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侍寝之后,轻凤很是春风得意,天天就想着李涵可以再宣召自己侍寝。可惜大凡贤君的后宫,都爱讲究个“雨露均沾”,所以就算轻凤再猴急,也不大可能独享专房之宠。
倒是飞鸾,自从与李玉溪修成正果,就将侍寝视为洪水猛兽,轻凤替她想了个主意,假称忽然得了急病,用法术将脉搏调得和病入膏肓一样衰弱,不费吹灰之力就骗过了一帮太医。
李涵对此并未起疑,除了偶尔来探视飞鸾一次,也只是嘱咐她好生养病——除了每日处理朝政,李涵隔三差五还要探视三宫太后,自然无暇顾及每一位嫔妃的健康。如此一来,轻凤算是彻底解除了一块心病,每天除了掩护飞鸾出宫找李玉溪幽会,就是自己待在别殿里为了李涵害相思病。
日子一晃就到了五月。端午这天,轻凤正和妃嫔们挤在曲江边看龙舟竞渡,当震天的鼓声响起,三十六只龙舟箭一般破浪而飞时,原本阳光普照的晴空,竟蓦然生出一朵晦暗的积雨云,徐徐遮住了一片江心。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在意这朵平空出现的怪云,只有轻凤盯着那团云看了半天,忽然喃喃低咒一声,一把扔掉了手中啃到一半的粽子。
她转身飞速跑开,在隐蔽处幻出原形,一路从离宫冲到长安城中,火急火燎地在街头逮住了正和李玉溪卿卿我我的飞鸾。
飞鸾正和李玉溪一起在庾家楼外排队买粽子,就见轻凤忽然从一旁窜了出来,拽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拖。飞鸾不明所以,瞪大眼刚喊了一声“姐姐?”,就听见轻凤张皇失措地大叫:“快跟我走,大事不妙!我看见翠凰了!”
瞬间飞鸾小脸煞白,回头仓促地与李玉溪道了一声别,就跌跌撞撞地跟在轻凤身后,朝着曲江离宫相反的方向逃窜。
两只小妖隐着身子,一路跑到大明宫所在的龙首原,天边的怪云也一路从曲江飘到了大明宫的上空。眼看躲不过逃不掉,轻凤索性停下脚步,转身阴恻恻地仰头望着天空,飞鸾则在一旁紧张地攥着她的手,惴惴问道:“翠凰为什么要来?她不是应该在骊山吗……”
话音未落,空中怪云倏然一分为二,只见破开的云翳之中,影影绰绰现出一道人影——那正是骊山狐族小一辈中的翘楚,云鬟雾髻一身碧衫,俨然一副仙人之姿的翠凰。
“呵呵,你们怎么不跑了?”翠凰赤着脚踏住云头,缓缓降到了大明宫殿宇的鸱吻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飞鸾和轻凤冷笑。
“你用飞的,我们用跑的,敌不过你,索性不跑。”轻凤望着翠凰,挑衅地龇了龇银牙,“翠凰姑娘一向深居简出,怎么这次倒有心情从骊山出来,和我们过端午了?”
“呵呵,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装糊涂吗?”翠凰瞥了轻凤一眼,压根懒得答理她,径自望着畏缩在轻凤身旁的飞鸾,语带不悦道,“飞鸾,是因你出身高贵,是骊山先代长老的遗孤,我一向对你另眼看待。怎知你自甘堕落,天天与那不入流的黄鼬精厮混在一起,实在是令我齿冷。”
飞鸾闻言浑身一颤,越发畏缩到轻凤身后,怯怯望着翠凰道:“翠凰姐姐,轻凤姐姐是我奶娘的女儿,你是知道的。”
翠凰听见飞鸾低如蚊呐的辩白,却是冷冷一笑:“哦,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还真不知道。”
飞鸾一听这话脸就红了,刚张开嘴想要反驳她,就听轻凤嘻嘻一笑道:“哟,翠凰姑娘,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盗窃魅丹的事?那件事的确是我对不起你,实话说,你是骊山数一数二的狐狸精,我自小羡慕,奈何天资有限,若想改变我这贱命一条,也只有靠魅丹这个转机。你自小什么都不缺,何必再多颗魅丹锦上添花?不如就成全了我和飞鸾吧。”
翠凰闻言柳眉一挑,带着点被轻凤戳中心事的恼恨,目光轻蔑地俯视着她,冷笑道:“哼,魅丹虽是至宝,我却并未放在眼里。我今日前来,一则是因为你们迟迟不肯回山,黑耳姥姥担心飞鸾迷恋红尘,命我出山照应;二则,自然是来看你黄轻凤的笑话。”
“看我的笑话?”翠凰的眼神让轻凤相当不爽,她不以为然地反驳,“你能看我什么笑话?哈,真是笑话。”
翠凰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冷冷一笑,抬起右手,从掌心里变出了一卷古老的竹简:“你知道吗,就在你们逍遥人间的时候,我在骊山琅嬛洞中翻阅先祖传下的古籍,竟意外知晓了一些有趣的事。”
说着她将手中古卷徐徐展开,目光淡淡扫过竹简上的墨字,语气凉薄地念道:“魅树者,其花四十年一开,其果四十年一熟。果实分阴阳,乃指魅中三味,需由阴阳和合,盖女无魅则男心必异,男无魅则女心不定,两者缺一不可……”
“行了行了,”轻凤不待翠凰念完,就已不耐烦地嚷嚷起来,“这都什么佶屈聱牙的鬼话,有什么话,你就直接敞开了说吧!”
