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冬天怕冷,而在夏天又往往是最怕热的那一个,一到初夏便会将头发长期扎成马尾,要是独自在家或者和朋友逛街,就索性绾个发髻。可惜她又偏偏是个律师,无论是坐在办公室看文件还是与当事人会面,都必须正襟危坐,头发要梳得一丝不乱。以前在唐乔还好,乔函敏对这个要求不太高,只要出去见人的时候着好装就行。可惜,现在身处厉氏,连老总都是日夜正装,公司上下则更加不敢逾越,女性员工个个连脚趾头也不敢往外头露。她就时常琢磨,这个厉择良是个什么玩意投的胎,难道他就从来不会觉得热?
这个周六懒得在家做饭,写意便约了周平馨下馆子,顺便回公司拿点东西。
反正是休息日,她夹着双人字拖,穿着一件小吊带和宽松的棉布裤子散步似的和周平馨在商场里闲逛,买衣服、买鞋。
两个人试来试去,试得自己在空调下也满头大汗。
“沈小姐。”
她与周平馨从商场出来后,一时听见有人叫她,取下墨镜回头扫射了一圈,没发现目标,又继续朝前走。那人又叫了一声,然后才见一位女士从路边的车里走下来——是孟梨丽。
“孟女士。”写意停下脚步。
“沈小姐吃过饭没有?没有的话,一起去用顿便饭吧。”孟梨丽很诚恳地邀请,看见周平馨后又说,“这位小姐一起啊。”
写意看了周平馨一眼。她知道周平馨性格内向,不太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加上写意本身也想在周末求个自在,于是推托道:“谢谢孟女士,我们刚吃过,还有些事儿,下次你有空的话,我请你。”
孟梨丽毕竟在社交圈摸爬滚打过许久,一听就知道写意的言下之意。她和她之间的交道自然不想节外生枝,便笑道:“那改天我提前打电话给沈小姐约时间,到时候可得赏脸哦。”
“一定一定。”写意乐呵呵地点头。
目送完孟梨丽后,两人晃晃悠悠地到了她们经常光顾的大排档。
“红烧鸡翅膀。”写意对服务生说,这是她每次来点的固定菜,接着又补充详细要求,“少辣椒,不放葱,还记得别用黄瓜拌啊,不然我要退钱的。”
“那个牛肉要多加芥菜和醋。”“这个玉米……”她每点一个菜,都要附加一堆补充条款,害得那个传菜的小男生记了老半天。
“没见过年纪一大把了,还这么挑食的。”周平馨笑道。
“我这是对食物要求比较高。”写意纠正。
一堆菜端上桌,最后上的是两扎冰镇的菠萝啤酒。写意迅速地呷了一口,然后大呼过瘾。她本来号称三杯倒,但是独独对这种啤酒免疫。吴委明曾经嘲笑她:“你喝的那叫啤酒啊?明明就是菠萝味儿的七喜。”
“那个孟梨丽我好几回都是远远地瞧见她,没想到近看还挺年轻的。”周平馨说。
“嗯,就比我俩大几岁而已嘛。”
“年纪轻轻的丈夫死了,遗产到手了还可以重新去追求生活,这样也好。”周平馨感叹。
写意听了,望着远处,平静地说:“恐怕还是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什么东西都是有代价的。黄家不是那种白手起家的商人,一大家子的面子总是要遮掩一下的,他们既然让她得了财产,恐怕就不会再允许她做这些白日梦了。”
“哦,你说起这个来,我倒想起前几天的事,听说这个孟梨丽已经在正源银行做起一把手了。”周平馨口中的正源银行是黄家最大的产业。
写意点点头,随口问了句:“是吗?”却显得不太吃惊。她一直都觉得孟梨丽在任何场合都能随心所欲地将分寸把握得那样好,绝对不会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柔弱女人。
她突然想起那么一句话: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既然可以在短短数月就征服那个家族,看来她当时能一下子得到黄老爷的欢心也非偶然。女人虽然柔弱,却千万不可小瞧。
“其实还是我们好,就一个平平淡淡的小白领,为了个鸡翅膀也能乐半天。”随即周平馨开始对盘子里的鸡翅膀进行集中消灭。
“就你那爱情还平平淡淡啊,简直就是惊天地泣鬼神了。”写意笑着就伸筷子去夹菜,突然发现盘子里居然出现几片绿油油的葱花,不禁有些抓狂,“我明明说了不加葱……”
饭后,周平馨的丈夫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将老婆接回家去,写意只好一个人回公司拿东西。刚走到厉氏大厦的门口,便见一大群人正从里面出来。
为首的当然是厉择良,但厉择良并不是这群人中唯一的焦点,因为他身边还站着个唇红齿白的男子。那人若单论五官眉目,并不如厉择良那般凌厉俊朗,但是合在一起放在他的脸上却有另一种不凡。
厉择良首先看见写意,淡淡地盯了她一眼,又将视线挪开。写意撇了撇嘴,她对他这种反复无常的态度早就习以为常。面对那么大一堆穿得很正经的人,她瞄了瞄自己全身上下很上不得台面的装扮后,准备避人耳目,飞速背过去朝旁边移动,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写意!”那个唇红齿白的男人,有点惊讶地在远处叫住她。
写意背对着他们,五官皱在一起,嘴里诅咒了一番之后迅速转换了个表情,才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赔笑道:“詹先生,你好。”
这人便是曾经被吴委明称为人中龙凤之一的詹东圳,B市东正集团的老板。
以前和吴委明共事时,写意发现他全身上下优点挺多,但是评人的嘴巴却很毒,不过他却放过了詹东圳,只说他没有厉择良那么老辣,显然他对这个人印象还不错。
“你……”詹东圳迟疑了下。
“沈写意小姐现在是我们公司的律师。”厉择良介绍。
不知道为何,从上次车祸以后,厉择良对她的态度突然变得疏远、冷淡了起来,每逢看到写意都是千篇一律的表情,仿佛多她看一眼就要染病上身一样。
本来因为上次的“楼梯门”事件在传他俩绯闻的大嫂小姐们,这回又纷纷猜测:“估计是厉先生又换口味了。”其原因是:男人对粗茶淡饭先有新鲜感,吃多了以后,才发现原来还是山珍海味好吃些。
显然,她们将写意纳入的不是山珍海味,而是粗茶淡饭一类。
“哦。”詹东圳应道,“我们正好去吃饭,既然大家都认识,写意就一起吧。”
“我吃过了,刚好回办公室加会儿班,你们去吧。”写意说。
厉择良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从他的脸色根本无法判断这个人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是既然厉择良没发话,厉氏这边没有人敢附和。
詹东圳仿佛看出了眉目,笑着对厉择良说:“厉总,让你的律师给我一个面子吧,不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这脸可就丢大了。”
厉择良身后的小林偷偷地瞄了詹东圳一眼,看这个男人表面上文文弱弱,皮肤很白,长得斯文好说话的样子,但也着实够聪明的,只要厉择良一发话,哪里还能容写意反抗?
