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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生计(1)

“人都死了,才要我们去查,早干嘛去了?!”

衙门偏厅内,今夏斜歪在梨木圆后背交椅中,不满地看着一纸公文。

“人死了,可银子没找着。十万两修河银款总得追回来吧。”杨岳接过她手中那纸公文,也有些愤然,“周显已不过是工部都水清吏司的郎中,他怎么可能有胆子吞下十万两修河款。以为人死了就能把事情全推他身上!”

周显已,浙江吴兴人,嘉靖二十一年进士,嘉靖二十三年任户科给事中,嘉靖三十一年任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领十万修河银两,奉命修整扬州河堤。至扬州后,迟迟未兴工事。而后被查明私吞修河工款,周畏罪自杀。

“有什么可查的,严世蕃是工部左侍郎,但凡工程款项,有不经他手的么?”今夏冷哼,“若能到他家去,保管一查一个准!”

“夏儿!”

杨程万喝止住她。

严世蕃是当朝首辅严嵩之子,严嵩权倾朝野,几乎一手遮天。而严世蕃所任工部左侍郎兼尚宝司少卿,称得上是朝廷中最肥的差事。今夏叹了一叹,当今世道,那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严世蕃任此职,简直就是给他脖子上直接挂张大饼,他想怎么贪就怎么贪,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爹……”杨岳直摇头,“这差事没法接,查不出来是我们无能,可真查出来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杨程万揭开茶盖,轻轻撩开浮沫,看着升腾热气中茶针沉浮,淡淡道:“没办法了,大理寺左寺丞相刘相左刘大人亲自点了名要我去,你们俩回家收拾行装,随我去趟扬州吧。”

“头儿,我和大杨去就行了,您就在京城歇歇吧。”今夏道,“江南潮湿得很,您这腿到了那里肯定要闹毛病。”她料定此行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杨程万年纪渐大,又有腿疾,何苦淌这趟浑水,不如好好将养着。

杨程万摇摇头:“此案还有锦衣卫协办,你们两个如何盯得住。”

锦衣卫!

今夏与杨岳相视一眼,眼底不约而同地现出艰难之色。

作为锦衣卫最高指挥使陆炳既然与严嵩交好,那么在今夏看来,锦衣卫此行自然不会是为了给严嵩拆台。此番锦衣卫协办此案,最大的可能便是要替严嵩消灭一切不利的罪证。

“派哪个锦衣卫?”今夏默默问道。

“锦衣卫经历陆绎。”杨程万仍是淡淡的。

今夏与杨岳却是同时一惊。十万两修河款,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竟然需要动用陆绎?

只诧异了半柱香功夫,今夏就已然回过味来了:朝中官员升迁,若规规矩矩地便得颇花费些年月,三年一次按考评升迁;想升得快些的就得立些大功,还得给皇帝老儿印象好。陆绎有他老子的光环在,皇帝老儿对他定然印象颇佳,再立上些功绩,没准能从七品经历直接升到四品指挥佥事也没准。

“头儿,那这案还怎么查?”今夏没精打采地看向杨程万。

“我们只做分内事,别的不必管。”

杨程万淡淡道。

闻言,今夏与杨岳皆无法,便不再多言,各自回去收拾行装。

袁陈氏原本安排了两日后让今夏去见见易家长辈,还咬咬牙给她做套像样的海棠红大袖衫子,好歹让她看起来有点文静娟秀的模样。未料到今夏马上要动身去扬州,加上路上功夫,怎么也得去个一两个月。

“这如何是好?要不我和杨捕头说一声,让他这趟就莫带你去了。”袁陈氏急道。

今夏连连摆手:“娘,这可使不得,此案非同小可,十万两修河款下落不明,我不去就是渎职。再说,若能找到修河款,肯定会有嘉奖。”

对公门中事一知半解,袁陈氏反驳不了她,只得叨叨道:“易家老三你见过的吧?”

“不记得了。”今夏忙道。

“怎么会不记得呢?你上个月才送了筐炭去他家中。”

“我就记得那筐炭挺贵的。”

袁陈氏无奈地盯了她看一会儿,直看得今夏全身发毛:“你这孩子,是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吧?”

“娘……”今夏忙好言好语劝她,“我真不记得他什么样。”

“不记得就算了,这事反正有我替你做主。”袁陈氏叨咕着,“易家是读书人,斯斯文文的,嫁过去也不会委屈了你……”

“娘,娘!这事不急啊,等我回来咱们再说!您千万别急啊!”今夏连忙道,同时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行装,又从怀中掏出四两银子递给袁陈氏,“这趟出门时候久,我先从衙门预支了这两月俸禄,您先留着用。”

袁陈氏收好银子,送今夏至门口,交代道:“路上自己小心,凡事不可逞强。”

“放心吧,没事。”

今夏拎着包裹往衙门走,想着怀里所剩无几的铜板,默默叹了又叹。

从京城到扬州,有南北大运河,坐船自然是最方便的,又快又可省却一路颠簸。河道内有官府的官船,被称为站船,取驿中之驿站的意思。杨程万等人随着刘相左上了站船,得知锦衣卫经历陆绎早已上船,且已等了他们半个时辰。

“陆大人已在舱内歇息,命我等不可打扰。”船工向刘相左试探问道,“是否要小人通报一声?”