“哼,那你可听好了,”翠凰“啪”一声将竹简收起,在初夏微微发烫的南风中望着轻凤,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书中的意思,就是魅丹实际上分为阴阳两半。我从另一卷书中查到,这阴阳之分,具体是指向阳的半边果实为阳,背阴的半边果实为阴。又因为魅丹从来都是整颗服用,所以这个问题一直都被忽视,可当日你们不是将果实一人吞下一半吗?那么后果就会相当有趣了……”
“后果?会有什么后果?”轻凤狐疑地盯着翠凰,尤自嘴硬道,“就算这果子真的分阴阳,我随意一掰,哪里就能刚刚好掰成一阴一阳的两半?”
“呵呵,要不是因为魅丹分了阴阳,你以为你随意一掰,就能掰开?”翠凰笑道,“书中还说魅丹阳者味酸,阴者味甜,你们回忆一下可对?”
轻凤立刻瞪着眼睛问飞鸾:“你当时吃魅丹的时候,是什么味?”
“甜的。”飞鸾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
轻凤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兀自咬牙低喃了一句:“我说你当初怎么吞得那么轻松。”
语毕她仰起头,盯着翠凰问:“那你倒是再说说,吞了阴果实会怎样,吞了阳果实又会怎样?”
“吞了阴果实的狐女,自身女体会变得魅力无穷,牢牢吸引住男人的心;而吞了阳果实的狐女,则会对魅丹选择的真命天子一见钟情,情深不渝。究其原因,是因为只有阴阳和合,男女双方彼此钟情,才可以将魅丹的效力发挥到最大。举个简单的例子,八十年前出山的那位前辈,要魅惑的天子早已鸡皮鹤发,如果没有魅丹,她又岂能真心的爱上那位皇帝,顺利完成狐族交予她的任务?这就是魅丹的奥妙所在。”翠凰低头说罢,眉宇间满是庆幸之色,“狐族历史久远,许多掌故都被尘封在古籍之中,久而久之变成了秘密,连黑耳姥姥都未必知道多少。幸亏我不曾服下魅丹——不由自主地爱上一个凡人,对修炼多年的妖精来说,真是奇耻大辱。”
此刻翠凰幸灾乐祸,娓娓道出的这些话,在轻凤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然而不等她开口,站在她身旁的飞鸾却已浑身一凛,脸色苍白地望着轻凤,颤声问:“姐姐,翠凰她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会爱上皇帝吗?”
轻凤听着飞鸾惊慌的追问,脸色越发惨白,却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的思绪完全沉浸在“爱上李涵是因为魅丹”这个匪夷所思的消息里,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真相——那魅丹不过是颗死物,怎么能够控制她的心?难道李涵只是被魅丹选中的真命天子,而自己对他的爱,不过是魅丹开的一个玩笑——她付出的真心,竟成了一个供翠凰消遣的笑话?
不,这种事太荒谬太可笑,她不能接受,也不会相信!她想要通过魅丹来实现的自由,到头来竟然是一种堪比蛊毒的束缚——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姐姐,之前你一直那么积极努力,还代替我侍寝,原来不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是真心喜欢他吗?”这厢飞鸾得不到答案,还在不停追问。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如果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你以为她会这么好心?也就你真拿她当姐妹,”翠凰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望着轻凤讥嘲,“你因为吞食了魅丹,不得不迷失在魔障中自苦,偏偏还一副得了大便宜的蠢样,你以为我会羡慕你吗?真是可笑。”
轻凤低着头不言不语,像是没听见翠凰的奚落,这时一旁的飞鸾却心疼地抱住她,哭丧着脸大喊:“姐姐,你不能真的喜欢那个皇帝啊,他注定是个短命鬼啊!等他死了,你可怎么办呢!”
就在飞鸾连珠炮一般嚷嚷时,轻凤忽然从自怨自艾中回过神,瞪着她问,“你说什么?你说谁是短命鬼?”
“那个皇帝啊。”飞鸾望着轻凤严肃的脸色,声音忽然弱了下来,“我偷偷看的,他最多还有十年阳寿,我以为姐姐你只想早点解决他,就忘了说……”
自从喜欢上了李公子,她用妖术算出他阳寿八十,尤觉不足。今日得知姐姐竟是喜欢那个皇帝的,将心比心,她一下子就替姐姐担心起来,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
“十年?”轻凤喃喃重复了一声,原本就乱如一团麻的心,一下子更是茫然若失。
因为天资所限,她没有飞鸾看人寿数和运势的本领,这三年来,她痴心苦等、千方百计去讨取的,不过是李涵的一眼眷顾、一颗欢心,除此之外,竟从未想过探究他寿数如何。
关心则乱,莫过于此。
如果是知道魅丹真相前得到这个消息,她一定会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然而此刻乍然得知这个坏消息,轻凤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根本无法分辨出,那几乎要将整颗心都撕裂的剧痛,到底是发自她的真心,还是出于魅丹的驱使。
这真是轻凤自出生以来,遭受到的最大打击。
此刻她无法接受翠凰告诉自己的事实,也不堪忍受她嘲讽的目光,因此只能狼狈地转过身,不顾身旁飞鸾的惊呼,头也不回地拔足狂奔。
“姐姐!”飞鸾怕轻凤出事,急忙想要追上去。
“别追了,随她去吧,”半空中的翠凰出言阻止飞鸾,有点同情地看着这个傻丫头,“我劝你还是长点心吧,她偷食属于我的魅丹,诱你误入红尘,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她是我的姐姐。”飞鸾大声回应了一句,便咬唇不语,一张桃心小脸上写满了倔强。
“哼,好一个姐妹情深。我倒要留在这里看看,你们还能闹出什么笑话。”翠凰冷笑一声,挥了一下衣袖,连同脚下青云全都消失在飞鸾眼前。
成功给了轻凤飞鸾一通下马威之后,翠凰满意地腾云驾雾,在长安上空慢慢闲晃。
此次既然答应了黑耳姥姥出山照应飞鸾,她就需要长时间盘踞在京城,与其每日彷徨无定,倒不如仔细选择一个落脚的地方。
对于初来乍到的翠凰,最佳的安身之法便是附身。因此这天她逛完长安城,满足了好奇心之后,便在暮鼓停歇时分飞入曲江离宫,挑了个看排场似乎很受宠的嫔妃附身。
翠凰挑中的正是杨贤妃,可惜在她刚一附身,才睁开眼打量了一遍宫殿时,宫中的内侍和宫女们便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片,齐声哀求道:“娘娘请息怒——”
翠凰听见四周心惊胆战的哀呼,双眉微微一蹙——她生气了吗?她只不过是不爱笑,也不爱在脸上摆太多表情罢了。
然而就在翠凰兀自沉吟,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一位衣饰明显比其他人都要华丽些的宫女,竟然已经膝行到她身边,谄媚地劝慰:“娘娘,您若是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一定要告知奴婢。若是哪个不长眼的狗彘冲撞了您,或打或罚,就是下个令杖杀了,都是不碍事的。只求娘娘您能够心平气顺,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翠凰越听越无趣,料到这妃子平日恐怕嚣张跋扈,所以才会只要一挂下脸来,宫人们就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于是她双眉一舒,想尽力摆出个和善的表情,无奈犹豫了半天却还是笑不出来——她在骊山时都不会随意对姥姥笑一笑,又怎会为了一群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凡人,而陪上笑脸呢?