“那就去坐坐吧。”果然,厉择良直接就下了道圣旨。
于是,他们一起去吃饭。吃饭的过程非常压抑,她被厉择良分配在了一个角落,容不得她搭半句腔。房间里除了詹东圳很多人在吸烟,当然以厉择良这个烟枪为首。
写意很讨厌烟味,更厌恶吸二手烟。
“詹先生和沈律师认识?”厉择良随口问。
“我们是老乡。”写意说。
厉择良“哦”了一声,又掉头看詹东圳。
詹东圳笑道:“我和写意还有些渊源。”
这回,厉择良又“哦”了一下,意味深长,随后却笑说:“如果涉及到沈律师的隐私,我怕还是不听为好。”
写意分别瞧了两人一眼,下了个定义:男人一旦假起来,真的很恶心。
厉择良旁边的詹东圳还在被厉氏的人轮番劝酒,脸色越喝越青。她不禁有点担心,他原本就是个烟酒不沾的人,但是一旦人在商场上,有时候身不由己。
所以,写意一直觉得詹东圳不适合做一个商人。
詹东圳是以一种低姿态来A市与厉氏谈判的。大家都有种习惯,你若酒喝得不多,便显得不真诚,所以他应付得很艰难,而厉择良就像个坐在台下看好戏的旁观者。
“那我适合做什么?”以前他问她。
“做个书呆子不错。”她为他的人生设计了书呆子这个职业。
反观厉择良,好像天生就是做这行的,那些商场中的尔虞我诈、笑里藏刀,或者落井下石都是他的强项。她又看了眼厉择良,虽说她是厉氏的人,但是她一定会站在詹东圳的东正集团那边的。
酒过三巡之后,詹东圳上洗手间。
写意看着他的背影不放心,便随后跟了出去。她走到洗手间之前的拐角,却被詹东圳拉进了一个漆黑的空包间。
“我就知道你会跟来。”詹东圳说。
“你喝醉没?”
“还好,暂时受得了。”詹东圳说着捧起她的脸,“你老是蹙着个眉毛干吗?”
“东圳……”
“突然听你这样叫我,感觉还挺生疏的。”詹东圳笑了。这时,酒意上头,詹东圳突然觉得有些晕眩。他弯下腰,将额头放在写意的肩膀上,“我有点头晕,让我靠靠。”
写意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喝酒不该逞强的。”
“我可不想做什么都落下风。”
“什么下风不下风的,喝多了。”
听见她的数落,詹东圳会心一笑,“以前从没想过有一天写意也会这么温柔,我就是不想什么都输给他。”
“好了,好了,便宜也被你占够了,我们俩同时消失再不回去的话,人家会怀疑的。”
写意轻轻推开他,詹东圳也顺势起身。
两人一同出去,进门的时候詹东圳示意她先走,自己则靠在墙边等一会儿。
“喂。”写意推门前回身叫了声他。
“嗯?”他抬头。
“东圳,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写意说。
“我们还用说那些?”他冲她一笑。
写意推门入座,看见厉择良似乎也是刚刚进门坐下来,一个人在吸烟,眉头紧锁。
她坐了好一会儿,詹东圳才慢慢回来。詹东圳的精神已比出去之前好了一些,不知道是否在她进来以后,他又独自一个人回去吐过。她晓得有些人要是喝得难受的时候去吐一吐,会舒畅许多。
写意原本就已吃过饭,所以她压根一口也不想再吃,而且,在这里她本来就无关紧要的,也没多余的人来注意她。房间里的烟雾弥漫,熏得她想吐,只求上帝让这顿饭尽快结束。
她无所事事,但总不能无聊地拿个手机出来打游戏吧,那还不将厉氏的脸丢尽了?所以,她唯一打发时间的方式便是面带微笑,装作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讲话。
一会儿工夫,她将东圳那边的人的身份搞清楚了。
詹东圳身边最亲近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男秘书,姓李;另一个大概是公关部的经理,姓赵,叫赵凌菲,三十岁左右,长得虽不是倾国倾城,但是那双眼睛在顾盼神飞之间煞是迷人。
这个赵经理确实海量,所以大概就由她专门对付厉择良了。美女劝酒,且先干为敬,哪里还有男人不喝的道理。
也不知道是厉择良酒意上来有些醉,还是他平时就喜欢和美女眉来眼去,此刻,竟和那个赵美女越聊越投机。写意不禁在心中不悦地咒骂。她心中刚骂完,就见厉择良有意无意地瞄了她一眼。
为了掩饰自己的腹诽,她急忙心虚地冲他傻笑一个。
这一下又正好落入赵美女的眼中。
“呀!厉总,你看,我们把沈小姐给冷落了。”赵美女随即站起身,让服务员斟了两杯酒,“沈小姐,既然你是东圳的朋友,也是我赵凌菲的朋友。难得有机会,我就借花献佛,借着厉总的地盘敬你一杯。”
很少有下属这样称呼老板的,写意听到略微意外,不过这也不关她的事。
说着,赵凌菲一手举杯,一手将另一杯送到写意面前,“沈小姐,我敬你。”
这句话还未说完,就听詹东圳阻止道:“凌菲,她不会喝酒,你就不要难为她了。”
赵凌菲二话不说就听从老板的话,可是这酒也没有就这么收回来的,于是眼波一转将话题转到厉择良身上:“厉总,你看你们的沈小姐不会喝酒,俗话说君子怜香惜玉,你是不是代个劳?”
