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雨是在傍晚到来的,不大,淅淅沥沥时断时续。下晚修前两分钟,天是没雨的,钟声一响,雨又淅淅沥沥,张小峰在教室前站了一会儿,其他同学一个接一个都走了,有的自己撑伞,有的钻进家人撑开的小小晴朗,四下散开,教室的灯一盏接一盏灭掉。张小峰跳入夜雨深处,他知道自己等不来姐姐——她从没在下雨的时候,给他的学校送来过一把伞。地面上水花四溅,他呼叫着跑在新街上,亮着灯的门窗向后退去,他觉得自己不是在跑,是在飞。回到房间换上干衣服后,张小峰身上发凉,就裹在被子里。小黄狗躺在他的床下,缩着,慵懒,不愿动。
敲门声响起,很急促。
不是张小兰。他记得姐姐回来的每个步骤,先是门板啪啪拍响,接着一声高喊:“小峰,开门,回来了。再不开,我把门给踢了。”张小兰对墙壁怀有一股泄不完的仇恨,拍门的同时,也在踢着墙壁,恨不得要踢出一个洞,在洞中安放炸药,点火轰掉。每次张小峰开门,迎面的都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准杀人犯。
敲门声急促着,没敲很大声,急急密密。
张小峰犹豫了一会儿,把门开了。
门才开了一条缝,一阵大力袭来,门被猛然推开,张小峰倒在地上。
张小峰喊:“谁?”
“是我!是我!”熟悉的声音。
“还有我,还有我。”陌生的声音。
小黄狗蹿到张小峰身边,对着来人“汪汪汪”,张小峰摸摸它的头,它温顺下来,尾巴摇甩几下,倔犟地仰着头,看了看来人,好一会儿才又跑到床边躺下,对什么事都不再搭理,像在闭着眼睛,听着屋外时停时动的滴雨。
熟悉的声音来自王伟军,陌生的声音来自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他看起来要比王伟军年轻,却又脸皮塌陷,目光都是浑浊的,整个人俨然一根发蔫的竹竿。推门的正是竹竿,他回头对王伟军说:“快进来,快进来。妈的,下雨,风凉,我都抖了。”他瞪着小黄狗,让王伟军打头阵。王伟军说:“小峰,你姐不在吧?”张小峰站起来:“不在,她还没下晚修,她每天都要自习到十点半才回来。”王伟军说:“那最好,那最好。你姐姐真蛮,我看到她就怕。”竹竿再回头时,张小峰看到他鼻孔上挂着两只鼻涕虫,很想笑,又笑不出。一个大人跟三岁小孩一样挂着鼻涕,可笑却又带着一种诡秘。王伟军低声说:“小峰,你要看到什么,跟谁都不能说知道不?跟谁都不能说。”竹竿也不擦鼻涕虫,由它自动钻出,眼看要掉落,一抽,又缩回去,恶狠狠地说:“你敢对别人说,我把你的脚折断,插进你屁眼坑里。我还会把你的狗,杀了,吃肉。”
王伟军笑了:“曾德华,你连小孩仔都唬。”
曾德华不屑:“我连幼儿园小孩的三毛钱都抢过。他可大多了,什么不懂?”
两人就不理张小峰了,随手拉过张小峰的椅子,围椅子蹲下,目光顿时庄严,空荡荡的椅子中间像是摆放着一尊他人看不到的透明神像,而两人是虔诚的信徒。曾德华掏出一根蜡烛,点着,滴了蜡油,把蜡烛立在椅子中间。张小峰想阻止,又涌起一股强烈的窥视欲,眼前的一切,随着蜡烛的点燃,也点燃了他的好奇心。即使还挂着鼻涕虫,曾德华脸上还是严肃的甚至是严峻的,却又掩饰不住眼中的迫不及待,他以极其熟练的手法,用烟纸卷了两支小吸管,搁在蜡烛周围。王伟军有点紧张。曾德华不屑:“你是新手,看看我怎么做的!”曾德华撕下香烟盒内里的锡箔纸,在蜡烛上一点,把贴在锡箔纸上的那层白纸烧掉,嘴巴一吹,掉下一层灰,留下的,是一张锡箔。王伟军拉展锡箔,覆盖在蜡烛的火苗上。张小峰连呼吸都停顿了,不知道眼前的两个人在行着怎样的仪式,他甚至忍不住要跟着做。此时的曾德华是骄傲的,一个新手、一个小孩在他面前,都是他的崇拜者,他们的目光已经显示,他是此时的绝对主角,被注视的焦点。
王伟军手在抖,拉着的锡箔也在抖。曾德华喝道:“别抖,拉紧点。”他缓缓展开左手掌心,那里不知何时已经藏有一个小纸包。曾德华展开纸包,里面是一堆白色粉末,像是面粉又像是粉笔灰,曾德华均匀地撒了一点在已烧热的锡箔上,拿起一根纸吸管,对着锡箔上的白粉就吸。一声轻叹,他几乎仰面倒下,鼻涕虫被吸回鼻孔,嘴角露笑,极其满足。王伟军眼睛不眨,怀疑又向往,也屏住呼吸,他瞧了瞧张小峰,想从这小孩身上寻回自信和镇定。曾德华好一会儿才坐直身子,他原来有些弯的高背立得挺直,是一只随时要射出的标枪,他说:“到你了。”王伟军重复着曾德华的每个动作,由于紧张,他每个动作都做错了,要不断重来,对准纸吸管吸进白粉的时候,他眼中射出一道光,几乎高喊出来,才叫了一半,他回手捂住嘴巴,没有气力继续蹲着,直接侧躺在地面上,甚至还打了几个滚。他打滚的身子都是颤抖的,像极了垂死者的挣扎。