“好了,我没在生气,”翠凰斟酌了片刻,对跪了一地的宫人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不料她话一说完,大殿里竟然一片哀鸿遍野,就听众人纷纷叩头哭喊起来:“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翠凰愕然,终于认输地叹口气,起身抽离了杨贤妃的身体。就在她轻飘飘飞出大殿寻找下一个目标的时候,被附身的杨贤妃也从木然中悠悠醒来,恍恍惚惚地对左右人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架上的鹦鹉,我想开口对你们说话,却只会念‘陛下万岁’……”
宫人们面面相觑,皆对着杨贤妃叩头,只有那为首的宫女讨好地一笑,大着胆子上前宽慰道:“一定是娘娘您近来太疲惫了……”
之后的情形翠凰懒得再看,她径自又飞过几座宫殿,终于找到了一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嫔妃,从那女人的天灵钻进了她的身体。不料才栖身了片刻,翠凰的耳边就猛然炸响一声婴儿的啼哭,吓得她差一点飞出那嫔妃的身体——显而易见,这一次翠凰附在了王德妃的身上。
还没等翠凰回过神来,一名奶娘模样的宫女便抱着个哭哭啼啼的娃娃跑到她面前,跪在地上将娃娃捧给她看:“娘娘,小殿下他没事,刚刚只是尿湿了身子。”
“嗯,没事就赶紧抱开吧,不用特意抱来给我看。”翠凰深深皱起眉,她素有洁癖,又喜欢安静,嫌这娃娃又脏又吵,心里十分不快。
不料那年长的宫女竟满脸惊讶,疑惑地望着翠凰强调:“娘娘,是您特意叮嘱奴婢,只要小殿下一哭,不管什么原因都要抱来给您看一看的。如今小殿下已经养成了习惯,每次哭都要您抱着哄一会儿,不然他是不会止住哭的。”
翠凰大惊失色,两眼瞪着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嚎啕大哭的婴儿,毫不犹豫地在下一刻飞出了王德妃的身体。
就这样兜兜转转,每一次附身都不尽狐意,翠凰最终只能无奈地飞出曲江离宫,想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
论起这一次附身,首先不男不女的内侍翠凰是绝不会落脚的,其次宫女也行不通——她这样的一张冷脸,做人奴婢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再者还要非富即贵,总不能叫飞鸾和轻凤那两个小丫头片子笑话,最好性子也与她差不多,这样才不会在附身后显得太突兀。
为了这几样条件,翠凰最终飞到了长安城东南边的兴庆宫,在花萼楼中找到了最合她心意的身体——那是一位面色沉静的美人,即使在假寐的时刻,眉宇间仍微微蹙起,透着说不出的冷漠。她的年纪也许大了一些,但对翠凰来说,这点倒还可以接受。
毕竟我也没兴趣去讨那皇帝的欢心,翠凰心想,何况这里又很安静。
于是她趁着那美人假寐的机会,钻进了那具美丽的身体,在鹊巢鸠占之后,又将那美人的魂魄信手捏成了一只蛱蝶。
“来,你就乖乖待在这里。”翠凰设下一张看不见的结界,将蛱蝶封在了一觚雪白的栀子花上。
这时楼下水晶帘瑽瑢轻响,有什么人悄悄走进了花萼楼。翠凰耳朵微微一动,立刻斜倚在贵妃榻上,再度闭起眼睛假寐起来。
随着一道道水晶帘被拨开,很快一股药汤的苦味便钻进了翠凰的鼻子,她不禁皱起眉,为自己将要面对的麻烦而微感懊恼。
“秋妃,您该起来吃药了。”随着最后一道水晶帘被瑽瑢拨开,一道清冷的声音蓦然在翠凰耳边响起,不带感情的音色里竟奇异地透着一股关切,被翠凰敏锐地察觉。
于是她缓缓睁开眼,看见了一位端着药盘的内侍。
“您醒了?”那内侍望着翠凰浅浅一笑,弯起的唇角像一泓春水卷出的浅涡,瞬间便消融了他脸上冰冷的寒气。
翠凰静静看着那内侍放下漆盘,盘中放着一碗药汤、一杯漱口用的茶水、一方帛巾,甚至还有一碟压苦的杏脯,于是她再度抬起眼望着那位内侍,面无表情地开口:“我的病已经好了,不用再喝药。”
翠凰并没有说谎,也许那位秋妃先前的确有点发热,但就在自己附身的时候,那一点点风邪早就被她驱出体外——作为有洁癖的翠凰,这些附身时的清扫都是必要的。
然而站在她面前的内侍又怎会知道这些呢?翠凰心中一哂,果然就见他望着自己挑起眉,不以为然地笑起来:“秋妃,您平素可不会在卑职面前这般抵赖,几曾如此孩子气?”
