腓力普王 好神父,请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告诉我要是你站在我的地位上,将要采取怎样的措施。这一只尊贵的手跟我的手是新近紧握在一起的,我们互相结合的灵魂,已经凭着神圣盟誓的一切庄严的力量联系起来;我们最近所发表的言语,是我们两国之间和我们两王本人之间永矢不渝的忠诚、和平、友好和信爱;当这次和议成立不久以前,天知道,我们释嫌修好的手上还染着没有洗去的战血,无情的屠杀在我们手上留下了两个愤怒的国王可怕的斗争痕迹;难道这一双新近涤除血腥气、在友爱中紧握的同样强壮的手,现在就必须要松开,放弃它们悔祸的诚意吗?难道我们必须以誓言为儿戏,欺罔上天,使自己成为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的小人,让和平的合欢枕席为大军的铁蹄所蹂躏,使忠诚的和蔼的面容含羞掩泣?啊!圣师,我的神父,不要让我们有这样的事!求你大发慈悲,收回成命,考虑一个比较温和的办法,使我们乐于遵从你的命令,同时可以继续保持我们的友谊。
潘杜尔夫 除了和英国敌对以外,一切命令都是不存在的。所以拿起武器来吧!为保卫我们的教会而战,否则让教会,我们的母亲,向她叛逆的儿子说出她的诅咒,一个母亲的诅咒。法兰西,你可以握住毒蛇的舌头,怒狮的脚掌,饿虎的牙齿,可是和这个人握手言欢,是比那一切更危险的。
腓力普王 我可以收回我的手,可是不能取消我的誓言。
潘杜尔夫 那你就是要使忠信成为忠信的敌人,使盟誓和盟誓自相残杀,使你的舌头反对你的舌头。啊!你应该最先履行你最先向上天所发的誓,那就是做保卫我们教会的战士。你后来所发的盟誓是违反你的本心的,你没有履行它的义务;因为一个人发誓要干的假如是一件坏事,那么反过来做好事就不能算是罪恶;对一件做了会引起恶果的事情,不予以履行恰恰是忠信的表现。与其向着错误的目标前进,不如再把这目标认错了,也许可以从间接的途径达到正当的大道,欺诳可以医治欺诳,正像火焰可以使一个新患热病的人浑身的热气冷却。宗教的信心是使人遵守誓言的唯一的力量,可是你所发的誓言,和宗教作对;你既然发誓反对你原来的信誓,现在竟还想以誓言做你忠信的保证吗?当你不能肯定所发的誓言是否和忠信有矛盾的时候,那么一切誓言就要以不背弃原来的信誓为前提!不然发誓岂不成了一桩儿戏?但你所发的誓却恰恰背弃了原来的信誓;要再遵守它就是进一步的背信弃义。那样自相矛盾的誓言,是对于你自身的叛变,你应该秉持你的忠贞正大的精神,征服这些轻率谬妄的诱惑,我们将要用祈祷作为你的后援,如果你肯于听从。不然的话,我们沉重的诅咒将要降临在你身上,使你无法摆脱,在它们黑暗的重压下绝望而死。
利摩琪斯 叛变,全然的叛变!
庶子 怎么?一张小牛皮还堵不了你的嘴吗?
路易 父亲,开战吧!
白兰琦 在你结婚的日子,向你妻子的亲人作战吗?什么!我们的喜宴上将要充满被杀的战士吗?叫嚣的喇叭,粗暴的战鼓,这些地狱中的喧声,将要成为我们的婚乐吗?啊,丈夫,听我说!唉!这丈夫的称呼,在我的嘴里是多么新鲜,直到现在,我的舌头上还不曾发出过这两个字眼;即使为了这一个名义的缘故,我向你跪下哀求,不要向我的叔父开战吧。
康斯丹丝 啊!我屈下我那因久跪而僵硬的膝盖向你祈求,你贤明的太子啊,不要变更上天预定的判决。
白兰琦 现在我可以看出你的爱情来了;什么力量对于你比你妻子的名字更能左右你的行动?
康斯丹丝 那支持着他,也就是你所倚为支持的人的荣誉。啊!你的荣誉,路易,你的荣誉!
路易 陛下,这样有力的理由敦促着您,您还像是无动于衷,真叫我奇怪。
潘杜尔夫 我要向他宣告一个诅咒。
腓力普王 你没有这样的必要。英格兰,我决定和你绝交了。
康斯丹丝 啊,已失的尊严光荣地挽回了!
艾莉诺 啊,反复无常的法兰西的卑劣的叛变!
