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她躺在床上很久进入不了睡眠。她承认今天上午自己的戒备心表现得过于明显了。她猜不出陈晓来找她到底要干什么,以她以往的经历,也偶尔曾有人试探性地想从她这儿知道点什么,却被她一挡就挡了回去,用她固执而冷静的沉默。陈晓也许只是他们中的一个罢了,仅仅是有点好奇。但她能感觉好像还不是这样,陈晓的职业是记者,她的目的肯定不同于以前那几个浅水边的试探者。
女孩送来的一罐鲜花就在离她不远的桌子上。黑暗中,花的新鲜和馥郁气息一阵阵准确地飘向她,飘向她寄身的这张小床,在这一刻,她相信自己对鲜花无比喜爱,满怀柔情,她骗不了自己。这几十年中,女孩是唯一给她送过花的人,唯一一个。下午房里没别人时,她在桌边望着陶罐里的鲜花坐了很长时间,甚至用她粗糙的手指摩挲柔嫩的花叶,感觉心里也柔软了许多。现在,月色从窗棂里俏皮地透进来,陶瓶和鲜花就像漂浮在一条朦胧的水流里。水流缓缓在房间里蔓延,女孩陈晓皎洁的面庞不时在水流中闪现,闪了一会,女孩又换作另一副面庞,依旧在朦胧水流中,向着她的方向一路飘过来。
“旗袍,好漂亮的旗袍啊!”她忍不住惊呼起来。他在一旁侧脸温柔地看着她。
在他的私人宅第,厚重的丝绒窗帘半掩。青花瓷的花瓶里,数种时令鲜花傲然盛放,红木衣橱大敞着,她缓缓移动脚步,旗袍一件件从她手中滑过。月白色的旗袍,胸前一簇浅红的蔷薇花。黑缎子旗袍,襟沿、袖口、领口处滚着富丽的金边。而淡紫色的那件,整个旗袍上印满了同色的暗花。旗袍的质地都是上等丝缎,在工艺繁复的吊灯下闪动着处女般的迷离光润,并且做工精细,一看便知,它们均出自这座古老皇城里最高级的裁缝。
她一件件试穿给他看。他喜欢看她穿旗袍。旗袍开衩处,露出她修长纤细的小腿。他的眼里半是惊喜,半是爱恋。她羞涩地朝他笑着。
突然她有些不安起来。她对他说:“子祥,你说我穿上这些旗袍还像研究历史的吗?我以后可是要做教授、做学者的啊。”
他像爱抚一个小女孩似的拍了拍她的头,安慰说:“穿旗袍怎么会影响当学者呢,我的小玉一定会成为名震北平城的历史学专家。”
他揽过她的肩,在她耳边低声唤道:“小玉,你真美,小玉小玉……”
他赤热的呼吸像一股气流将她托起,她顿时有了一种奇妙的晕旋感。她的脸颊飞上了两团红云,自己觉得滚烫,心一颤,随后整个身子就像一件旗袍滑进他怀里。
半年前,他还只是她的一个读者。
自从他在《新民报》上看到一篇题为《蔡琰:在得失荣辱间》的历史随笔,就悄悄注意起一个叫“蓝玉”的作者。在他理解中,所谓历史随笔是将史实考证与文学随笔结合起来的一种文体,这种文体的好处是一方面规避了纯考证文章的艰涩和枯燥,一方面又赋予了文学散文一种历史叙事、时空概念。看惯了报章上尽是闲情慵懒的太太文章和凛然然硬得能磕疼人骨头的大男人文章,乍见如此既清透又有理性的佳文,他如获至宝,甚至将作者引为知己。
他有些急切地等待作者的第二篇历史随笔,第三篇。但是“蓝玉”好像很不勤奋,他等了两个月才等来第二篇。这篇《秦淮河的艳、痒与痛》比上一篇更好,他一连读了好几遍,在报纸上圈圈点点,嘴里还不住地赞叹。
他不想再克制地等待第三篇了,他要尽快地见到作者,越快越好,一个能写出如此好文的作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对着报纸上的电话号码摇起号来。电话那边告诉他,作者是燕京大学的学生,署名“蓝玉”,其他信息不详。既然知道是燕京大学的学生了,还有何难?他又把电话打到学校教务处,竟然真打听到一个叫“史蓝玉”的历史系大二女生。他把自己的电话留给教务处,说想慕名拜访讨教于“蓝玉”作者,让“蓝玉”务必给他电话回复。