翠凰心中一惊,不知道自己是否露了馅,只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将药碗小心端起,送到自己面前。
“请秋妃进药。”白瓷汤匙轻轻地在碗底碰撞,让药汤的苦味弥散开,而他也顺势倾身下跪,一双凤目定睛注视着她,若不是左眼下的一粒泪痣软化了他锐利的目光,翠凰也许会在那灼灼逼人的视线下抽身逃离。她骑虎难下,最后还是伸手接过药碗,拿开汤匙轻轻吹了几口气,一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内侍,一边将药碗送到嘴边。
双唇轻轻抿住碗沿,翠凰暗暗施了个小伎俩,让药汁在碗中缓慢地消失,使自己看上去就像在喝药。跪在自己面前的内侍双目低垂,面色又再度像冰一般冷漠无情,翠凰不知怎的,忽然便好奇起来,想去施法读一读他的内心。
岂料自己的心神刚一探入眼前人的内心,她端着碗的指尖便被炙得一颤——哎,她不禁感念:能被封在冰面下的熊熊烈火,该有着怎样的坚持不懈与小心拿捏?
至此,翠凰终于觉得,自己这一次的附身,开始变得有趣起来。
以此同时,轻凤还在长安城中不停地奔跑。这天自逃离翠凰开始,她就仗着隐身,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像泄恨一般跑遍了长安城,试图耗尽自己所有的精力。
也许是受到翠凰变出的那朵乌云影响,入夜后的长安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作为一只生性怕水的黄鼠狼,轻凤竟破天荒地没有躲雨,她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朱雀街心,迎着满天雨丝怒视夜空,握起拳头撕心裂肺地咆哮:“魅丹!见鬼的魅丹!我不服!我不服——”
“姐姐!”循着轻凤困兽般的怒吼,飞鸾终于找到了轻凤,大大松了一口气,“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你跑哪里去了?”
轻凤在雨中转头望着飞鸾,惨白的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迹还是泪痕:“你知道吗,刚刚我跑遍了长安城,见到了许多王孙公子,他们一个比一个风流俊美,可是我一点动心的感觉都没有,一点都没有。我爱上李涵,一定是因为魅丹……”
“姐姐,”飞鸾担忧地望着轻凤,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上前牵住她的手,“天都黑了,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去?”轻凤灰心丧气地问飞鸾,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我们回骊山吧。”
“回骊山?”飞鸾浑身一震,像被针扎了一般,仓皇失措地后退了两步,“姐姐,我……我舍不得。”
“对哦,你舍不得那个李公子了……”轻凤苦笑了一声,喃喃道,“都怪我,是我自作自受。”
两只小妖浑身湿透,在雨中彼此对视。
“是我错了,”沉默许久之后,轻凤蓦然开口,终于第一次向飞鸾认错,“是我对不起你,明明狐族已经解除了危机,我却因为一己私心,害你回不了骊山,害你喜欢上李玉溪,我不配做你的姐……”
“姐姐,”飞鸾猛然伸手抱住轻凤,在她耳边喃喃低语,“我没有怪你啊,我喜欢李公子,能喜欢上他我很开心,不管是因为我自己喜欢,还是因为你。”
说这话时她语气温柔,满满都是幸福,轻凤嘴角向下一咧,呜呜哭起来。
飞鸾仍旧抱紧轻凤,小手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奶娘哄自己一般,轻声哄劝她的姐姐:“姐姐,你也别难过了好不好?喜欢皇帝就喜欢嘛,不管是因为魅丹,还是因为你自己……好不好?”
“我,我……你让我想一想啊,”轻凤抽噎了几声,似乎还真的想了一下,停顿片刻又哭起来,“可他还是个短命鬼……”
“唔,这是很糟。”飞鸾诚实地点点头,低头蹭了一下轻凤的脑门,“可是都喜欢上了,还能怎么办?”
“是啊,还能怎么办呢?”轻凤瓮声瓮气地重复了一遍,突然掉脸打了个喷嚏。
“哎呀姐姐,你生病了!”飞鸾惊奇地看着轻凤,忍不住问,“我都记不得生病是什么感觉了,你现在感觉如何?”
“嗯,有点冷,头也有点晕。”轻凤打了个寒噤,迷迷糊糊地表示,“估计是之前救小猴子的时候耗了功力,还没休养好。”
“那就更不能淋雨了,我们快回去吧。”飞鸾拉着轻凤一同变回原形,抖了抖毛发上的水珠,望着姐姐眯眯一笑,“走,我们回离宫。”
端午的一场雨,让轻凤病得不轻——作为一只生性怕水的黄鼠狼,平时她连洗澡都是蹭着露水打理身子,因此这次淋成落汤鸡之后,又因为道行受损,果然顺利染上了风寒。
实际上轻凤非常感谢这场风寒。在她头重脚轻、鼻塞声重、昏昏沉沉之后,她终于可以一头栽倒,暂时不用去烦心魅丹或者李涵了。
昏睡时她仍旧感觉得出飞鸾的靠近,她尖尖的下巴正搭在她的肩头,有一句没一句地不停在自己耳边反复:“姐姐你好点没?姐姐你还难受吗?姐姐你……”
轻凤闭着眼睛蜷缩在云絮般的衾被里,因为病得说不出话,心底由衷地庆幸。
这个时候可以暂时选择逃避,真好……
可惜将脑袋埋在被子里,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此时天子寝宫之中,王内侍正守在批阅奏章的李涵身旁,一边奉茶一边低声问道:“陛下,今夜您还宣召妃嫔侍寝吗?”