方才,她敬厉择良的酒,只要扯得出理由,厉择良都来者不拒。但是偏偏这一次,他却淡然一笑,“我看怜香惜玉的是詹总吧,我就这样夺人所愿,终究不好。”
厉择良不但让赵凌菲碰了个软钉子,还将皮球踢给了詹东圳。
幸好这个男人说话时候咬字清楚,不然让别人将那四个字听成夺人所爱,她沈写意在公司还怎么混?写意心中一声冷笑,好你个厉择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戏耍我。
没想到詹东圳也耿直,写意看他那眼神就是准备喝了。她知道,这些话和这杯酒于他詹东圳是无所谓的,但若是他这一杯替自己喝下去,指不准厉择良以后没完没了地笑她呢。
于是,她起身,将她跟前装橙汁的玻璃杯双手端起来,“不敢请厉先生代劳。赵经理,我确实不会喝酒,现在就以水代酒与你干一杯,也算略表一下我的诚意。”说完,她咕噜咕噜地将一大杯橙汁喝了下去。
“詹总和我们沈律师不是单纯的老乡吧?”厉择良靠在椅背上,用清冷的手指抽了支烟出来,然后好似不经意地问道。
“我们俩一块长大的。”詹东圳说。
“哦?那也算青梅竹马了。”厉择良意味深长地说。
这顿饭吃到很晚。
厉择良安排人送詹东圳一行去酒店,目送完詹东圳以后,他故作体恤下属,亲切地问:“沈小姐一个人怎么回去呢?”假惺惺地关心了她一下。
“我打车。”写意识相地说。
他点头,显然对此回答基本满意。
写意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接到了詹东圳的电话。
“我们出来喝咖啡。”
“不要。”
“那就喝茶。”詹东圳马上换了个提议。
“一天到晚就吃吃喝喝,刚才你怎么不说,我都回家了。”写意说。
“我想请你很纯洁地喝杯清茶。”詹东圳说。
“你这人烦不烦。”写意没好气地说。
“写意……”詹东圳毫不气馁,“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见你了。”
“瞎说,明明是二十分钟以前才见过。”
“……”詹东圳便不说话了。
“喂。”
“……”电话那边仍然沉默。
“你别太小气了,好不好?”
“……”
“冬冬!”她忍不住叫了他的小名。
“……”他坚持到底。
“好了好了,我们喝茶。”
写意投降。
这个男人就爱利用她的弱点,谁让以前老是她演皇帝,他演皇后呢?这些坏毛病都是被她给惯的。
约在詹东圳入住的酒店顶楼的旋转咖啡厅里见面,写意在门口就看见他坐在窗前靠里的位置等她。
詹东圳已经完全没有在电话里跟她说话的那种孩子气,脸望着窗外璀璨的灯火,神色若有所思。他的五官清秀,皮肤也很白,引得旁人频频侧目。有个年轻的女士走过去搭讪道:“这位先生,这里有人坐吗?”
他弯起眼睛,温柔地笑道:“对不起,我在等我的女伴。”说着指了指远处走来的写意。
杨望杰的日常生活非常平淡,朝九晚五,两点一线,并且周六加班。
他的家在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县城里,所以大学毕业以后能留在A市实属不易,家中没什么背景,父母都是县城里的退休工人。因为在A城念了四年的书,又加上在这一行摸爬滚打好几年,所以认识的朋友还算多。认识沈写意,纯粹是一个巧合。
那一周他刚好休年假,回了老家一趟。对于他仍然独身的状态,母亲有些忧心,于是便给同在A城的表姐打来电话,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表姐。他也不是刻意独身,而是总觉得既然没有那么适合条件的人,就往后看看再说。
周末,表姐约他去家里吃饭。
“你姐夫公司有个女孩挺不错,性格挺自立的,不像如今一些年轻人疯疯癫癫。”表姐说,“就是也是个外地的。”
然后,给了他一张照片。
那是张合影,杨望杰顺着表姐指的人瞧去。一群人中间的那个年轻女孩有点瘦高瘦高的,照相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咧着嘴笑。
那便是沈写意。
后来,从第一次相亲见面他送她的时候,她就说过。
“我……不知道吴委明叫我来是因为他们夫妻俩想介绍我们认识。”
“也许说这些话会让你不舒服,让你觉得我自以为是,但我如今确实没有想要成家的念头。”
“我……杨先生……如果你觉得我太坦白了,让你讨厌,我道歉。”
“其实……我们可以做普通朋友,当然,你要是看我不顺眼的话就……不必勉强了。”
写意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大串,杨望杰当然听明白了。
接触过几次后,他才发现这个女孩确实只拿他当普通朋友,似乎这种关系永不会翻身,特别是那次婚宴上,他远远地看得很真切。
那个厉择良对她很不一般。
他一直觉得写意待人很真诚且坦然,没有小姑娘的忸怩作态。但在厉择良面前不一样,她居然会因为那个男人不经意的一个动作或者一句话而面红耳赤。
有时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幸好,从相识的第一天起,写意就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这个结局,所以他当时居然并没有多难受,只是隐隐有些遗憾。
喜宴上,旁边的伴娘突然对他说:“你是杨望杰?我哥哥他总在我面前提起你。”
杨望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才想起来她就是新郎尹宵的妹妹,尹笑眉。女孩笑起来甜甜的,没有一般富家小姐的架子。大概因为尹家的生意是近些年才有些起色的,所以没让这两兄妹染上骄横的恶习。
笑眉,笑眉,名如其人,杨望杰当时想。
这天晚上,杨望杰在家休息,蓦然接到尹笑眉的电话。
“杨大哥,我哥和晓月买了两张电影票不想看了,你陪我去好不好?”
