得奇怪,不禁想打听清楚,以免再出现这样让自己措手不及的事情。
男生听闻终于扭过头好整以暇地打量她,目光中带着兴味:“当然没有注解,因为作者是我。”
“啊?”周嘉鱼吃了一惊,“你……”
男生桀骜地笑了起来,把手指放到嘴边:“嘘——”
“要是被发现我就死定了。”他指着角落里蒙着黑布被藏起来的画作,“我该谢谢你才是。”
展厅门口似乎有人在喊他,男生转身欲走,周嘉鱼站在原地低下声音紧张地问他:“那它真的拍卖了一百八十万元?”
男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回头冲她眨眼:“当然没有,我随口说的,你保密。将来要是真卖了我分你一半。”
他一边往前跑一边朝她挥舞着手臂,双手合十做拜托状,身上的蓝格衬衫在布满阳光的展厅里格外耀眼。
十九岁的周嘉鱼站在那幅画前,心跳得飞快。
当晚艺术展览顺利落幕,C大与B大进行联谊,所有参与此次展会的同学不分系别不分学校,在露天的大排档里尽情谈笑,气氛嘈杂鼎沸。
周嘉鱼和同校的学长坐在一起,拿着冰镇的啤酒碰杯。身后有人碰她的肩膀,她转头,中午见过的那个男孩子手里举着和她手里同样的玻璃杯,冲她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嘿!”
在露天的大排档里,在烟熏火燎的烧烤气息里,在彼此口中苦涩冰凉的啤酒味道中,B大漂亮高挑的音乐才女周嘉鱼被大家起哄着,与C大美院的不羁才子进行了人生中第一次牵手和拥抱。
恋情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