李涵闻言放下奏章,抬起头略微想了想,笑道:“嗯,算算日子,今夜可以宣黄才人来我这里。”
不料王内侍立刻低下头,苦着脸回答李涵:“陛下,黄才人近日染疾,正在养病呢。”
“哦?我怎么没听说,”李涵闻言皱起眉,瞥了一眼王内侍,问道,“她生了什么病?”
“回陛下,黄才人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所以卑职才不曾向陛下禀报,免得您多虑。”
“嗯,这么说来,同居一宫的胡婕妤和黄才人,现在都已经病倒了?”李涵皱眉说罢,起身踱步至殿外,抬头望着从殿檐上注下的一道道雨线,若有所思道,“你安排一下,我要过去看看……”
寂寥的宫殿里卷起水晶帘,被五月清凉的雨气吹进了满苑的花香,还有一股子好闻的新鲜土腥味。
昏睡中的轻凤吸了吸鼻子,恍惚就梦见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她正嗷嗷待哺,却不得不天天吞咽着腥气的田鼠肉糜、鹧鸪肉糜、喜鹊蛋羹……娘亲就半躺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背靠着几条从洞顶延伸下来的树根,一边悠闲地哼唱着小曲,一边轻拍着自己怀中的襁褓。
襁褓中毛茸茸的红脑袋正拱在娘亲的胸脯上,发出啧啧的轻咂声,听得轻凤无比眼馋。她看见娘亲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情不自禁地悄悄爬过去,一把推开了正在吸奶的那只小家伙,自己撅着嘴凑了上去。
可是娘亲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醒来,睁开了湿漉漉的黑眼睛,抬手抚上轻凤的额头,温柔却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轻凤,不要淘气,让你妹妹好好吃奶。”
小小的轻凤很不平,吸着鼻子喘着气,盯住那个霸占了自己娘亲的丑娃娃,心想她才不会是自己的妹妹呢——她的毛发比自己红,脸扁扁的像个桃子,个头还比自己大!真是只怪物。
可惜长大了以后,轻凤才发现自己原来被怪物们包围着。族里只有娘亲与她是不同的,有时候娘亲会牵着瘦骨伶仃的自己和胖乎乎的飞鸾去看夕阳,金色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她们身上,娘亲总会笑着对轻凤说:“知道吗轻凤,你也是一个小公主呢。”
轻凤喜欢这个话题,她总是仰着小脸笑眯了眼睛,听娘亲说那个遥远得简直像神话一样的故事:她们黄鼬的郡望在西边,就在那太阳最后落下的地方,族人的皮毛颜色就和火烧云一样,黄中带赤、霞光灿烂。
她的娘亲是族中的公主,住在一棵没有树冠的古木里,每天享受着凡人的供奉。可是忽然有一天,她们的族群被一场横祸灭族,只有娘亲抱着她侥幸存活了下来,而救了她们的,竟然是飞鸾的爸爸。
娘亲说着就把飞鸾拎到了轻凤的面前,轻凤将小脸皱成一团,心情很复杂地看着那个被她娘亲牵在手中不停转圈圈的娃娃,听娘亲柔声道:“那是一场许多个种族之间的混战,要不是因为我刚生下你,恩公他也不见得会救我。记得当时他在泥泞中将飞鸾丢给我,小狐狸瘦得跟只小狸猫似的,饿得都没力气哭啦……”
那时候话还说不利索的轻凤,只能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在心里对她哭诉:现在是我瘦得跟只小狸猫似的,饿得都没力气哭啦……
那么多年过去,她和娘亲在狐族中相依为命,虽然有飞鸾作伴,轻凤却始终记得娘亲讲过的故事——她也曾是一族公主,生涯本该美丽如锦。
所以她偷了魅丹,离开骊山,以为能从此扬眉吐气,哪知却自食苦果。
轻凤从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床前纱帐已被宫女们掀起,床头现出了王内侍的笑脸。
“胡婕妤,今天身子好些了没?圣上来探望你啦……”
王内侍的话令轻凤心底一凉,忍不住又往衾被中缩了缩,而此时正躺在轻凤身边装病的飞鸾,只得苦着脸支支吾吾道:“嗯……臣妾……咳咳咳,不能起身恭迎陛下……”
飞鸾话还没有说完,李涵便已进殿走到她们床前,语带关切地轻声道:“爱妃不必多礼,快快躺下。”
轻凤蜷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余光瞥见了李涵的笑脸,鼻中陡然一酸——他是专门来看飞鸾的吧?因为魅丹的缘故,他只会被飞鸾吸引,而自己和他之间的情分,不过是她一头热罢了。
轻凤失望地闭上双眼,刚想靠装睡蒙混过去,不料滚烫的额头却忽然一凉——李涵冰凉凉的手指竟贴上了她的额头,亲切的笑语也在她耳边响起:“听说黄才人近日也病了?”
轻凤依旧紧闭着双眼,一股苦涩在她心底挤压翻腾着,似乎下一刻就会令她撑不住哽咽起来——李涵在关心她,他的手指正抚摸着她的额头,干燥而冰凉的触感是那么的舒服……
这一刻,自心底涌现的眷恋和幸福,是如此清晰刻骨,这样的心情,怎么可能仅仅是魅丹的产物?就像那一夜,他带给自己的温存,每一点一滴都真实存在过,才会深深铭刻进她的脑海。
陛下,李涵……你知道吗?你对你自己和我都一无所知。此刻你在这里关心着我,一只可以千年不死的妖精,可是将来,谁来关心你呢?