他是成年人,知道尹笑眉的这个看似不经意的邀请意味着什么。他说:“好啊,但是以后叫我望杰就行。”
看完电影,尹笑眉吵着肚子饿了,要去吃点心。两人刚到咖啡厅坐下,他便看见沈写意和一位男士正从里面出来。
沈写意也同时注意到了他。
“杨望杰。”写意停下来招呼他,她旁边那位先生也随之彬彬有礼地点头。
杨望杰起身回应,他不认识那个男人,写意也无心替他们介绍,所以他不敢贸然伸手,只能点头示意。
写意看了尹笑眉一眼,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压低声音问杨望杰:“女朋友?”
杨望杰笑了笑,不置可否。
待写意两人渐渐地从他们视野中消失,尹笑眉却说:“这个女的,我好像见过。”
“你肯定见过,你哥哥结婚那天她也去了。”杨望杰提醒她,后面还有半句他留着没说,是他带她去的。
“哦!”尹笑眉恍然大悟,“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她当时坐在那个厉择良的旁边,我和晓月还为此讨论了半天来着。”
“你们讨论人家什么?”杨望杰好奇。
“女士之间的私房话,”尹笑眉故意噘起嘴说,“不告诉你。”
“你们两姑嫂还挺谈得来的,难得。”
“那当然,我嫂子还是我介绍给我哥的呢!这个你肯定不知道。”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将话题从刚才的沈写意身上扯出老远。
却不想,最后尹笑眉又喃喃道:“但是,我总觉得她很面善,除了哥哥结婚那次,我们好像还在哪里见过。”
当时,这句话并没有被杨望杰放在心上。
过了几日,写意在家看人物访谈,这个节目她比较喜欢,那个主持人问问题一向很尖锐,很少顾及当事人的颜面,搞得人家很尴尬。曾经有一次,受访人当场拂袖而走了。
但也是为此,这个节目的收视率猛增,后来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就不直播了,隔日剪接后再上电视。
当写意看到出现在演播厅里,坐在主持人对面的詹东圳,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小子也不怕下不来台。
开篇的气氛比较和谐,主持人说了些好话给詹东圳戴高帽子。后来,主持人的本性渐渐就原形毕露了。
主持人问:“詹总,我们都知道您是从您父亲那里得到东正控股权的。”
詹东圳坦然地回答:“是的。”
“在您接手之后,对东正进行了一系列的改制,据说有些举动引得股东不满?”
詹东圳说:“我们每次重大政策和制度的更改都通过了董事会的决议,你说的不满我不知道具体指的是什么。”笑了笑,詹东圳又说,“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也不是百元一张的粉红色钞票,做不到让每个人都喜欢。”
听到这里,正在洗手间漱口的写意一下子将嘴里含的漱口水喷到镜子上。
她从小就觉得这个人很笨,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这样的社会中也学习得像只狡猾的狐狸一样了,鬼得很。
此刻的杨望杰也在家里看到了这个节目,他就是詹东圳?他才发现原来那晚写意身边的男人是何等人物。继而,不禁有些噫嘻,如果沈写意和厉择良之间是巧合的话,那么詹东圳的出现足以说明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如此转念一想,他也就不再妄念了。
看这个节目的还有写意介意的另一个人。
厉择良换了个台,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蒂。
“詹东圳什么时候走的?”厉择良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昨天下午。”接着,薛其归递了张纸给厉择良,“这是他在A市这几天见过的人和一些细节。”
厉择良接过来粗略读了一下。
薛其归说:“只要我们拖一拖,恐怕东正集团那边无论如何也坐不住的。他们的工程拖一天便是数十万的亏损,如果这样拖下去,怕是一分钱也捞不到。看来,我们是势在必得的,所以请厉先生放心。”
“不过,”薛其归补充道,“这几天詹东圳来A市走动比较多,厉先生你也看到这个名录了,就怕到时候政府那边给我们压力。”
“我知道这个分寸。”
“还有,这是上次厉先生要我查的事情。”说完,薛其归又递了份文件给厉择良。
厉择良捏在手上,翻了许久。
“如果没有事,我就先走了?”薛其归问。
“嗯。”厉择良放下东西,走到窗前举目远眺,不知听到对方在和他说话没有,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待薛其归离开他家时,他还站在那里连头也没回一下,他们平时都知道他的脾气,也见惯不惊了。
为了方便工作,厉择良在市区置了套公寓独居,每天除了钟点工来打扫房间,便很少再来人。
他依旧在客厅的落地玻璃前眺望,全城的夜景尽收眼底,璀璨斑斓的灯光映得他的双眸更显明亮。
他站了许久,突然回身去找酒,往杯子里倒了一半的时候顿住,默默地想,如果真的是杯毒酒,是不是他也会甘之如饴?想到此处,他再看方才薛其归给他的那沓文件,双眸骤然一沉,忽地恼怒,将酒杯狠狠地摔向墙角。
一瞬间,酒杯砰地一下碎成了渣子,四处飞溅。
他盯着那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瞧了许久。
最后不知是倦了还是他的心思平稳下来了,缓缓坐到沙发上,嘴角抽动了一下,笑得有些苍凉。
这几天写意一直在做一件事情——促成厉氏和东正的合作。她花了所有的空余时间加班,为的就是将那份与东正集团的合作计划书搞出来。她并非业内人氏,于是翻阅了许多资料,熬了几个通宵,才将与詹氏合作和厉氏单独收购蓝田湾的各种利弊理论一一分析出来。
她不是单纯地想左右整个厉氏的意见,只是想让厉择良或者薛其归知道,并不是只有收购蓝田湾才能让厉氏获利最大。
之前她先给薛其归看,薛其归倒是戴起眼睛仔细读了读,才说:“沈律师,说实话你写得不错。但是这件事不在你所属的工作范围之内,而且厉先生已经明确地说过他的意见,我们不能逆他的意思。”随即将东西还给了写意。
在收购蓝田湾的预算协调会上,轮到写意说话时,那位助理问:“沈律师,您有什么需要发言的吗?”
