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他母亲的电话,我心里一阵慌乱,但老太太告诉我的却是个好消息:他醒过来了,令我顿时转忧为喜。
可我又算什么呢?他的前女友?前女友三个字让我非常不舒服,然而这不是事实吗?我原本以为我们的恋爱已经成熟了,很快就会开花结果,却没想到如此脆弱,潦草收场。他已不爱我了,是我父母的市侩刺伤了他的自尊,而我还能像以往那样爱着他吗?这些我真说不清,但自从听说他出事被送进医院后,我几乎日夜担忧他的生命。我多么希望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阴影从没存在过,那样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医院照顾他,不在乎在人前暴露自己的焦虑和伤心。
10月初的夜晚本是温凉悄然、最舒适宜人的,墙角的一棵金桂多年不变地将它的芬芳洒向院落,洒向它周围的空气。它的芬芳千古以来为无数人赞美、神迷,我也不例外。如果在这个院落里还有什么能真正让我留恋的,就只有这棵桂树了,它是我家唯一诗意而不是现实的存在。但在这个被桂花清香浸润的美好夜晚,我却要强忍孤零感,向现实低头,向能让父母露出笑脸的事物低头。以这种不屑的口吻提到我的家人,你们尽可以说我不孝好了,可假如这件事不是落在我身上而是落在你们身上,我真不知你们是否还能轻松笑得起来。
好了,现在我就以尽量简短的篇幅谈谈我的家庭,为的是别败坏了你们的阅读兴趣。我的父母几年前从同一家工厂沦为下岗工人,关于这家工厂多年前的辉煌,我在这里就不再说了,那曾经的辉煌我没亲身感受过,只有我的父母还不时地会沉湎进那遥远过去的荣耀里。而一旦思维被拉回现实,两人就开始互相埋怨、争吵,因为他们当中的一个以前在事业单位上班,只是因为当年工厂效益好奖金多,就在另一个的劝说下进入同一家工厂。为了全家生计,还有我和弟弟的学业,两人用仅有的存款在一所小学门口租了间门头,经营日用百货、学生用品。小店利微,但总算让生活得以继续下去。
我在父母的叨唠声、埋怨声、争吵声中,战战兢兢考上了一所师范大学,幸运的是我赶上了毕业生分配工作,不幸的是,由于家里在教育局没亲戚没熟人,被分到了离城较远的一所中学教语文。每天早晨6点多点,我就得顶着还没睡醒的困意赶往公交站台去等车,车行半个小时到学校。这样每天周而复始的简单循环适应过来后,我渐渐喜欢上了乡村中学单纯简单的教学环境。乡村孩子虽然学习基础较差,但为人真诚、朴实,老师和他们更好沟通。在乡村中学教学5年,我自认为收获了许多学生的信赖和尊敬。就在我要继续实践我的教育理想时,最先给我浇冷水的竟是我的父母。其实早在一年前,他们就给我挑明了,要我想办法尽快调回城里。我的意见是在乡村中学也没什么不好,再说了这调动工作的事哪有这么简单说走就能走的。
父亲说,“小马不是在晚报当记者吗,他认识人多,肯定能想办法把你调回城里中学。”
我觉得他的想法有些可笑,就反驳道:“他就是一个普通记者,能有多大能耐,这事就先别想了。”
我的话不知怎么激起了父亲的恼怒,“没能耐,那找他干什么?我们都以为他能耐大着呢。”
听到他这样说话,我也来气了,“是我在谈恋爱不是你们啊,我的事不要你们管行吗?你们也太势利了吧。”
父亲还没说话,母亲在一边接上了茬,“势利又怎么样?真金白银就是管用,我和你爸要不是开小卖部,一家人连西北风也喝不上,你又怎么上得了大学?现在倒教训起我们来了。”
我被她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呜呜哭着跑回自己屋里。
这两个人平时几乎天天争吵,但在面对我的问题时却出人意料地高度一致。说到这里,我已开始脸红,但这还仅仅只是开始。今年春天,马长智从《莲城晚报》辞职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父母耳朵里。我本来想瞒着他们,实在瞒不住了,只得承认。
父亲问我,“小马辞职是不是要考公务员?”
我说,“不是。”
“是不是他嫌报社工资低,想投资做生意?”
我说,“不可能吧,他没那想法。”
“那他好好的辞职干什么?”
“不为什么,在那干得厌烦了,不想干了呗。”
他沉思了片刻然后昂起头,“小马辞职我管不着,但是我要知道,他和你结婚后拿什么养家养你?”