轻凤的眼角滑出一滴泪。
烟水明媚的曲江离宫,戒备自然没有大明宫森严,因此在企图偷腥的人眼中,的确算一颗有缝的蛋。
这一天日暮后,李玉溪鬼鬼祟祟地摸到了城南青龙坊,在江埠上花钱租了一艘小船,顺着横亘青龙坊的曲江支流,悄悄荡桨潜入了曲江离宫。
此时江面上密布着高过人头的荷花,李玉溪害怕暴露行踪,将桨划得极轻极慢,小船在暮色中几次都险些失去方向。他素白的长袖已被绿水打湿,不知名的水鸟在他头顶低声鸣叫,岸上朦胧的灯火即给他带来安慰,又叫他心惊胆颤……
“柳暗将翻巷,荷欹正抱桥……”李玉溪伸手拨开荷叶,在黑夜中睁大了眼睛,战战兢兢的心头不断盘桓着那些绮丽的诗,“梦到魂飞急,书成即席遥。河流冲柱转,海沫近槎飘……”
是了,今夜他就是那个为信守蓝桥之约而死的尾生,宁愿抱着桥柱任江河泛滥,直到乘着浮槎漂流到海天之上,也要见到他梦中的织女……虽九死而不悔!
“我一定是疯了……”李玉溪一边划船一边失神地低喃,神经质地笑了笑——他十年寒窗苦读,倾尽所有的心力,也不过就是为了中个功名,为宣政殿上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呕心沥血、肝脑涂地而已。可是今夜,他却倾尽心力潜入深宫,只为了与一个本是天子禁脔的女子偷情!
这样的秘事若是败露,必会为他招来诛九族的灾祸,可是他竟然冥顽不灵、虽九死而不悔!李玉溪想到此处,忍不住闭上双眼,静静伏在船上喘息了好一会儿。
此时岸上殿宇的轮廓依稀可辨,亭台楼阁,处处都是帝王气象。就在他气怯之时,忽然耳畔便传来一阵悦耳的弹瑟声,李玉溪慌忙抬起头,目光越过田田荷叶,在岸边柳下,发现了那一道令他魂牵梦萦的窈窕身影。
他赶紧小心翼翼地催动兰舟,将船靠近岸边,激动地看着飞鸾轻巧地跳上小船,在水浪的颠簸中扑进他的怀里。此时李玉溪哪敢忘情,他立刻操桨将船划入荷叶的迷阵,在确定了与岸上的距离足够安全之后,才魂不守舍地丢开船桨,大胆地伸手将飞鸾搂进怀里。
李玉溪哆嗦的双唇毫无血色,却不断吻着飞鸾沾着雾水的长发,将脸埋在她颈间喘着粗气。他发颤的指尖拂过她遍体云雾般的罗绮,紧紧扣住她不堪一握的纤腰……他是不是仍旧清醒?眼前的相逢是不是一场梦?飞鸾不说话,回答自己的只有这满江风荷……她真是他的“无双汉殿鬓,第一楚宫腰。”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李玉溪望着飞鸾,神魂沉入她的双眸,在那片水月之色中渐渐迷失。
飞鸾今夜的情绪很是低落,因此她只是靠在李玉溪的怀中,低喃道:“我没有特意找你,约好由我弹瑟为信的,我就一直坐在岸边弹瑟呢……”
她照旧隐瞒了自己可以嗅见他气味的事实,而此时李玉溪也发现了飞鸾的异样,不由将身子往后退了退,关切问道:“你怎么了?不开心?”
“嗯,”飞鸾低低应了一声,将小脸埋进李玉溪的怀里,闷闷地叹气,“最近乱得很,在我身边发生了好多事……李公子,我好高兴,能与你相识。”
李玉溪怔了怔,低头望着怀中清雅出尘的飞鸾,不禁再次将她紧紧搂住:“相识相知,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飞鸾抬起头,望着李玉溪,有点不敢确信。
“嗯,三生有幸。”李玉溪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飞鸾的头发,“愿生生世世,相识相知。”
“真好……”飞鸾沉吟片刻,蓦然灵透地笑起来,绝世无双的笑容艳若菡萏,“李公子,你真好。”
李玉溪一愣,下一刻便眼睁睁地看着飞鸾扑上来,闭着眼吻住了自己的唇。她亲昵地磨蹭着他的身子,全身三百六十处骨节,竟能像蛇一样灵动,瞬间便在这片江面上厮磨出无边的红莲业火,将他一点点炙热、点燃、直到焚烧殆尽。
李玉溪沉醉地在船头躺倒,任自己与飞鸾一同宽衣解带、幕天席地。她藕白的娇躯与自己熨帖,在颤栗的细浪中逐渐染上芙蓉色的嫩红;他们的喘息比江水的节拍更急促,呻吟又比之更绵长,推波助澜,伴随着汩汩的潮涌,直到将浑身的热力挥霍一空。
雾唾香难尽,珠啼冷易销……星月的光辉从苍穹洒到江面上,他们的小船也在这粼粼江水中荡漾,载沉载浮,多亏了有缠绵不尽的荷叶帮忙系住。精疲力竭的李玉溪和飞鸾依偎在一起,懒得往身上披一丝一帛,就好像一对藏在荷叶下交颈而眠的鸳鸯,任由着身体发肤都溶进这一片天地夜色里,月白的浮光仿佛交融的水乳。
这一刻他们心无杂念,再也不要想什么未来,从此黄泉碧落,虽九死而不悔。
一夜的缱绻之后,飞鸾和李玉溪双双蜷在素白的衣袍下,躲避着不断从荷叶上滚落的露水。趁着长夜未尽之时,飞鸾窝在李玉溪的怀里,恋恋不舍地呢喃:“李公子,你该回去了……”
“嗯,”李玉溪握着飞鸾的一只手,仰望着漫天的星光,怅然点头。
不论身强体健的轻凤再如何自怨自艾,一场风寒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身体复元虽容易,心病却难医,因此病好后她还是成天懒洋洋地蜷在被子里,与飞鸾一起躺着装死。
这样消极的办法自然撑不了多久,很快内侍省奚官局竟派人前来,决定要将飞鸾和轻凤隔离。奚官局用的理由竟是胡婕妤久病不愈,以致于传染了黄才人,言下之意,大有点要将飞鸾送进冷宫自生自灭的意思。
飞鸾立刻着了慌,求救般盯着轻凤看,最后还是轻凤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内侍们发了话:“你们去回禀太医,就说我的病已经好了,胡婕妤也很快就会康复,现在再让我与胡婕妤分开,已经完全没有必要。”
内侍们面面相觑,看着拒不从命的轻凤和飞鸾,也只得权且回去复命。待到殿中宫人尽数离开,轻凤才无奈地倒进靠枕,望着飞鸾道:“看来,今后我们没法再装病了。”
“嗯,姐姐……”飞鸾乖巧地靠在轻凤怀里,低声喃喃道,“我不能再装病,那侍寝怎么办?你那么喜欢那个皇帝,可我……”
“没事,”轻凤面色平静地望着飞鸾,目光中带着一抹决然的坚定,“你不用担心侍寝的事,他若召你侍寝……我来替你去!”
