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鲁迅,常常会遥想他曾经的写作状态。那些透着感情和思想,充满力道的文字,是在一种怎样的环境和心境中写出的?从上世纪三十年代至今,很多谈鲁迅的人,都在描述自己想象中鲁迅看取人间世相的态度和眼光。而时常浮现在我眼前的鲁迅,是一位暗夜里的思想者,只有到了周遭宁静、人声悄息的时刻,他才会静下心来,把白天所见的一切欢颜、泪水,得意、苦相,青年的激昂、文人的嘴脸,强者的怒目、弱者的悲哀,尽收在心底,一一经自己的心绪过滤,化成他那有时一泻千里,也有时生涩难懂的文字,构成他独异于常人的文章。寻常的人,都是在歌颂和期盼黎明的曙光驱赶走夜的黑暗,而鲁迅,却在深夜里思索。夜幕让他的思想有了惊人的穿透力。揭开夜的“黑絮”,让光天化日下的一切现出原形,是鲁迅独有的功力。
夜,不但是鲁迅思考和写作的习惯性时光,更是他作品里经常出现的意境。《野草》是鲁迅写“夜”和“梦”最集中的作品集,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鲁迅那双“看夜”的眼睛。《秋夜》的开头写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一特异的描写经常引来疑惑式的解读。其实,也许正是鲁迅在暗夜的深处,将目光望向窗外,孤寂的心情下才能写出这样两行字。因为接下来,他的目光直接穿过两株枣树,望向了夜的天空:“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夜的空阔、神秘和诡异的景象向我们展开。“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的枣树此刻再次回到鲁迅眼中,成了一种意味深长的意象。枣树的树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鬼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着许多蛊惑的眼睛。”开头似乎无意中进入眼中、用闲笔写在纸上的枣树,在夜幕中却成了刺向天空的利器,让人联想到鲁迅心目中的战士形象。
在鲁迅笔下,暗夜是空虚,也是充实;是绝望,也是希望:有虚假的上演,更有逼人的真实。《野草》的《希望》里这样描写“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的心境:“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而在《影的告别》中,他又这样说:“呜乎呜乎,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正是在黑暗里,孤独的心才会放大,空虚的感觉同时成为唯一可以掌握的东西。“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在《颓败线的颤动》《好的故事》等篇什里,暗夜中的独行者、静思者,是鲁迅刻意要确立的人物。即使《过客》这样发生在黄昏时分的故事,也不忘在孤独的“过客”决意要上路时加一句“夜色跟在他后面”,以强调情境之色调。
作为最早具有自觉而成熟的现代意识的小说家,鲁迅在小说创作中十分注重故事情境的强调和描写。黑夜,正是《呐喊》《彷徨》里最多见的一日中的时光。《狂人日记》的开头就写道:“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紧接着引出狂人的恐惧心理:“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第二节的开头第一句又是:“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白天的事在没有月光的夜里回味才感知更深:“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又怕我看见。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凶的一个人,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药》的氛围是这样营造的:“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明天》里的单四嫂子则始终是在压抑得让人难以透气的深夜里,孤寂地陪伴着死去的儿子。单四嫂子在空大的屋子里沉睡过去之后,黑暗而凄凉的情景为故事涂抹上了凝重的色彩:“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白光》里的陈士成在月色中走完他可悲的、灰色的人生。一切都落空了,“独有月亮,却缓缓的出现在寒夜的空中。”“月亮对着陈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来。”
在鲁迅笔下,月亮通常是一个照彻寒冷和孤独,增强恐惧和悲哀的意象,那情景跟传统的阴晴圆缺没有关系。在《孤独者》中,月色和心境也有交融:“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但人心却并没有同样的诗意,“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夜晚有时是美好的,但这美好也会因人物悲剧的落幕而陡增黯然之色。《祝福》的结尾,鲁镇的人们在除夕夜里的“无限的幸福”和祥林嫂可悲的死正是鲜明的对比。
不过,我们并不能因此认为鲁迅对月夜有偏执的看法。有时,在记忆的深处,那些美好的时光也会和月夜有关。夜晚的月色在鲁迅小说里也有闪光的时候。《故乡》里的“我”听到说儿时的好友闰土,第一反应便是一幅夜空下的美景:“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月夜下那个身手不凡的少年形象在小说里出现过两次。还有如《社戏》,欢喜的情景也和月色相关。“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
鲁迅就是这样一个对夜有着特殊敏感的诗人和思想者。他有“看夜”的眼睛,也有“听夜”的耳朵。暗夜中,他听到那些人间的嘈杂,楼上的吵骂、楼下的呻吟、对门的打牌声、河中船上女人的哭泣声,它们综合成一幅世间景象,呈现出世事悲喜的互不相通以及人心的隔膜。他也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并用尖锐的笔触书写出来。《秋夜》里写道:“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
暗夜里的思索和时势的黑暗正好形成一种映衬和对比。光明,在鲁迅那里总是一个远未达到和实现的理想目标。他努力冲破这暗夜,宁愿自己“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暗夜里的思想者鲁迅,渐渐地对夜有了特殊的感情。一九三三年,“晚年”鲁迅曾署名“游光”写下一篇动情的文字:《夜颂》。这篇精美的文章可以说是鲁迅关于暗夜的集大成之作和整体阐释。在这篇精短的抒情文章里,鲁迅作为一个“爱夜的人”表达了对夜最彻底的真实表述。首先,人在白天和黑夜是有区分的,“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灯前,常常显得两样。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也正因此,在鲁迅那里,“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这“耳闻”“目睹”的功力,就是要能看得出“夜的降临,抹杀了一切文人学士们当光天化日之下,写在耀眼的白纸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只剩下乞怜,讨好,撒谎,骗人,吹牛,捣鬼的夜气,形成一个灿烂的金色的光圈,像见于佛画上面似的,笼罩在学识不凡的头脑上。”与黑夜相对的白天,充满了热闹和喧嚣。“而高墙后面,大厦中间,深闺里,黑狱里,客室里,秘密机关里,却依然弥漫着惊人的真的大黑暗。”到最后,鲁迅如此表达他对白天和黑夜的区别:“现在的光天化日,熙来攘往,就是这黑暗的装饰,是人肉酱缸上的金盖,是鬼脸上的雪花膏。只有夜还算是诚实的。我爱夜,在夜间作《夜颂》。”在鲁迅生活的年代,白天的“大黑暗”和夜的“诚实”,这样的颠倒正是一个思想者、批判者,一个革命的文学家的真切感受。
鲁迅的性格里有孤独、怀疑的质地,他的成长中有看穿“世人真面目”的真切,他的创作既有为时代呐喊的自觉,更有直面惨淡人生的大胆,他心底有爱,对亲人、对青年、对战士时常传递着温暖,但他更多显现的是对论敌的不宽恕,对虚伪、狡猾、正人君子式的作态的厌恶。他的文风让人觉得冷峻异常,但真正的读者又能从中感受到他那“冰之火”的热情。他在深夜思索,顾不得欣赏月亮和星星的诗意。他要用心灵的力量穿透“黑絮似的大块”,这漫长的努力让他逐渐喜欢上了深沉、真实的暗夜,成了一个彻底的“爱夜的人”。任何鼓噪、声称、招牌,在他那里都首先被怀疑,其次才是理性地分析对待。这是鲁迅独有的魅力,是他至今深深吸引我们的重要原因。
(原载2008年8月7日《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