她说:“这样与东正集团长久地拖下去,对厉氏也有影响,而且购买蓝田湾,对我们的资金回笼有阻碍,必定会波及其他项目的投资,特别是观澜别院的三期工程,不知道厉先生是否考虑过?”
在座的人有些提心吊胆地等待厉择良的回话。
厉择良看了薛其归一下,说:“薛总经理,我不希望这种发言再次出现在我的会议上。”那个声音在宽阔的会议室里显得很清亮。
中午吃饭后,写意趁来往的人不多,到二十三楼去送资料。写意在走廊的另一头远远瞧到了厉择良,他双臂抱胸,站在门口听业务部经理说话。平时在室内他只穿一件白衬衣,袖子微微撸起来一点,所以看得见手上戴了只腕表。
“厉先生,我有事情找你。”写意客气地说。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头。
待厉择良完事进门,写意将报告书放到他的桌子上,说:“我觉得这完全也是对厉氏有利的提议,我很辛苦地写了很多天,只希望厉先生能看一下。”
厉择良问:“你的意思是说辛辛苦苦写了几天?”
写意以为他的态度在松动,急忙点头。
他抬了抬眉头,左手拿起那份文件夹,然后扔在了座位旁的垃圾筐里,“你有你的职责,我不是花钱请你来做这件事的。”
写意咬了咬牙,“厉先生,请你尊重一下别人,如果……”
“沈律师!”厉择良打断她,“也请你尊重一下我。”语气极为冷淡。
既然话都谈到这个份儿上,写意不好再说什么了。
过了几天,写意去开会,却没想到薛其归的助理拦住了她。
“不好意思,沈律师,厉先生吩咐了薛经理,说以后只要是跟东正集团有关的会议,都不需要你参加。”
写意听见倒不是非常惊讶,只是说:“那我进去找下厉先生。”
“厉先生不在里面。”
十分钟后,写意找到厉择良的办公室。
“厉先生,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我插手?”写意进门就问。
“你指什么?”厉择良埋头看文件,没抬头地问。
“收购蓝田湾的事,既然唐乔也在负责,为什么你要将我从里面踢出来?”写意说。
厉择良靠在椅背上,“这是公司的决定,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
“那请我来做什么?如果你觉得我做事不合适,不如将我退回唐乔去。”她说了些气话。
厉择良用一种冷冷的眼神瞥了写意身后无可奈何的林秘书一眼,小林识趣地退了出去。
“沈律师,无论你以后在不在厉氏做事,都请你进来之前先敲门。”
很明显,刚才写意是硬闯进来的。
待小林关门出去以后,厉择良请写意坐下,又说:“你问我为什么不许你插手,那我倒想问问,我为什么要让一个和对方有私交的人掺和进来?你要怎么样?为朋友两肋插刀?我不信你在唐乔,乔函敏就是这么教你的。你为东正集团旁敲侧击说了多少好话,你的那份方案书是为厉氏写的呢,还是为东正那边写的?我以前都是听着隐忍不发,可是……沈写意,你却得寸进尺了。厉氏上下,哪个人敢公然拂逆我?你沈写意却可以。只要是我说了不的事情,厉氏上下哪个人敢再提?你沈写意也可以。沈写意,我再问你,你这样在我面前得寸进尺,究竟仗着什么?”
他一口问了数问,语速越说越快,语气已是怒极,但是恰好在最后一句“究竟”那里又慢下来。
写意一时觉得自己理亏,随口答道:“我仗着什么?”
“不过就是仗着我待你和别人不一样,自以为我厉择良喜欢你!”
写意听到这里微微一怔,然后脸色刹那就白了,“我没有。”
“你扪心自问,你哪一点没有?”厉择良怒道。
她嘴唇微启,想争辩什么却没有开口,两个人便僵持在那里。
片刻之后,写意才缓缓说:“朋友在危难之中伸手相助是人之常情,况且蓝田湾的合作,无论对于厉氏还是东正集团都是双赢的好事,但是我却看不懂为什么厉先生执意要将蓝田湾收入囊中。我这人生来倔强,个性有些刚烈,有顶撞厉先生的地方大概是本性使然,绝对没有非分之想。要是厉先生有些误会,请您包涵。”
写意平平淡淡地说完一席话,也没有和他吵,只道是自己决意明天不再来这里上班的语气。
厉择良听闻后闭上眼睛,一边点头,一边连说了三字:“好,好,好。既然这样,不如我遂了你的心意。”他看着她,又说,“沈写意,我们做个交易。”
写意没有答话,等待他的下文。
他说:“詹东圳的蓝田湾合作计划,我同意。”接着顿了顿,“但是你要拿你自己来换。”
写意倏地站起来,“厉……先生,你!”