第二天下午,一个怯怯柔软的小女生声音响在了他耳边,“蔺子祥先生吗?我是史蓝玉。”
他心里一阵狂喜,“啊,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打来电话了。你的文章和他们的都不一样,是我喜欢的类型。不过没想到,作者这么年轻,还是个女大学生。”
当然,所有这些对她的渴慕都是后来见面时他亲口对她说的,但是坐在他对面的蓝玉比他想象得要娇柔年轻许多。一次,他开玩笑地说,“想不到一个娇柔妩媚的南国女子竟有如此学识和胸襟,我甘拜你为师,告诉我,你那天才小脑瓜里还藏着多少珠玉珍宝?”
她稍微一怔,说自己总共才写了三篇历史随笔,只是练笔之作。偶尔看到报纸上的地址便抄了寄给报社,没想到很快就发出来了。说完,她羞怯地看了看他。
“随便一写就这样了得,以后努力一下,不就把那些男学者全都盖下去了?”尽管他说得态度诚恳,她还是觉得这位先生是有意调侃。是呢,像他这样比她大12岁成熟又有资历的先生,的确有调侃她们小女生的权利。
“才女为什么选择读历史系,而不是文学系、社会系或医学系之类的?”
“真巧哦,你的问题我母亲也问过,她也不喜欢我学历史。但是我从小就比较喜欢历史上寥寥可数的几个女史学家,难道你不觉得历史上的男性史学家太多了吗?”
他稍微一愣,然后笑道,“的确是太多了,所以你要横空出世,只是这样怕不知有多少男学者要改行了呢!”
她娇嗔道,“先生真会讲笑话。”
他恢复了一脸正色,声音低低地说,“我不是讲笑话,是真心赞赏,甚至自惭。”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低头啜饮面前的香浓咖啡,餐厅里轻轻流淌着一些她熟悉的怀旧英文歌,这样的环境她非常喜欢。
“蓝玉才女,你是学历史的,请问你如何看待历史各朝代的国家叙事和私人叙事、家国情怀和个人情怀?”
“我的看法是,当然不一定正确哦,个人情怀和私人叙事不一定是国家的,在国家面前,个人的情怀和叙事微不足道,但是国家叙事和国家情怀一定是个人的,每一个人的身上、心里都会留下国家的烙印,只是深浅程度不同罢了,这一点,没有任何人能逃得过去。”
“真的没人能逃过吗?”
“是的,无一能免。”她坚定地说。
她接着说,“从整个人类历史而言,无论东方西方,国家叙事都太宏大了,以至于个人的那点叙事和情怀常常因渺小卑微被忽略甚至湮灭,但恰恰是在这些被忽略被湮灭的个人叙事里,有我们女性史家最想探寻的生命史诗、悲歌。这也是我为什么想用历史随笔这种方式去写那些几千年前的女性。在写作的过程中,悲情与美好共存,心痛与心醉相互渗透。”
“那你认为,国家叙事能不能既关照协调个人叙事,双方又不起矛盾?”
“应该能做吧,但实在又太难了。”她朝他窘涩地一笑。
他不再说什么,若有所思地端起自己的那杯咖啡。
他对她的渴慕,她起初只当是玩笑,却在和他的交往中一点点发现验证。不管怎样,她和这位懂她的子祥先生毕竟一天天亲近起来,直至后来发展成情侣关系。不过,她也从未觉得这有多么意外,或是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