大理寺左寺丞是正五品的官儿,自是比从七品锦衣卫经历要高,不过刘相左却是气短得很,更不敢让陆绎前来参见,讪讪笑道:“不急不急,过会儿再说吧。”

官船上的人,常年与各级官员打交道,看人下菜碟的自然占多数。杨程万等人不过是没品没阶的官役,自是不会有人把他们当回事。当下船工只是告诉他们各自船舱位置,便忙着引刘相左去船舱。

官船有官船的规则,有品阶的官儿所住船舱在上层,宽敞明亮整洁;而像今夏等不入流的小吏只能住下边的船舱,狭小阴暗且潮湿。至于船工所住之处更差,只能几个人挤一间窄小船舱。

杨岳先陪着杨程万进船舱,替他煮上家中带出来的茶沫子,待茶香驱走室内霉味,才请爹爹歇息。今夏不习惯船舱狭小,那股经年不散的霉味更让人觉得憋气得很,便独自到甲板上透气。

南北大运河水道修于永乐年间,自此南北漕运畅通无阻,南方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往北方,供应北方城市与驻军。河面上,漕运的船只络绎不绝,成群结队的野鸭子出没波涛之中。南方稻米漕运北上,无数粮食遗漏河内,养得水道内鱼肥鸭壮。

今夏俯在船栏上,盯着野鸭子,眼神有点发直。

杨岳上甲板来寻她,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情不自禁地赞叹道:“真肥啊!”

“是吧,”今夏连连点点表示赞同,双手握拳痛惜道,“早知道平日无事就该来这边逮野鸭子,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呢。”

“卖了多可惜,好吃着呢。这野鸭子肉紧,和家鸭不同,想好吃就得用刀切厚片,放温油里滑一滑,”说起烹调,杨岳就有些刹不住,“雪梨洗干净也切片,两片雪梨夹一片鸭肉,放入油中反复炸,炸到鸭肉酥烂,那味道……”

“别招我,正饿着呢!”

今夏痛苦地制止他,她身上缺钱,本想到衙门里蹭顿饭,可为了赶船,连饭都没蹭上。站船上没到饭点是没东西吃的,现下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似早知她会饿,杨岳自怀中取出样物件递过去。

低首一看,是用层层油纸包好的葱油饼,今夏感激叹道:“知我者也!”顾不得多说,她先解开油纸,连咬了几口,大嚼起来。

“又没吃饭?”

今夏瞥了他一眼,边嚼边答道:“小爷……忙……”

“缺钱也不能不吃饭啊你!我听说你预支了这两月的月俸。”杨岳皱着眉头看她,“你到底得攒多少嫁妆才能嫁出去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他当年也是今夏的手下败将之一。

葱油饼不大,今夏再接再厉咬几口,便吃光了。

“别提了,这次不光是钱两的问题,比这还麻烦。”今夏用袖子抹抹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告诉他,“……看我娘的架势,这回的亲事她是志在必得。”

话音刚落,杨岳就笑开了:“这是好事啊,哪家的倒霉孩子被你娘看上了?”

今夏恼怒地瞪着他:“滚!”

杨岳尽量忍住笑,温和道:“夏爷息怒,我不笑就是了,你说说,到底是哪家的倒霉……不不不,哪家有这么大福气?”

今夏狠狠剜了他一眼,才道:“易家老三。”

“易家……哦,我记得,是你弟弟的夫子吧。”杨岳点头赞叹道,“还是你娘想得长远,把你嫁过去,以后的束脩可就全都省了。”

“何止啊,还有每年夏天的冰敬冬天的炭敬,逢年过节花样八门的礼,就全省了。”今夏补充道,“一年划拉下来,能省不少银子呢。”

“这么好的事!你还不赶紧嫁了。”

杨岳嘿嘿直笑,躲开今夏踹过来的两脚。

“小爷我现在过得是憋屈了点,可好歹落个自在。易家那几个儿子,整日里满口只会‘之乎者也’,身子骨弱得风吹吹就倒了,我凭什么嫁过去给他家当牛做马。”今夏很是不忿,“真嫁过去还不得把我憋屈死!”

“你冲我嚷嚷有什么用,跟你娘说去。”杨岳还是笑。

“我娘就认钱,没钱怎么跟她说……唉,不提这些糟心事了!”今夏看着杨岳,忽然计上心头,“要不,我跟我娘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杨岳差点一头栽下河去。

“我就委屈点,跟你凑合凑合过算了?”今夏思考地看着他。

杨岳头摇地脖子都快抽筋了:“千万别,我高攀不起,你可不能这么委屈自己!真的!”

今夏眯眼探究地盯着他。

杨岳一脸肃穆,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显得真诚些。

过了半晌,今夏才悠悠叹了口气:“是不行,你睡觉还打呼噜呢,谁受得了。”

她怅然转过身,陡然发现身后不远不知何时站着一人,醒目的大红飞鱼蟒袍,腰束鸾带,配绣春刀……

陆绎!