厉择良道:“我没有开玩笑。这个项目,如果我和东正那边合作,就要投入一笔巨资。沈律师,难道这些数目还不够让你屈尊?”他又说,“而且詹东圳如今在詹氏早就是水深火热,这个项目如果谈不成丢掉的话,也许再也支持不了几天,就被要股东们撵下台去。你又不是不晓得他是庶出,这样一来,恐怕在詹家永世也翻不了身。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帮他吗,这样的举手之劳,你又何乐不为呢?”
说话时,刚才出现在他脸上的怒气已经完全找不到踪影,仿佛恢复了之前那个桀骜慵懒的厉择良。
“如果我不同意呢?”写意冷冷问。
“你不会不同意的。因为你知道,无论詹东圳还是你介意的唐乔,我翻手就可以让他们跌到地狱。”从厉择良此刻的表情看,好像他们聊的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片刻后,他又道:“而且詹东圳倒了,谢铭皓也会倒,那你说,接下来你姐姐她们怎么办?”
写意目光猛然一滞,烟波微闪,瞪住他,“你派人调查我?”
“这个问题不属于我们谈论的范畴。”厉择良完全不想回答她。
写意紧紧握住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幸亏她从不留长指甲,不然多半已经折断,许久之后才将拳头放开。
“一会儿,我会让林秘书给你我的住址和房钥匙,你今晚搬过来,合约即时生效。”厉择良说。
写意苍凉地笑了笑,“那请厉先生容我斗胆问一句,合约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厉择良也笑道:“等我腻了为止。”
待写意走了以后,厉择良才敛尽笑容,继续拿笔看他刚才看的文件,没想到看了半天居然一个字也没读进去。他心中一恼,将文件扔到桌上,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他这一层,很少有人来往,都知道他喜欢安静,所以走路说话都小心翼翼的。此刻,写意一走,这间屋子也变得寂静得很,只有墙上挂钟在有节奏地滴答滴答响动,却听忽然“啪”地一下,他将手中的笔折成了两截。
他想不到,自己居然做了件这么蠢的事出来。
下午,杨望杰接到尹笑眉的电话。
“嘿嘿。”她在电话那头傻乐。
“怎么了?高兴成这样。”
“心结解开,当然高兴啦。”尹笑眉说。
“什么心结?”
“我上次跟你说见过那位沈小姐的事情啊,哈哈,搞了半天,你一点也没放心上。”
杨望杰一哂,没想到她这么较真儿,“我忙活了这几天,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难怪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居,你和我哥差不多,工作起来就别提多废寝忘食了,平时又闷得要死。”
杨望杰提醒她:“你不是要给我说事情吗,又绕到哪里去了?”
“哦,那个沈写意和我是M大的校友哦,昨天我突然想起来的。”
“校友?”
“嗯,她是我大学时的学姐。以前在M大的时候,我们都是梦想剧团的,”尹笑眉解释,“就是我们学校的一个话剧社团,难怪觉得眼熟啊。”
“是吗?”杨望杰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
“以前她还和我演过一个剧呢,真怀念那个时候啊。”尹笑眉感叹,“要不是我老爸阻拦,我也想当演员。”
“你才多大,就开始伤春悲秋的了?”
尹笑眉虽然年纪并不小许多,但是一直被当作家中之宝,所以个性纯真可爱,总给人长不大的感觉。
“望杰,什么时候我们约沈小姐出来叙叙旧啊。”
“这个……”杨望杰有些尴尬。
“哈,我知道了,你心里有鬼,看上人家沈小姐了?”
杨望杰一时难辩,只得说:“等沈小姐有空的时候再说吧。”
但是,此刻的沈小姐正在厉择良的公寓里。
公寓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种从卧室走到餐厅都要历时好几分钟的上千平方米的豪宅,而是很普通的电梯公寓,只是每间屋的窗户能将全城的风景纳入眼中,包括城市那一头的名翠山。
屋子装修得非常简洁,连灯具都是简单明亮的样式和色彩。
公寓除客厅外有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另外还有一间娱乐室,里面只摆了一张斯诺克球桌。
这个时候的写意丝毫没有心情琢磨厉择良的喜好,她从进屋便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
厉择良不但让小林叫了车送她,还公然放了她半天假,真不知该说他是假公济私,还是宽待下属,写意的嘴角冷嘲般地动了动。
她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黑了,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只见窗外天色渐渐已经黑尽,各色灯光慢慢亮起来,将漆黑的天空映出了一角通红。
一个人,也没有开灯,她就这么等着,沐在黑暗中,等着那个男人的出现。
突然,她敏锐地听见“叮咚”一声,这一层的电梯好像响了一下,然后出现了一个脚步声,一下、一下地朝这个方向走近。她心中一紧,挺直了腰,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拽住手袋。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在路过这个门口的时候没有一点停顿,就拐到别处去了。
不是他。
在心中确定这三个字后,写意这才松懈下来,摊开掌心一看,居然布了薄薄的一层汗。
随即,写意的电话响了,这周围很少有声音,所以铃声一下子响起来,吓了她一跳。
“写意啊。”是任姨打来的。
“任姨。”
“刚才写晴说话,突然提到你。”任姨的口气中有欣喜,因为自从生病以后,写晴从不认识那三个人以外的任何人,包括写意在内。
“提我什么了?”