小黄狗也紧张了,它站着,眼珠里也发出光,没有叫,舌头伸长了,哈着气,跨前一步,又缓慢退回两步,在床脚越缩越小,它像看到眼前有着什么让它恐惧的东西,那东西它从未见过,也超出它的理解能力,舌头越伸越长。
白色粉末烧热散出的奇异味道让张小峰很焦躁,他实在无法理解白色粉末有着怎样奇异的魔力,让这两个人立即灵魂出窍。几乎一刻钟后,两人才坐直了,干了一天重活一般,浑身疲惫。王伟军叹了一声:“原来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太神奇了,我刚刚看到她了。”曾德华收起小纸包,三个人都没发出声音,屋外的雨好像停了。夜宁静,从门缝泄露进来的风,带着雨后的凉。曾德华悠然地对张小峰说:“你要不要也吸一下?给你享受享受!”张小峰摇头。曾德华说:“真以为会给你吸啊,知道多贵不?吸两口够你交一个学期学费。”张小峰仍在摇头,他对两人吸进白粉后的满足,有着前所未有的好奇与疑惑,又感到无比恐惧甚至哀伤。
在他隐约若无的印象中,那一年父亲去世,就是这么一副模样,一阵急促的喘气后,在一瞬间无比满足,目光都混沌了——那满足前,有一阵光从眼睛中射出,带走了魂灵和生气——父亲就是经过这么一阵折腾后闭上眼睛的。那时张小峰记事不久,此事有时清晰得像是他肩上的一颗痣,又迷糊得全是他个人的虚构。他掉进几年前记事不清的夜晚,那晚下雨了吗?好像并没有,可母亲淅沥的泪水,是一阵未曾停歇的密雨,是一次雨后泛滥的水灾,淹没了张小峰好几年,今后恐怕还会继续淹没下去。母亲那一晚后,从没心没肺变得敏感多疑,她以往过于晴朗的笑蒙上了沉默的乌云;姐姐从那一晚之后,变得冷漠又暴躁;张小峰自己呢?他好像觉得自己并没有变,但就是少了以往的快乐,父亲的死直接挖走了他的童年。父亲带走自己的生命,也从母亲、姐姐和他身上,都带走了一些东西,说不清那是什么,但真的是少了,生生地、狠狠地,带走了很重的一大块——那是能放到秤上来称出的一大块。
张小峰手掌发空,有一阵阵风穿过去,他想抓住,却抓不住,想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原来手中少了那张两寸照片。
曾德华擦了鼻涕,拉开门走出去。
王伟军说:“小峰,真的不要跟任何人说你刚才看到的好不?任何人,尤其是我老婆。”
“刚才我什么都没看到。我看到什么了吗?”张小峰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王伟军说:“可是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知道吗?在刚才吸进去的时候,我看到她了。一个好多年没见的人,我见到了。”
“你看到谁了?”
“一个死人。”王伟军脱口而出。
“哦……”一个铁珠滚过后背一般,凉气一动一动,张小峰微微发抖。小黄狗抓准时间,“汪”一声,两个人都是一惊。
“我画过的一个死人,我刚才看到她了,跟我画里的,一模一样。”
王伟军已经从那满足中回过神来,神情疲倦,吸进的白粉,带给他满足,也带走他的神气,他陷入一种没来由的悲伤。他拍拍张小峰的肩膀,走出去。小狗缩在床脚的身子缓缓展开,犹如一滴墨掉落纸上,漫漶开来,由一个点展大成一片。门就没关着,一张一合的,带着水汽的风,一点一点地吹进来。
门没有再关,张小峰瞪着门,等着张小兰。
张小兰一直到深夜十一点多才回来:“怎么不关门?”她站在门口甩着雨伞,反手关门,小狗上前摇着尾巴。张小峰希望姐姐能闻到房里异样的味道,然后询问他,他想好了怎么回答,想好了姐姐听到他说出看到的情形后气得跳起的模样。地板上王伟军和曾德华的鞋印还没干透,椅子上的蜡泪和香烟纸屑仍在,这都是留给姐姐看透的破绽。张小兰十分困倦,完全不留意蛛丝马迹,更留意不到张小峰心里的波澜起伏。她进自己房间,灯只亮了一小会儿,就灭了。
张小峰忍不住,喊:“姐姐!”
没有回应。
张小峰再说:“姐……”
还没有回应。
“你是去找黑鬼玩了,你根本不是晚自习!”
小黄狗甩了一下尾巴。
张小峰眼睛瞪圆,漆黑中只有黄狗的眼睛是两点光亮,是深深暗夜中两点微薄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