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十九年(1437年),农历丁巳年十一月十六日
头顶乱发如草垛,衣衫褴褛似叫花——不,确切来说,眼前这人分明就是个叫花子。不信你看:这人脖子和四肢缠绕着一条条碎布,跟挂了彩似的;衣服没有遮严实的地方露出的皮肤,满满是厚厚的污垢,已经无法分辨原有的光泽。现在看来,这人手里抓着的那两只倒霉的野鸡,都比人还体面三分呢。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叫花的这副模样,就算称其为“丐魁”也不为过。不过,即使是在蓬头垢面之下,那盘起的长发以及身形依稀可辨,丐魁应该是个女儿身。此刻,这丐魁正在打量一座和她身份格格不入甚至完全形成鲜明对比的干净素雅院落。那大门侧面的长形牌匾上镌刻着“帛瑜画团”四个字,无声地传递出属于整座院落的美丽气息,而那探头探脑张望的丐魁无疑是擅闯圣地的不速之客。
紧闭的大门旁斜敞着一扇小门,丐魁二话不说嗖的一下钻了进去。她手里捏着野鸡的脖子,脚下虎虎生风,从那动作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温婉娴静的女子。莫非,那其实是个留长发的男人?
丐魁在一栋外形独特的建筑面前停下脚步。这里是帛瑜画团的工坊,由多个房间串联而成,纵贯整座庭院。画团的画工们平时聚集于此,在这里学画、作画,偶尔也聊聊天逗逗乐。丐魁瞥了一眼庭院对面的厢房,径直走进工坊,油亮润泽的地板上瞬间多出一串脏乱的痕迹。都是这人脚上缠着破烂布头的缘故,不过乍一看,这一串痕迹倒不像人的脚印踩的,倒是有几分作画时墨汁晕染的效果。
丐魁打开推拉门,走进一间宽敞的套房。主间的一侧摆放着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另一侧摆放着一个储物柜,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画具。墙上还挂着多幅卷轴画,画面上尽是些处容(新罗东海龙王之子)、仙女之类的人物,还有老虎、狮子模样的獬豸猛兽,以及乌鸦、老鹰、牝牡鸡群之属。六名画工席地而坐,都是十分随意舒适的坐姿,正临摹着墙上的画作。手下运笔也跟坐姿一样,自由奔放,随兴所就。每个人都在描绘自己心中的老虎、獬豸、老鹰、乌鸦……竟找不出一幅和墙上挂着的那些雷同的画作来。六个人作画都全神贯注,完全没有察觉到走进来的丐魁。不过,一种存在感更强烈的东西已经悄然入侵,打破了几人的创作韵律。
“什么气味?咳咳!哪来的腐臭味儿?”
一个画工叫嚷起来,立刻引来其他画工的注意,六只鼻子齐刷刷翕动起来。
“可不是?哎哟!这是大酱的味道吗?难不成附近哪儿的酱缸裂了?”
“不应该。我觉得吧,这应该是腐尸的味道……”
六个人的视线终于循着恶臭汇集到源头,恶臭的主人就站在那里。六个人同时怔住,瞠目结舌地望着丐魁,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洪……洪女?”
他们的反应好似见了鬼一样。六个画工不约而同地尖叫着猛地站起身,往后撤离,后背紧贴墙壁站在一边。光天化日之下,这个不速之客背光站立,人不人鬼不鬼的,看上去诡异极了。
“这,大,大白天的鬼也能跑出来的吗?”
“你真的死了吗?我们的确也猜想过你有可能出了意外,可你真的死了啊?!”
“你知道我们天天都在盼着你能活着回来吗……”
听上去还真是哀怨,丐魁一侧的嘴角不禁向上一撇。因为逆光看不真切,画工们愈发胆战心惊了。
“洪女,别的先不说了,你先告诉我们!我们现在眼前所见的到底是具腐尸,还是游荡在九天的魂魄,又或者是,活,活着的肉身啊?”
这名被称为洪女的似人似鬼的丐魁好像忆起了什么,慢慢开口道:
“一个月前,我……我去了……仁王山的……虎穴……”
洪女的脑袋一点点无力地耷拉下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道:
“我没看到。等了一个多月呢……为什么……”
“嗯?你说什么?”
“我说老虎,我没看到老虎!”
洪女厉声大吼,一把将手里那两只野鸡扔到桌上,又拉出椅子,跨坐下去。她怒气冲冲地凝视着墙上那幅老虎图,难掩心中怨愤。洪女一手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撑在桌上托起下巴,还公然翘起二郎腿,简直比男子还要豪放上几分。
一个月前的某一天,正在画画的洪女忽然放下手中的画笔,说要去一趟仁王山虎穴。她只留下这句话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仁王山,那里可是遍地都是老虎,民间甚至有句谚语——无虎不识仁王山。洪女自打进山之后便音讯全无,没成想一个多月之后的今天竟然冒了出来,虽然跟叫花子一样落魄但是好歹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洪女根本不知道,自她出走以后,画团上上下下都为她悬着心。
待六人确信眼前这个活叫花就是洪女之后,脸上终于露出喜色,一扫之前的紧张和不安。不过,就算心里再怎么欢欣喜悦,也没人愿意靠近浑身散发着恶臭的洪女,即使他们并不会因为接近她而反胃。画工们纷纷摇头,各自回到了原本的位子上。其中有两个离洪女最近的画工,屁股还没坐热就捏着鼻子跑向了墙角,一边跑还一边叫嚷道:
“哎呀!你倒是洗洗再来啊!这到底是什么味儿啊?”
“哼哼……当然有味道了!我可是往身上涂了老虎喜欢的各种禽兽的排泄物,甚至在腿上还涂了我自己的。可是即使这样也还是引不出老虎来啊。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干了太久味道变淡了吗?早知道就六七月的时候去好了,酷暑季节味道应该会强一点。”
六人听得目瞪口呆。
“嚯!您这送上门的猎物老虎居然不吃,而且您居然还能活着回来了?厉害厉害,佩服佩服啊。”
画工一边继续临摹,一边嘟囔起来。
“老早就知道你这丫头神神叨叨的,不曾想居然疯癫到这般境地。仁王山那可是五六个人结伴也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你居然就自己去了?”
洪女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那幅老虎图上。
“危险?有什么危险的!说什么虎穴遍地是老虎,切,我可是连老虎影子都没看见。”
“你这丫头片子胆儿可真肥,啧啧。我看你这身子啊,十分有八分都是胆儿吧。”
“活着回来又能怎样,你那条小命还不是攥在师父手里,你还能逃出师父的手掌心不成?啧啧。”
听了这话,洪女将视线转向了画工,不过很快又重新望向老虎图。
“师父也知道了吗?”
“当然啊。你这消失又不是一两天的事。”
“你也没帮我编个幌子搪塞一下……”
“怎么编啊?说你在茅房拉了一个多月吗?”
“这个理由也不错嘛,还有更多的谎话可以编啊,不是吗?与其被师父折磨得这么辛苦,还不如撒谎骗他。”
“哎呦,你还知道我们很辛苦啊。老实讲,我们有什么办法能拦住你啊?你一使性子,比脱缰的野马还欢实,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师父想必也很清楚这一点。”
“师父说,就算你被老虎吃得只剩一颗脑袋也要出去找你。我们为了拦住他可是耗尽了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