“她吃过饭,突然就说:‘爸爸要去看写意吗?’问了我两次。”
写意笑:“真好。”
真的很好,无论如何,写晴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亲了。
挂了电话以后,她有些倦,便和衣蜷在沙发角落想打个盹,以便有精力应付厉择良回来后的事情。她靠上去,却觉得脸上有些异样,自己伸手去摸,居然是眼泪溢了出来。
指尖一触,却是冰凉。
写意便这样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挨到了天亮,而厉择良竟然一宿没有出现,她利利索索地将昨天的套装换了一套,洗漱完毕,准时上班去。
不到十点,有人来电话通知她去开会。
“是什么会?”她问。
“蓝田湾的战略协调会议。”薛其归的助理回答,完全不提昨天她将写意挡在会议室门外的事情。
呵呵,写意想,他所说的合约即时生效果然如此迅速,如今她的权利又完全恢复,不禁鼻间一声冷哼,走到会议厅门口,正好撞见厉择良等人迎面走来。
她别过头去,不想看他。
厉择良紧抿嘴唇,也不作声,他身侧的薛其归却笑容满面地说:“恭喜啊,沈律师,你的提议,我们决定采纳了。”
写意冲薛其归点点头。
许多人对公司的逆转性决策都觉得有些意外,时不时有人用狐疑的目光瞅写意。她正襟危坐,面色如常。
会上厉择良兑现了他的承诺,也许,没有人知道在这背后,他和她之间有着怎样的交易。
晚上,写意又去等了许久,依旧不见厉择良的身影。如果还要在沙发上窝一夜,全身恐怕要难受得散架,可是无论如何她也绝对不愿意踏进他的卧室半步。她换了一身宽松的衣服蜷缩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前,她想:但愿他今晚不要出现,永远也不要出现。
厉择良跟人吃过饭,回到榆阳路的厉家老宅。他没常去住,却在昨天突然出现,搞得老宅里的一干人措手不及,忙活了半天。
今天还没进门,管家老谭便迎过来问:“厉先生用过晚饭没有?”显然已经有准备。
“吃过了。”厉择良说,“谭叔,又来麻烦你。”
“哪儿能这么说呢,我们时常盼着您来。这老宅子里没有年轻人,倒还显得冷冷清清的。”老谭说。
厉择良笑了笑,回房间洗澡换衣服。
老谭准备好更换的衣服送进浴室,谨慎地问了句:“厉先生,需要帮忙吗?”
“不用。”厉择良一边解领带,一边说。
老谭又看了他一看,见他喝过些酒,有些不放心。昨夜,厉择良回来后,一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就回屋了,神色非常异常,后来还在浴室里闷了一个小时,害得几个下人在外面不知如何是好,却也不敢贸然吱声。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虽然腿脚不便,却极不喜欢在人前露出残腿,最后,还是老谭来了,才敢在门外叫他。
厉择良察觉到他的担忧,笑着说:“我洗个澡能有什么问题,以前你们就是太放不下心,才害得我想搬出去住。”
“二少爷,”老谭不自觉地改了旧称,“你近几年酒喝得太多了,烟酒伤肝伤肺,要是生意方面不得已,有时候也叫英松他们应付下吧。”他从小见厉择良长大,了解他的性子,于是劝他的语气极轻,生怕惹恼了他。
“嗯。”厉择良冲老谭笑了笑。
老谭瞧见他只是动了动嘴角,脸上却显得一副有心事的模样。他知道厉择良虽说不是个性格浮躁、随意发脾气的人,可惜心里倔得要命,跟他多说无用,便不再啰唆,随他去了。
待厉择良洗完澡,准备休息时已近深夜。他喜欢看灯光,所以只要一回老宅,老谭就知道让人把花园里的地灯全部亮起来。这样他若是站在二楼的卧室里,刚好看得见。
他独自仰面躺在卧室的床上,一轮弯弯的下弦月挂在空中,射出的浅浅白光洒进屋,正好落了一小块在他的脸上。
他有些失眠了,起身去摸电话,没有翻电话本就用手很熟练地按了一串数字,放到耳边拨了出去。接通后,那边响起了供应商发出一个提示空号的电子留言,在重复几遍之后,那个机械女声突然消失,变成了长久的忙音。
他又将屏幕移回到面前,眼睛呆呆地盯着那十几个数字,接着,缓缓地又拨了出去……这是他除了酗酒以外,唯一一个能治疗半夜失眠的方法。但是如今,这个小小的魔法却在今夜,在一次又一次地等到忙音之后失了效。
他看着窗外想了想,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轻轻起身,没有惊动宅子里的任何人。他穿好衣服下楼出门,打了个车直奔市区。
一路下车,过街,坐电梯,没有一丝停留。当他下了电梯走到自己公寓的门口,却犹豫了。他原本掏出了钥匙,现在又原原本本地收回了兜里,随即一个人靠在门口的墙边,摸出一支烟,点燃后猛吸了几口。
只见烟头的青烟在他的指缝中,缭缭绕绕地散开。厉择良一支接一支地抽,到了最后一支不剩的时候,他在暗处静了静,随即将门打开。
眼睛很快适应了客厅里的光线,厉择良看到了蜷在沙发上的写意。她脸蛋朝外,脑袋枕在沙发的扶手上。厉择良有些刻意地放轻脚步靠近她。
她好像睡得很不踏实,呼吸时快时慢,不过依旧孩子气地微微张着嘴巴,看得见里面贝壳般的小碎牙。
他悄悄伸手,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写意脸颊的皮肤,却没想到她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情愿地拂开他的手,身体挪动了一下。
厉择良这才想起来,她似乎是最不爱亲近身上带烟味的人。想到这里,他走到浴室开灯洗手,可是,待他回到客厅,写意已经站在那里等他。
“厉先生。”她冷漠而且客气地首先称呼他。
“你醒了?”
