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受惊了吧?”黑影开口了,是个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她的普通话有些生硬,带有浓重的肃康口音。“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我车里?”萧栎厉声问道,她看了一眼尚未走远的警车,突然加重语气,“如果警察知道你自投罗网,他们一定会很高兴。”
对方的声音里带着冷笑:“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杀人凶手?”不等萧栎回答,她又说:“你是不会出卖我的,因为你需要我的帮助。”萧栎跨进车厢,坐上驾驶位,然后关好车门。伸手去开前厢的灯时,发现它已经被破坏了,于是她用愠怒的目光扫射对方。“我讨厌光亮,它令我感到昏沉和烦躁。”黑影慢吞吞地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解,“黑暗则会使我保持清醒和宁静。”
“邪恶的东西都见不得光亮。”萧栎再次追问:“你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想要干什么?”黑影迎着她的目光,语气里有几分挑衅的意味:“你做过刑警,还研究过心理学,你猜猜。”
萧栎牢牢盯着那张狼头面具,目光穿过眼窝里的黑暗,顺着迂回的脉络悄悄抵达对方灵魂深处。“你看到了什么?”黑影被盯得颇不自在。“一个猎杀者的冷血和凶残,一个投机者的贪婪和自私,还有——”萧栎顿了片刻,靠近对方说道,“一个犯罪者的忐忑和恐惧。”黑影发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栗,她用急切的否定来掩饰自己的心虚:“撒谎,你什么都看不到。”
萧栎淡然一笑:“一个心理学研究者,从不只依赖眼睛做出判断。”黑影不甘屈于下风,她绕开这个话题,以期重新掌握主动:“你很聪明,可那些警察却不知好好珍惜,真替他们感到遗憾。不过这样也好,少了一个无辜的牺牲品。因为,一场精彩的狩猎游戏已经开始,所有猎物都必须死,而我把你划到了猎杀的目标之外。”
萧栎轻蔑视之:“狂妄自大,自欺欺人。”“听着!”黑影打断她的批评,“凡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凡是我们猎杀的目标,还没有一个能够逃脱。我找你,是想给你一个生存的机会儿,别不识抬举。”话已至此,萧栎也不再跟她斗嘴皮子,直截了地问:“那就说说吧,要我怎么跟你合作?”黑影松出一口气:“我就说嘛,你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萧栎强忍怒火,她完全可以用学过的那些擒拿格斗的功夫将其拿下,可她没有这样做。
因为她看到了黑影搭在窗边的右手,它有七根手指,其中无名指和小拇指之间的两根坚硬弯曲锐利如勾,指尖挑着一盾形囊袋,尽管光线非常暗淡,她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儿子十岁生日时她给买的平安符。
她的脑子里设想过各种类型的交易,但眼下的状况却是始料不及的。萧栎有些按耐不住:“你把我儿子怎么样了?”黑影反而慢条斯理下来:“你住的那栋楼起了大火,为不殃及你的儿子,我安排人把他带了出来,怕他孤单,还找了个熟人陪伴。——你不打算跟我去看看吗?”萧栎立即发动汽车:“他现在在哪儿?”
银白色的皇冠Royal,像条桀骜不驯的白色幽灵在黑夜里快速穿梭,大约八九分钟后,抵达了那座名为“翠坪山庄”的公墓门口。
轿车减慢速度,萧栎注意到,离入口不远的牌坊下杵着一高一矮两个黑影。旋转车灯,光柱顿时照亮一老一少两张面孔。老的年约六十,肤色暗晦、形容枯槁,若非时不时地抖一下腮帮,肯定会被认为一具干尸,他的右脸似乎受了伤,还在不断往下淌血。少的十岁左右,那身形体貌分明是一个缩小版的蒋毅,只是气质里依稀透出孤傲和倔强,这点同萧栎相近,他正挣开老者的束缚,冲车灯的方向仔细张望。
轿车在绿化带边停下。萧栎跳下车,只往前走了几步便停在那里。车灯从她背后映射,形成一幅黑色的剪影,尽管线条粗略轮廓简单,却足以让那孩子兴奋喊起来:“妈妈,妈妈!”老者腮帮抖得更紧,呈现出喜忧难辨的神色。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现场并无凶手的同党,这一老一少为何不逃脱,非要乖乖待在那里?就让萧栎来回答这个问题吧。她此刻站在离牌坊十来米的位置,那一老一少就在牌坊下,而牌坊周围百余平方的范围内聚集了大大小小近万只蟾蜍,包括绿化带、台阶、停车场,摩肩接踵比比皆是,它们纷纷昂起脑袋,鼓着硕大的眼睛,以向心的方式把二人团团围住。
车灯的亮光使那些蟾蜍产生骚动,它们互相拥挤着,无数肉囊在摩擦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颗颗丑陋的脑袋在明暗交织的光影里显得狰狞可怖。蟾蜍本身不是什么可怕的动物,对人无法构成威胁,可再普通的东西一旦数量多了,也会造成要命的麻烦。就好比身上爬了一条蜈蚣,我们可以轻松弹去,如果是一万条蜈蚣,那鹿死谁手就很难说了。
如果贸然驱赶,触怒了那些蟾蜍,必然会导致蜂拥反扑,想想近万只蟾蜍铺天盖地而来的场面吧,就算你能杀出重围暂时捡一条命,那些粘在身上的白色浆液也会迟早让你毒发身亡的。话收回来,即便那些蟾蜍不会发起攻击,你有勇气从那些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的活体动物身上踩踏过去,拖着软脓脓黏糊糊的残肢离开现场吗?