陆绎似乎没留意到他们,他手上端着一盖杯,赏着江景,慢条斯理地浮了浮茶水,茶香袅袅,氤氲水汽中,俊秀的面容半遮半隐。

依着今夏的想法,横竖他没瞧见,自己也犯不上去见礼,偷偷溜开才是方便。没准陆绎还记得那晚新丰桥头的事,若是认出他们俩来,想起那二两银子,很难说对她会有什么好印象;心眼再小些,存心找她晦气也说不定。

而杨岳迟疑一瞬,想着官阶大小尊卑有序,不可失礼,已忙上前一步施礼道:“六扇门杨岳,参见陆大人。”

今夏来不及拽住他,只得也跟上施礼:“六扇门袁今夏,参见陆大人。”

陆绎抬起眼帘,淡淡嗯了一声。

这般近的距离,今夏瞧他面上并无异色,想是没认出来,便暗暗松了口气。

“杨程万,杨捕头何在?”陆绎问道。

“我爹爹腿脚不便,正在舱内休息。”杨岳答道。

陆绎手略一抬,向着船舱方向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带路,端着的茶碗顺手往旁边一递,正是今夏所在的方向。

大概是他这动作着实过于顺手,自然而流畅,至于于今夏在脑子还未转过弯来的时候就已经自动自觉地接过茶碗,替他捧着。

杨岳带着陆绎往杨程万歇息的船舱去。

今夏在其后,木愣愣地看了眼手中茶碗,这才回过神来,为瞬间从捕快变成小厮的遭遇默了默,然后快步跟上,心中暗暗诧异:他为何不先去见刘相左,而是要先见杨头儿?

行至杨程万船舱前,杨岳轻叩舱门,唤道:“爹,经历陆大人来了。”

里面没有任何声响,也听不到任何回应。

“我爹他年纪大了,耳朵也有点背,可能没听见……”杨岳忙向陆绎解释道,“陆大人千万别见怪,要不回头等他醒了,我再告诉他?”

陆绎不答话,面如冰雕,静静地立在舱门前,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经历大人……”

今夏担忧这位锦衣卫经历是故意想找杨程万的麻烦,也开口打圆场。她刚张口,舱门就吱嘎一声被打开,杨程万披衣立在门口:“经历大人,杨程万天残之人,还请恕礼数不周之罪。”

“杨前辈客气。”陆绎的语气甚是温和。

杨程万淡淡一笑,往里让去,将陆绎请进了船舱。

杨岳和今夏两人当仁不让地跟进来。陆绎本已落座,正待与杨程万交谈,见他二人一左一右门神般杵在眼跟前,神情淡淡的,只是不说话。

“你们俩,出去。”杨程万朝左右道。

杨岳与今夏不敢违逆,乖乖出去,把舱门复关好。

“杨前辈……”陆绎刚开口。

“经历大人稍候片刻。”

杨程万行至门口,一把拉开舱门,各自拿着皮制小听瓮贴在舱门上偷听的今夏和杨岳差点跌进来。将小听瓮尽数收缴,杨程万瞪了他们俩一眼:“天黑之前,关于这艘船,还有船上的人,我要你们都做到心中有数。”

“爹……”

“头儿……”

两人同时哀号出声。

“我随时抽查。”杨程万简要道,随之将门关上,转身朝陆绎笑道,“犬子徒儿顽劣,让您见笑了。”

陆绎此时方才淡淡一笑:“家父曾经提过,当年在锦衣卫中,您的追踪术无人能及,堪称一绝,现下后继有人,也是件好事。”

杨程万不置可否,只问道:“令尊身体可还好?”

“还是老毛病,一累就易犯心口疼。”陆绎不动声色地察看杨程万,“我常劝他将养着,可他也听不进,闲下来常想起从前的许多事儿。家父多次提起过你,心里是很盼望你能回去帮他。”

“多谢他还记挂着我这把老骨头。”杨程万淡淡笑着,疏离而客套。

“家父让我带句话给您——”陆绎注视着他,“——死者已矣。”

闻言,杨程万静静而坐,良久才缓缓道:“以前,我也认得一位从七品锦衣卫经历,官阶职位都与大人一样,他姓沈。”

陆绎静默着,这位沈姓从七品锦衣卫经历,他知道。

沈鍊,字纯甫,江西会稽人。嘉靖十七年进士,后任锦衣卫经历。秉性刚直,因亲眼目睹“庚戌之变”,百姓家破人亡惨剧,沈鍊忍无可忍上疏历数严嵩十大罪状,结果被处以杖刑,发配居庸关外。而后,沈鍊被杀害于宣府,儿子沈衮、沈褒被关入监牢活活打死。

杨程万涩然苦笑道:“当年,令尊虽然身为锦衣卫最高指挥使,但对我和沈鍊却另眼相待,甚至与兄弟相称。这份知遇之恩,我今生是报答不了了。如今的杨程万已不中用,既老且残,只能在衙门里混混日子,再不做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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