飞鸾被轻凤的决定吓了一跳,可细细一想,却又无从反驳。她知道姐姐对李涵已是情根深种,虽然翠凰说那是魅丹的缘故,但她一点也不相信。从小到大,姐姐都为她迎风挡雨,无惧无畏,这样的姐姐,怎么可能会被半颗魅丹改变心性?
“好,我都听姐姐的。”飞鸾认真地点点头。
于是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在经过一段得体的等待之后,李涵果然宣召飞鸾侍寝。
这一天轻凤默默陪着飞鸾接完旨,在王内侍离开后拍了拍她的肩头,轻声安抚她:“别担心,今晚你照旧去见李公子吧,侍寝就由我去。”
飞鸾有点紧张地咬住唇,在看见轻凤冷静从容的眼神后,乖顺地点了点头。
傍晚,轻凤沐浴后坐在凉风习习的大殿里,身上只松松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水红色浴衣。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缓缓闭上眼睛,待到再睁眼时,就看见镜中人已变成了飞鸾的模样。
轻凤望着铜镜,一瞬间有些失神,镜中红润的桃心小脸我见犹怜,怎么可能不招他喜爱呢?这样比较起来,自己的样貌真是相形失色。轻凤忍不住幻想,如果盗窃魅丹那天,自己能够再大胆一点,将那颗魅丹整个吞下肚去,结果又会怎样——也许早就被灰耳姥姥挫骨扬灰,又或者今天李涵就会与自己心心相印。
可那时她因为惧怕责罚,才逼飞鸾陪自己吞下了半颗魅丹,所以今日的局面是她咎由自取,怨得了谁呢?想到此轻凤心中竟有些灰蒙蒙的释然,她黯然起身,用玉簪将微湿的长发松松绾了个抛家髻,又换了一件轻罗夏衣,随后趿上绣履走出大殿,沿着冰凉的玉阶拾级而下。
王内侍派来的肩舆正停在殿前等候,这时夜色渐浓,星星点点的流萤从腐草上飞起,有些竟栖在肩舆雪白的冰绡纱帐上,绿莹莹像随风扬起的梦。
轻凤举高团扇遮住自己的脸,抱着膝坐在肩舆上,由内侍们抬着往李涵的寝宫去。这一路上,点点流萤亮如星尘,不停围着轻凤好奇地打转,懵懂生灵看不懂她的愁绪,只知道如鱼得水般来来去去,贪婪地从她身上汲取灵力。
轻凤一路默不作声,只在心里盘桓着这样一个念头——如果她不曾知晓魅丹的秘密,如果今夜李涵钦点的是自己,此刻在她眼前展开的这幅画卷,该是怎样的一派良辰美景?
此时天子寝宫外,王内侍正站在阶下等候,当他看见轻凤有气无力地被宫女们扶下肩舆时,立刻笑着上前迎接:“卑职恭迎胡婕妤。”
他一边行礼,一边暗暗心想:这样乖巧娇弱的美人,才是与圣上最相配的贵人,真是比同住一宫的黄才人贤淑了许多……
轻凤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任由王内侍殷勤地替她张罗,跟着他缓缓走进李涵的寝宫。此刻大殿内灯火通明,李涵依旧坐在那张芙蓉锦榻上批阅奏章,一成不变地迎接前来侍寝的嫔妃。
轻凤一看见灯下的李涵,心就被扯得一疼,她立刻低下头盈盈朝李涵一拜,音色轻脆如寒水上的薄冰:“臣妾胡飞鸾,见过陛下……”
“嗯,免礼平身吧。”李涵放下奏章,抬头看了轻凤一眼,却发现她一脸消沉,不禁关切地问,“爱妃身体可大好了?”
“多谢陛下垂爱,臣妾的身体已经康复了。”轻凤乖巧地回答。
“康复就好,”李涵对她点点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无奈地一笑,“你们姊妹俩啊,都不能叫人省心。黄才人她还好吧?”
轻凤听李涵忽然提起自己,一颗心顿时像被狠狠碾压过一般,好一阵喘不过气来。她目光闪烁地望着李涵,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轻声回答:“我姐姐她很好……”
听了她的回答,李涵的脸色愈发柔和起来,他向轻凤招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好了,你不用害怕,过来吧。”
轻凤乖乖地走上前,安静地站在李涵面前。一片潋滟烛光里,她低眉顺眼,缄口不言,李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与她搭话。
自封王以来,李涵碰见过形形色色的妃嫔,不管她们生性是热情还是羞涩,她们的眼神总会充满殷勤期盼——这样李涵才容易与她们挑起话头,毕竟侍寝需要肌肤相亲,一位本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妃嫔,若是再相对无言地共度一夜,他怎么可能自在。
相比之下,眼前人虽艳如桃李,他却更想念轻凤那一双灵动的黑眼睛。
“胡婕妤,”最终李涵主动打破了沉默,不想再让气氛继续沉闷下去,“看来今夜你并没有准备好,可我已封你为婕妤,若不定期召幸你,于礼不合,你懂吗?”