约翰王 法兰西,你将要在这个时辰内悔恨你这时所造成的错误。
庶子 时间老人啊,你这钟匠,你这秃顶的掘墓人,你真能随心所欲地摆弄一切吗?那么好,法兰西将要悔恨自己的错误。
白兰琦 太阳为一片血光所笼罩,美好的白昼,再会吧!我应该跟着哪一边走呢?我是两边的人,两方的军队各自握着我的一只手;任何一方我都不能松手,在他们像旋风一般的暴怒之中,他们南北分驰,肢裂了我的身体。丈夫,我不能为你祈祷胜利;叔父,我必须祈祷你的失败;公公,我的良心不容许我希望你得到幸运;祖母,我不希望你的愿望得到满足。无论是谁得胜,我将要在得胜的那一方失败;决战还没有开始,早已注定了我的不幸的命运。
路易 妻子,跟我走;你的命运是寄托在我的身上的。
白兰琦 我的命运存在之处,也就是我的生命沦亡的所在。
约翰王 侄儿,你去把我们的军队集合起来。(庶子下)法兰西,我的胸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除了血,法兰西的最贵重的血以外,什么也不能平息它的烈焰。
腓力普王 在我们的血还没有把你的火浇灭以前,你自己的怒气将要把你烧成灰烬。小心点儿,你的末日就在眼前了。
约翰王 说这样的话恫吓人,他自己的死期怕也不远了。让我们各自去准备厮杀吧!(各下)
第二场 同前。安及尔斯附近平原
【号角声;两军交锋。庶子提奥地利公爵首级上。
庶子 哎哟,今天热得好厉害!天空中一定有什么魔鬼在跟我们故意捣乱。奥地利公爵的头在这儿,腓力普却还好好地活着。
【约翰王、亚瑟及赫伯特上。
约翰王 赫伯特,把这孩子看守好了。腓力普,快去,我的母亲在我们营帐里被敌人攻袭,我怕她已经被他们掳去了。
庶子 陛下,我已经把太后救出了;她老人家平安无恙,您放心吧。可是得冲上去,陛下;不用再费多大力气,我们就可以取得胜利了。(同下)
第三场 同前
【号角声;两军交锋;吹号归队。约翰王、艾莉诺、亚瑟、庶子、赫伯特及群臣等上。
约翰王 (向艾莉诺)就这样吧;请母后暂时留守,坚强的兵力可以保卫您的安全。(向亚瑟)侄儿,不要满脸不高兴,你的祖母疼你,你的叔父像你的父亲一样爱护你。
亚瑟 啊!我的母亲一定要伤心死了。
约翰王 (向庶子)侄儿,你先走一步,赶快到英国去吧!在我们没有到来以前,你要把那些聚敛的僧侣们的肥满的私囊一起倒空,让被幽囚的财神重见天日;他们靠着国家升平的福,养得肠肥脑满,现在可得把他们的肉拿出来给饥饿的人们吃了。全力执行我的命令,不要轻饶了他们。
庶子 当金子银子招手叫我上前的时候,丧钟、《圣经》和蜡烛都不能让我退却。陛下,我去了。祖母,要是我有时也会想起上帝,我会祈祷您的平安的;让我向您吻手辞别。
艾莉诺 再会,贤孙。
约翰王 侄儿,再会。(庶子下)
艾莉诺 过来,小亲人,听我说句话。(携亚瑟至一旁)
约翰王 过来,赫伯特。啊,我的好赫伯特,我受你的好处太多啦;在这肉体的围墙之内,有一个灵魂是把你当作他的债主的,他预备用加倍的利息报偿你的忠心。我的好朋友,你的发自肺腑的誓言,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头。把你的手给我。我有一件事要说,还是等适当的时候再说吧。苍天在上,赫伯特,我简直不好意思说我是多么看重你。
赫伯特 我的一切都是陛下的恩赐。
约翰王 赫伯特,你现在还没有理由说这样的话,可是有一天你将会有充分的理由这样说;不论时间爬行得多么迂缓,总有一天我要大大地奖赏你。我有一件事情要说,还是先缓一下吧。太阳高悬在天空,骄傲的白昼耽于世间的欢娱,正在嬉戏酣游,不会听我的话;要是午夜的寒钟启动它的铜唇铁舌,向昏睡的深宵发出一声嘹亮的鸣声;要是我们所站的这一块土地是一块墓地;要是你的心头藏着一千种的冤屈,或者那阴沉的忧郁凝结了你的血液,使它停止轻快的跳动,使你的脸上收敛了笑容,而那痴愚无聊的笑容,对于我是可憎而不相宜的;或者,要是你能够不用眼睛看我,不用耳朵听我,不用舌头回答我,除了用心灵的冥会传达我们的思想以外,全然不凭借眼睛、耳朵和有害的言语的力量;那么,即使在众目昭彰的白昼,我也要向你倾吐我的衷肠;可是,啊!我不愿。然而我是很喜欢你的;凭良心说,我想你对我也是一样的。
赫伯特 苍天在上,陛下无论吩咐我干什么事,即使因此而不免一死,我也决不推辞。
约翰王 我难道不知道你会这样吗?好赫伯特!赫伯特,赫伯特,转过你的眼去,瞧瞧那个孩子。我告诉你,我的朋友,他是挡在我路上的一条蛇;无论我的脚踏到什么地方,他总是横卧在我的前面。你懂得我的意思吗?你是他的监守人。
赫伯特 我一定尽力监守他,不让他得罪陛下。
约翰王 我要的是死。
赫伯特 陛下?
约翰王 一个坟墓。
赫伯特 我不会留他活命的。
约翰王 好了。我现在可以快乐起来了。赫伯特,我喜欢你;好,我不愿说我将要给你怎样的重赏;记着吧。母后,再会;我就去召集那些军队来听候您的支配。
艾莉诺 我的祝福一路跟随着你!