“雇主都来了,我有什么道理能故作不知地继续睡下去?”写意带着异样的情绪说。
厉择良听见了她的嘲讽,却笑了笑,转身去厨房。
他在厨房问:“沈小姐,你喝水吗?”
“不敢劳您大驾。”
结果,他还是倒了两杯水放在茶几上,自己坐下后说:“你坐。”
写意冷冷地盯了他一眼,就是不照做,倔强地站在原地。
“沈小姐,你这个样子,”厉择良喝了口水,尽量压制住心中的不悦,“合约期间我们会很难相处的。”
他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她一见就窝火。
“有什么可相处的,难道厉先生还要你我装成一对恩爱男女给别人看吗?”写意讥讽地说,“我们这种交易肮……”
只听“砰”的一声。
厉择良把手中的杯子重重地砸在茶几上,将她口中的“脏”字湮灭掉。因为剧烈的震动,那杯中的水飞溅出了一半洒到桌面上,不一会儿便顺着桌沿滴到地上。
“不愧是做律师的人,骂人犀利。那么请问沈律师,”厉择良有意无意地冷笑了一下,“我们俩这肮脏的交易,你什么时候兑现?”
写意看着他的笑容微微一怔,她瞧出来或许他在耻笑她。她用牙齿咬住下唇,咬得发白,终于下了个决心似的松开嘴唇,说:“厉先生,现在就如您所愿,如何?”
话音刚落,她便突然迈开脚步,朝厉择良的卧室走去,走得很快。在她进了卧室以后便一路走,一路解自己身上衬衣的纽扣。
她脾气极坏,解到中途那扣子不听使唤,她便用手使劲去扯。
就在此刻,厉择良脸色微变,三步并作两步上去,突然扣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抵在卧室的墙边,迅速地阻止了她想要继续的动作,钳住了她的双手。
“沈写意,你不要这样。”
“不要怎样?”她冷笑。
“不要这样对自己。”他声音低下去,有些后悔。
此刻,写意衣襟的扣子已经敞开了一半,粉色内衣赫然而现,胸口白皙的肌肤也裸露在空气中。
“真的,”他低声地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次,“你不要这样。”言语间居然隐隐透着祈求。
说着,厉择良放开她,腾出一只手去替她理好衣领、系扣子,想将它们复原。
没想到在手指碰到写意胸前肌肤的时候,写意下意识地拍开他的手,很嫌恶地说:“不要碰我!”
她的表情异常鄙视,这一下却真正激怒了厉择良。
他用右手钳住她的下巴,使得写意的后脑勺狠狠地砸到墙上,上身死死抵住她。
一时间,写意觉得脑袋突然蒙了,须臾后才传来剧烈的痛觉。她倔强地咬住牙,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他低下头去,眯着眼睛说:“不要碰你?难道你刚才那么主动地脱衣服,只是让我在旁边看?”
他一句话说得写意脸色绯红。
“无耻!”她抗拒着他的力道,使劲地别过脸去。
厉择良面色一怒,将她的脸扳回原位,随即埋头狠狠吻住她的双唇。可是,写意却紧紧闭唇咬牙,不让他得逞。
他那捏住她下巴的手指一用力,迫使她不得不吃痛地张嘴。他的舌趁机钻进去,肆意地侵略索取,写意想要咬他,可惜两边脸颊被他捏住后,竟然丁点儿都无法动弹,还只会咬到自己。
写意感觉到对方的体温隔着衬衣传了过来,他的呼吸扑在自己的皮肤上,有些急促,不过,他在盛怒之下的吻,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
他吻得那么激烈,可唇却是冷冷的,唇上那种冰冷的触感,完全没有触及两人的情欲禁地。久之后,厉择良才离开她的唇,接着凑到她的眼前,压低嗓音,冷酷地挑衅地说:“求我,我就放了你,否则我要继续。”
写意闻言,立刻想将手挣脱出来给他一巴掌,却又被他向后反扣住。他只用了一只手,便锁住了她的两个手腕。因为缺氧的关系,写意呼吸起来有些气短,但是她仍然睁眼直直地瞪住他,昂起头不肯松口。厉择良见状,迅速地低头将他的吻转移到下巴,一点一点地撕咬吮吸,接着是脖子。写意身体僵硬地抗拒他,不断挣扎间却口不示弱。
他停顿了下,又说:“沈写意,求我!否则我要继续。”
偏偏她就是那种吃软不吃硬,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回头的人。
可是,当厉择良将写意那对丰腴的柔软收纳在手掌时,写意身体一震,终于发出了绝望的悲呜声,听起来像要哭的样子,却依然决口不说求。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微微愣怔间手开始放开她。
就在这一刹那,写意没来得及细想,找准时机用尽全身的力气提起脚朝他踹了过去,然后使劲推开他。她飞速地整理好衣服就要夺门而出的时候,却看见厉择良蹒跚地后退了一步,然后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他扶住右腿,豆大的汗珠挂在额角,瞬间脸色惨白得吓人。
电光石火间,写意猛然想起自己情急之下,居然踢了他右边的膝盖。她张大了嘴,懊恼得不知所措。
“我不是故意的。”她颤着声,回来蹲下想去查看他的腿,却被厉择良掀开。
“出去!”他强忍住剧痛说。
“我帮你。”写意爬起来,又要去扶他。
他却丝毫不领情,提高声音重复:“出去!”
“我……”
咚——
厉择良恼怒地一把将手边的那盏落地灯打翻,吼道:“我请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