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离开莲城数年后,陈晓还坚持认为当年她和史蓝玉的相识,没有丝毫诡异。
诡异后来是从何时出现的呢?是从史蓝玉离世,还是从陈晓放弃了工作放弃了婚姻一门心思跑到京城,只为寻找史蓝玉这个离世之人的历史痕迹之时?
学校里的不少教师和学生都已知道,每当风雨晦暝之夜,陈晓孤独的身影准会出现在燕园未名湖畔一角,她紧皱的眉头让人相信,她思考的内容大致和燕园有关。而当她拖着潮湿、疲沓的身躯回到研究生宿舍,准会翻出几年前的一本采访札记,前翻,后翻,如此几次三番。某夜,窗外的风实在太猛,刮得纸页翻飞,她起身去关窗,一道闪电骤然炸亮不远的天空。在闪电亮光的映照下,书桌上,陈晓的硕士毕业论文才刚刚写了几千字,另外一摞稿纸上,仅有一行黑色钢笔字迹,看上去用力挺重,似乎是一篇文章的标题《史蓝玉是谁》。这的确是陈晓的笔迹,只是即便是陈晓,在那时也不知道这篇文章如何才能完工,这愈加显出她之前的书写和寻找扑朔迷离。
因为一篇报道的开头部分,陈晓一下午都陷在苦思冥想中,却始终没找到理想的切入角度。在杂志社仅仅工作5年,陈晓有时已明显感到思维在僵化。
怎样才能打破思维的僵局呢?她心里一边嘀咕着,一边起身把玻璃窗拉开。幸亏办公室就剩她一人了,她可不想让同事看到自己眉头紧锁的样子。窗子拉开的瞬间,晚风忽的一声,溜出一个弧度,又迎面扑向她,她深深呼吸了几次,顿时觉得头脑一阵清朗。其时中秋节刚过去没多久,气候相当凉爽。陈晓看向窗外,除了蓝天上有流云有灿烂晚霞,还算动人之外,视线里剩下的就是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高耸的楼房,几年前还不是这样子。楼房让人起敬意,但和风景和审美无关。她所在的莲城不过是个小城市,几年间,房地产商风起云涌,纷纷扑向这个小城的角角落落,二三十层的高层住宅楼随处可见,当然,房价也是和楼层的高度绝对成正比的。陈晓向往的是能看得见风景的书房和工作间,这一点始终没变,也始终没实现。
离下班时间还差十分钟,陈晓的手机响了,一看,是主编的电话。
手机那头的声音颇为兴奋,“陈晓,晚上你跟我参加一个饭局,有一个活动需要你参与策划。”
“能透漏一下内容吗?”
“跟你说,本市最有实力的一家企业要向本市最有来历、历史最悠久的敬老院捐赠。你策划做一期专题,给这家企业董事长写篇人物专访,给敬老院写篇深度报道。”
“主编,这也不算独家新闻吧。电视台和报社不都要发新闻吗?”
“他们发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视角和深度肯定不会一样吧,这就要看你们记者的功力了。更重要的,”主编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好像要让陈晓认识到饭局的重要性——“人家企业给咱杂志的赞助款都已经敲定了。今晚春晖的董事长和敬老院院长都在,你一定要去。”话音刚落,那边电话就挂了。陈晓刚舒展开的眉头重新皱了起来。
在陈晓看来,这个策划挺没劲的,既没新闻点也缺乏独特性,这也罢了,有什么必要非让她参加饭局不可?