所谓雨露均沾,身为帝王,他不能任意偏宠某一位嫔妃,尤其是毫无家世背景的嫔妃。他就是知道黄才人和胡婕妤姐妹情深,才必须一视同仁,否则她二人迟早会因为身份悬殊而分离。
好在无需他多作解释,眼前郁郁寡欢的美人已经抬起头,望着他腼腆呢喃:“陛下,我懂的。”
“你明白就好。”李涵索性牵住“胡婕妤”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坐下,“我不是孟浪之人,你不必太害怕,来,替我宽衣吧。”
轻凤唯唯诺诺地点头,开始动手为李涵宽去龙袍。当她纤细的手指勾住他颈侧的衣结时,她不自觉就想起那一夜,于是忍不住抬眼寻找那只盛满水晶珠子的笸箩,可是芙蓉锦榻旁的黑漆案台上,这一次却什么都没有。
是的,这一次到底是不一样的。轻凤低下头,轻轻为李涵解去腰带,跟着又伸手扶住他的发冠,稳稳地除下来放在案上。今夜她比上一次熟练了许多,可自己现在是胡飞鸾,她不可能向他撒娇邀功……
不对,似乎还有什么地方不对,轻凤蓦然睁大双眼——这一次她的确比上次要熟练,可是这一次,他也没有像上次那样中途捣乱……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在“飞鸾”面前,会变成一个温柔又规矩的人?
就在轻凤失神的时候,紧挨在她身旁的李涵却忽然按下她的双肩,轻轻在她鬓角落下一吻。他柔软的双唇让她脑中一片空白,浑身止不住发颤,一时竟分辨不出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的吻很轻柔,也很冷淡;他的手指很有分寸,也很疏离。在“飞鸾”面前,他是一个谦谦君子,无情帝王。
原来他在面对她的时候,才会促狭,逗弄,百般亲昵。原来根本不需要什么魅丹,李涵对黄轻凤,一直都是另眼相看。
这意外的真相彻底弄懵了轻凤,骤然袭来的幸福和心酸令她心如擂鼓,无所适从。李涵对她有情,可这份情却像一把刀子,扎得轻凤心中鲜血淋漓——就算两情相悦,命运给他们的时间却是那么短暂,十年弹指,然后留她千年寂寞,真是不公平。
轻凤紧闭起双眼,在李涵游走的亲吻间喘着气,锥心之痛已经满溢到了她的喉头,似乎下一刻就能破喉而出——可眼前这条路分明是她亲手选择,并且准备一意孤行走下去的,所以现在她连哭的资格都没有,不是吗?
轻凤为了压下哽咽,只好越发卖力地喘气呻吟,她发出的声音鼓舞着李涵,指引他继续在她身上撩拨迷乱的火……
在情欲汹涌的裹挟下,轻凤的思绪一片混乱,她时而想着李涵与她的今生今世,时而又想着这一世过后,她能去哪里寻他。
当蝉翼般的宫装一层层褪下,轻凤感觉到李涵覆上了自己的身体,他的手缓缓滑上她的心口,让她揪成一团的心骤然一停,跟着一股窒息的眩晕就席卷而来,令轻凤不得不在李涵的身下弓起身子,求救一般紧紧地将他抱住。
陛下,若今生短暂,下一世,我还来找你好不好?
她一边在心中问李涵,一边攀住他的肩。
不,他是天子,是天上星君下凡,历经一世后就会重返天庭,他与她是没有下一世的。
绝望的答案瞬间击垮了轻凤。她颓然倒在榻上,缩在李涵的身影下注视着他的眉眼,终于忍不住捂住唇,呜地一声哭起来。
“胡婕妤?我……弄疼你了吗?”李涵撑在轻凤上方望着她,心中滑过一丝仓惶,却又觉得莫名其妙——他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做。
轻凤摇摇头,却在他关切的眼神中哭得越发止不住。
“对不起,陛下,我下次不会了……”只是今天她实在没办法,没办法置生死于度外,全心全意与李涵在一起,“下次不会了……陛下。”
身下的美人哭得梨花带雨,让李涵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个荒淫无道的暴君,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放开轻凤,抬手掠起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冷冷道:“胡婕妤,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有耐性……算了,你退下吧。”比起勉强一个哭哭啼啼的美人,他还是更愿意去招惹那个古灵精怪的野丫头。
轻凤立刻如蒙大赦般谢恩,一边抽噎一边哆嗦着穿好衣服,在逃离李涵的寝宫前,却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坐在榻上的李涵。
他在晕黄的灯光里衣衫凌乱,正自嘲地笑着,修长的手指已经从案上拾起了一份奏章,似乎打算就此打发掉剩下的寂寂长夜——他明明是坐拥三宫六院的九五之尊,却愿意在迁就了一个小小的婕妤之后,独自安享清静寂寞。
她的天子,孤独、温柔、端方、敏锐,对她又有独一份的顽劣孩子气……会爱上这样的人,和魅丹有什么相干?
轻凤霎时间泪眼朦胧,紧揪的心再度刺痛起来,她禁不住捂住自己的心口,默默凝视着内殿中的李涵,在心中立誓——陛下,你等着我,从此我一定伴随你左右,拼一身修为替你消灾解厄,保你一世长命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