我也很认真地对他说,“爸,我是现代女性,自己有收入,我不要别人养。马长智有自己的想法,他不至于让我过得太穷。”
没想到父亲竟然勃然大怒,“你不至于过得太穷?可你想过这个家吗?你弟弟今年就上大学了,原本指望你找个条件好的对象帮帮家里,供你弟弟读完大学和研究生,你倒有出息,找了个无业游民。”
……
原谅我,我不想向你们详细描述当时我的愤怒、伤心了。就是从那时起,父母开始明确禁止我和马长智继续往来,并且托熟人给我介绍教育局局机关的公务员。我再三推托,最后碍不过熟人的面子,匆匆跟那个公务员见了一面。之后的一段时间,我都活在对马长智的愧疚中,好像自己已经背叛了他似的,渴望见他又害怕见到他。我和马长智的关系出现拐点也是在这时,上一次见面他还意气风发,相当自信,没想到再见他时,他对我变得异常冷漠,客观分析了他的生活现状和我们的关系现状,认为自己没有能力给我父母认定的幸福,决定与我分手。
我向你们承认,这是我27年里遭遇到的最大一个挫折,往日的爱人,认识4年,相恋3年,山盟海誓要与我共度此生,却在一点阻力面前轻易放弃了自己的诺言。
我不怨恨他,只是心里充满了对自己的悲怜。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家的了,我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任父母拍破门也不理会。两天一夜中,我几乎是睁着眼睛任眼泪向外流,一分钟都没睡着。这样到了第二天晚上,我支撑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对守在门外担心我自杀的父母说,“你们大可放心,我不会死,我还要养你们老呢。”门外的人听见我说话,掩饰不住高兴,大声说,“好闺女,你终于想通了,谁还能没失恋过一回呢?咱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妈这就给你做饭去!”
我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连日来的摧折,单薄的身体薄如一张白纸,只有两只眼睛越发幽深,像两只看不见底的黑洞,我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能被这黑洞吸进去。就是从那个夜晚起,我疯狂地迷恋上了写现代诗歌。以前偶尔写过几行,被马长智夸赞感觉很好,现在是自发在写。由于相似的情感挫折,最合我口味的是美国自白派诗歌代表人物普拉斯。我几乎每天都写,幸好有诗歌陪伴,我度过了今生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现在你们可以看明白一些了吧,我家人固然令人愤恨其实也挺可怜的。我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选择,最后只能选择改变自己。后来我又去见了一次马长智,因为我对他突然间的冷漠一直不理解,直到和马长智的发小范小乙谈过话后,才知道原来我的父母曾经去找过他。但我父母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他没告诉范小乙。我找他就是想问问他们究竟对他说了什么,马长智同样也没告诉我。他神色淡然,眼睛却并不看着我说,你是个很好的姑娘,应该得到幸福。幸福?我反问他,那么你理解的幸福是什么?他并不回答,只一味苦笑着闷头吸烟。
从那次见到他后,我渐渐沉静了下来。两个多月间,我把空闲的时间都用来写诗了,再想到马长智,竟有恍如隔世之感。直到几天前,马长智的母亲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突遇事故被送进莲城中心医院,几天过去了还人事不省。我这才意识到,我和这个人的联系其实并未消失。我心急如焚,希望立刻飞身赶到医院。想到假如这个人即将死去了,那么,之前我的所有伤心绝望又算得了什么?第一次去医院,他还在重症监护室,我们都进不进,只能在门外盼着有医生出来,好探听里面的情况。第二次去,他就被移到了一间双人病房。他依旧没醒来,头上缠着厚厚绷带、左臂打着石膏,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也一动不动地闭着。除了头和左臂受伤严重,其他部位皮肤擦伤不太厉害。我惊恐地望着他,不愿相信短短两个多月他会变成这样,那么他都经历了什么?他母亲也不知道儿子怎会遭此不测,只道被一个好心人在路上搭救送来医院。我看她疲累惊惧不堪,就把她劝回家休息一会,说这里由我照看,他母亲才露出一丝欣慰的表情。
晚上的病房只剩下了我和马长智。我趴在他脸旁,仔细搜寻着他脸上看有无细微反应,轻声呼唤了一阵,他仍旧一点声息都没有。我抚摸着他干裂的嘴唇,这个动作我以前经常做。一会儿后,我不能自抑地将自己的唇印在了他唇上。我轻柔地咬着他的唇,也像以往那样。在以往,这个动作会令他爆出更大的激情来回应我,可现在他一动不动,沉睡在另一个我所不能了解的世界里,任我以这种方式回到从前。
第三个晚上,我又去了医院,又重复了第二个晚上做的那些动作,他依旧在昏迷中。我把手放到了他胸口,心跳比较平稳。我那时不知怎么有个预感,预感过不多久他就会醒来。甚至想,假如他突然醒来,发现前女友的手正在抚摸自己的身体,他的眼神里会是欣喜还是惊讶?天哪,我的脸一定羞得像块红布。
当然去医院所有这一切都是瞒着父母的,好在他们也没过问。第四晚原想早早过去的,因学校有急事需要加班结果没去成医院。没想到仅仅隔了一晚没去,他就苏醒了。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兴奋之余却不知如何去医院面对醒来的他。
这一夜我彻夜失眠,直到凌晨天色朦胧泛白之际,才感觉困意像山一样向大脑压下来,我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