她幽幽地才叹了一口气,手机又响了,是陈晓的男友任青松。
任青松的语气与主编有着相似的兴奋,“晓晓,我知道有一家新开的餐馆,口味很好,想带你去尝尝鲜。你等我一会,我去接你。”
陈晓连忙打断他,“不行啊,今晚去不了,刚才主编安排任务了,有一个工作饭局必须参加。”
任青松丝毫不掩饰他的失望和懊恼,陈晓说,“你以为我喜欢赶这种饭局?行了,给你个机会,咱们明天去。”
陈晓所在的《生活》杂志,说起来也算得上一本老杂志了,创刊于上世纪80年代。当初学中文的她之所以选择了这家杂志,无非因为杂志社有编制,相比同城的日报,虽然收入低点,但时间较为宽松自由,这是陈晓最看重的。当然还因为陈晓从小就有杂志情结,所以尽管只有短短五年的记者职业经历,她已历练得让杂志社主编刮目相看了。
捐赠会几天后在众望敬老院举行。会上照例邀请来副市长、政协副主席、老龄委主任、慈善总会会长等等各界领导。发会议消息是报社和电视台的事,趁领导讲话的空儿,陈晓悄悄溜出了人多的前院,一个人走到老人们起居活动的后院。这是一个有来历的院子,如果陈晓不是亲眼所见,绝不会相信这座敬老院已有60年历史了。院子东南角有一块石牌,碑上的文字显示众望敬老院建立于1947年,由莲城数十位商会慈善人士捐资出建,新中国成立后收归国有,上世纪80年代初,众望敬老院比较正规地使用起来,国有性质未变,名称也未变。院子里的老房屋几经修缮,还算整洁,有棋牌室、卫生室、图书室等,老人们的住所则是较新的平房,每个房间都由专人打扫得干净清洁。门前花圃里种满了花花草草,细细的微风吹得花草们轻轻摇曳,一种小小的白色蛱蝶在花草间翩翩起舞。习惯穿梭于高楼间的陈晓突然发觉自己有点喜欢上这里的安静。
等到陈晓返回捐赠会现场,春晖集团董事长正走向主席台,他把一块写有“捐赠20万元”的红牌子双手交到敬老院院长手中,台下顿时“咔嚓”拍照声响成一片,掌声雷动。除此之外,春晖集团董事长还为60多位老人每人订做了一年四季四身新衣。因此,捐赠会的最后一个程序就是老人们身着新衣和领导们拍集体合影照。大约半小时后,换上新衣服的老人们排着队走上台,老太太们在前,老爷子们在后。在第一排的老人中间,陈晓突然看见一个穿藏青色条绒外套的老太太,花白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除她之外所有老人都换上了红色新运动装。老太太的着装显然与整体环境不太协调,但看看敬老院的人对此却都没什么反应,让陈晓有点费解。随着摄影师一声“茄子”,照片拍摄完成,那个老太太居然也是一副微笑的表情。
中午聚餐时,陈晓向敬老院院长提到那个不穿新衣的老太太和她的疑惑,院长回答得倒是轻描淡写,“这也没什么,应该尊重她的个人选择。知识分子吗,不愿落俗套是可以理解的。”
“知识分子?”陈晓反问了一句。
院长还没待回答,桌上有人谈到了别的事,陈晓的话题就被绕了过去。
三天后,陈晓再一次进入众望敬老院深入采访。她在后院闲逛时,意外发现那个特别的老太太正一人坐在花圃前晒太阳。老人眯着眼,身体几乎一动不动,好像要把阳光里的热能全都吸到身体里。陈晓发现这次她换了一件灰白色的薄开衫,头发依旧挽着。陈晓在她不远处站了一会,见她始终闭着眼,就没打扰她,拐到活动室去找一些老人分别座谈,让他们谈谈来敬老院后的心理感受和对敬老院的认识评价。
陈晓采访了除这位老太太之外的所有老人,把老太太留到最后采访,在她既是无意也是有意。她承认对这个老太太产生了一丝好奇。在一个风雨之夜,陈晓坐在窗边的电脑前,思绪随寒凉的秋风四散,始终无法集中。一种混杂着寂寥、焦躁、激动、疑问的感觉搅动在她心中。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先后拨通了现任敬老院院长和前任老院长的电话,之后半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