约翰王 到英国去,侄儿,去吧。赫伯特会侍候你的,他会尽力照料你的一切。喂!传令向卡莱进发!(同下)
第四场 同前。法王营帐
【腓力普王、路易、潘杜尔夫及侍从等上。
腓力普王 海上掀起一阵飓风,一整队失利的战舰就这样被吹得四散溃乱了。
潘杜尔夫 不要灰心!一切还有转机。
腓力普王 我们失利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转机?我们不是被打败了吗?安及尔斯不是失守了吗?亚瑟不是给掳去了吗?好多亲爱的朋友不是战死了吗?凶恶的约翰王不是冲破了法军的阻碍,回到英国去了吗?
路易 凡是他所征服的土地,他都设下了牢固的防御;行动那么迅速,布置又那么周密,在这样激烈的鏖战之中,能够有这样镇静的调度,真是极少有前例的。谁曾经从书本上读到过,或是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过与此类似的行动?
腓力普王 我可以容忍英格兰得到这样的赞美,只要我们也能够替我们的耻辱找到一些先例。
【康斯丹丝上。
腓力普王 瞧,谁来啦!一个灵魂的坟墓;虽然她已厌弃生命,却不得不把那永生的精神锁闭在痛苦喘息的牢狱之中。夫人,请你跟我去吧。
康斯丹丝 瞧!现在瞧你们和平的结果。
腓力普王 忍耐,好夫人!安心,温柔的康斯丹丝!
康斯丹丝 不,我蔑视一切的劝告,一切的援助;我只欢迎那终结一切劝告的真正的援助者,死亡,死亡。啊,和蔼可爱的死亡!你芬芳的恶臭!健全的腐朽!从那永恒之夜的卧榻上起来吧,你的憎恨和恐怖!我要吻你丑恶的尸骨,把我的眼球嵌在你那空洞的眼眶里,让蛆虫绕在我的手指上,用污秽的泥土塞住这呼吸的门户,使我自己成为一个和你同样腐臭的怪物。来,对我狞笑吧;我只当你在微笑,像你的妻子一样吻你!受难者的爱人,啊!到我身边来!
腓力普王 啊,苦恼的好人儿,安静点儿吧!
康斯丹丝 不,不,只要有一口气可以呼喊,我是不愿意安静下来的。啊!但愿我的舌头装在雷霆的嘴里!那时我就要用巨声震惊世界;把那听不见一个女人的微弱的声音,不受凡人召唤的狰狞的枯骨从睡梦中唤醒。
潘杜尔夫 夫人,你说的话全然是疯狂,不是悲哀。
康斯丹丝 你是一位神圣的教士,不该这样冤枉我;我没有疯。我扯下的这绺头发是我的;我的名字叫作康斯丹丝;我是吉弗雷的妻子;小亚瑟是我的儿子,可是我已经失去他了!我没有疯;我巴不得祈祷上天,让我真的疯了!因为那时候我多半会忘了我自己;啊!要是我能够忘了我自己,我将要忘记多少悲哀!教我一些使我疯狂的哲理吧,主教,你将因此而被封为圣徒;因为我现在还没有疯,还有悲哀的感觉,我的理智会劝告我怎样可以解除这些悲哀,教我或是自杀,或是上吊。假如我疯了,我就会忘记我的儿子,或是疯狂地把一个布片缝成的娃娃当作是他。我没有疯。每一次灾祸的不同的痛苦,我都感觉得太清楚、太清楚了。
腓力普王 把你的头发束起来。啊!在她这一根根美好的头发之间,存在着怎样的爱意!只要偶然有一颗银色的泪点落在它们上面,一万缕亲密的金丝就会胶合在一起,表示它们共同的悲哀;正像忠实而不可分的恋人们一样,在患难之中也不相遗弃。
康斯丹丝 杀到英国去吧,我恳求您。
腓力普王 把你的头发束起来。
康斯丹丝 是的,我要把它们束起来。为什么我要把它们束起来呢?当我扯去它们的束缚的时候,我曾经高声呼喊:“啊!但愿我这一双手也能够救出我的儿子,正像它们使这些头发得到自由一样!”可是现在我妒恨它们的自由,我要把它们重新束缚起来,因为我那可怜的孩子也是一个囚犯。主教神父,我曾经听见你说,我们将要在天堂里会见我们的亲友。假如那句话是真的,那么我将会重新看见我的儿子;因为自从第一个男孩子该隐诞生起,直到在昨天降生的婴儿为止,世上从来不曾生下过这样一个美好的人。可是现在悲哀的蛀虫将要侵蚀我的娇蕊,逐去他脸上天然的美丽;他将要形销骨立,像一个幽魂或是一个患虐病的人;他将要这样死去;当他从坟墓中起来,我在天堂里会见他的时候,我再也不会认识他了;所以我永远、永远也不能再看见我的可爱的亚瑟了!
潘杜尔夫 你把悲哀过分夸大了。
康斯丹丝 从来不曾生过儿子的人,才会向我说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