这一老一少进不得退不得,所以形成眼下的僵持局面。对萧栎来说,如果眼前是成千上万的人,她或许还能找到一个迂回退敌的办法,可面对的毕竟是近万只蟾蜍,竟也一时束手无策。
雨季早过,况且附近并无河沟渠塘,怎拥来这么多的蟾蜍?而正是这群小东西,客观上充当了案犯约束人质的帮凶。
此时,又一个黑影站到了车灯前面,它披着一件宽大的黑斗篷,斗篷随风飘摆如同巨鸟展开的羽翼,它在萧栎身旁停留了片刻,径直走向被遭受围困的一老一少。那些蟾蜍似乎非常惧怕,纷纷往后退却以避开它的脚步,等长长的斗篷从空中拂过之后,所有的蟾蜍全部消失了。
黑影走到一老一少跟前,扫了一眼老者,用右手挑起孩子的下巴,转头对萧栎说:“他长得可真像他父亲。这么好的孩子,要是被火烧死该多可惜。”
孩子倔强地拨开她的手。黑影似乎被震怒,将两根尖若铁钩的短指探向孩子的咽喉,只差半公分就要碰触到他的皮肤时,突然感到手腕一麻,迫于那股强劲的力道,黑影倒退几步,斗篷随之在风中打了个旋,顺手一摸,掖在腰带间的平安符已被搜走。
萧栎出现在儿子跟前,她右臂保持着攻击的姿势,左臂把儿子揽在怀里:“雯雯别怕。”孩子受到惊吓,嗓子里有些抽噎,但最终没有哭出声来。老者则微微向她躬了下身,沉着嗓子叫了声:“萧老师。”萧栎瞥了他一眼:“曾叔,你怎么会在这儿?脸上的伤怎么回事?”老者怯怯地看了看黑影,垂目而不敢言。
黑影拍了下巴掌:“早就听闻警界的玉娇龙不单长得漂亮,而且身如闪电功夫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放心吧,我是不会伤害他的,否则,我何必辛辛苦苦把他救出来。”虽是简单交手,萧栎却感觉到对方功力深不可测。方才那个上撩的动作,她几乎倾尽全力,可对方却只是虚晃一招,且在遭到反击时退得并不狼狈,倘若一对一挑战,真的未必有全胜把握。
同时,她还注意到,曾叔身上一股怪异的味道,咸咸的、腥腥的。而黑影身上似乎也有一种味道,甜甜的、涩涩的,与曾叔相比味道要浓一些。现在,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后者似乎正在替代前者。
萧栎顾不上纠缠这些细琐疑窦,她拉起儿子喊上曾叔:“我们走。”“站住。”黑影叫住她,“我把你排除到猎杀名单之外,又救了你的儿子,你还没对我作出回报呢。”萧栎示意曾叔将儿子先带到车里,然后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你想要我怎么回报?”
黑影上前几步,将嘴巴靠近她的左耳:“你前夫,也就是蒋大队长的宅院有间密室,那里面有我想要的东西。我知道,他父亲死的时候留下两把钥匙,蒋毅有一把,另一把就在你那儿。”
萧栎果断回绝:“什么密室我不知道,钥匙早就丢了。离婚快十二年,我没必要老惦念着别人家的东西。所以,你的这个要求恕我无能为力。”黑影在萧栎背后绕了半圈,嘴巴俯向她的右耳:“好好想想,那么重要的东西一定不会丢的。”萧栎刚要起步,又听到黑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需要提醒你,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应该知道,我们无所不能。”
是的,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计划。但萧栎还是给予正义的震慑:“既然这么说,我也需要提醒你一下。天道昭昭善恶有报,别把自己的路走绝了。”
“谢谢你的忠告,我等你的消息。”黑影不以为然地回敬道。萧栎丢下一句“好自为之”,拉开前车门钻进去,“砰”的一声关上车门。
轿车向前开了不到五十米就不得不停下。此刻天已微明,不用车灯曾叔也能看清,不远处聚集了数千只蟾蜍,它们不仅覆盖了整个路面,而且正勾肩搭背设起一道半米高的生物路障。
趁萧栎犹豫的功夫,有几只蟾蜍跳到挡风玻璃上,还有两只从窗户跳进来,被曾叔捉住狠狠扔了出去。
“妈妈,怎么办?”儿子趴在母亲肩头,显然,他被这阵势吓呆了。萧栎关闭车窗,脚下猛踩油门,车轮飞旋,载着一具钢铁身躯炮弹般射出,肉体路障应击而塌,无数蟾蜍血肉横飞,红红白白的浆液糊满轿车窗户,大大小小的尸块被甩上车顶,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