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作在巷子里玩耍。
巷子不长,窄窄的,叫花牌楼。
这个名字好怪。阿作想,既没有牌楼,也没有阔气的建筑或高大的台门,凭什么叫这么个好听的名字呢?阿作没往深处想,私底里以为,这巷子里,大约曾经有过高大的牌楼吧。阿作拿根小树枝,一边在地上划,一边瞟着巷东头,两只眼睛做贼一样慌张。
巷东头有什么呢?一眼望过去,冷冷落落的,除了几只黑乎乎的腌菜缸和大大小小的马桶,只在巷口拐弯的地方,有一个棺材铺的招牌,白底红字,写着大大的“寿材”。按说那也不算什么景致,可阿作的眼睛老是不停地瞟向那里。
五天前,也就是阿作刚来杭州的第四天,那个穿大襟褂子的女孩阿三,就是跟在庄立春身后,在棺材铺拐弯的街角消失的,说是回秀浦乡下了。秀浦在哪里呢?阿作不知道,离府城不会太远吧,大致和庄立春相住邻村吧。庄立春是女仆宋妈的男人,给航船当船夫,隔三岔五会来城里。阿作对庄立春不熟。对阿三也不熟。但就像和阿三分别好久又突然邂逅一般。那天,阿作远远望着阿三的背影,看她很瘦小的人儿一飘一飘地走,仿佛就要飞起来,那是她身上的大襟褂子过于肥大,人便有些不稳。阿作看着她,觉得她的腿很短,褂子的下沿都打到她的腿弯里了。阿作就这么望着,一直望到棺材铺门口时,阿三突然回头,望他一眼。他吓得赶快缩到墙角里了,心跳很快。待平静下来,从墙拐再探出头,阿三连影子都没有了。倒是姚老太太出现在自家门口,奇怪地问他,阿作,和谁躲猫猫呢?阿作头一低,说,我自己玩。
阿作不念书不作文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在巷子里跑来跑去,东邻的姚老太太和西邻的唐氏,有时候会问他,阿作,念过书啦?阿作,文章作出来啦?也不像是真关心,倒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好像作文和念书是对阿作的惩罚。阿作便也爱理不理的。但,对姚老太太,阿作的态度改变了,原因就是她的干女儿阿三。阿三经常从乡下来看干娘——那当口,阿作还没有从绍兴来陪侍祖父——所以阿三和潘姨太混熟了。阿作就是在潘姨太的屋里,看到阿三的。当时,阿作刚从祖父那里陪侍回来,到二楼靠窗的板桌上写字,听到女主人潘姨太和谁说话,是一个女孩子,说话老有吸气的声音,咬字也仿佛不清——正说阿作呢。潘姨太说,老大家的二阿哥,就是咱周家的二少爷,前几日才从绍兴赶来陪老太爷。女孩噢一声,便伸出头来看。阿作扭过头也看到她了。她有一双狐狸眼,眉也细,弯鼻,尖下巴,脸色稀黄稀黄的,她冲阿作一笑,又缩头回去了。阿三在潘姨太屋里说了会话,好像还听潘姨太唱了两声曲,走了。她是跑着下了楼梯的。阿三走后,潘姨太出来,说,杨家三姑娘,姚老太太干女儿,都叫她阿三,从秀浦来的。说罢,又恶毒地骂道,这个姚老太太,长毛嫂嫂(太平军的妓女)都做过了,婊子的,卖B的,认个干女儿倒是不像她,知礼,懂事,又恶俊。于是阿作知道了,潘姨太和姚老太太相处不到一起,也许就是水火不容,不然,何以这么恶毒咒骂?但潘姨太夸仇家的干女儿,倒是用了个“恶俊”的词,这在杭州府城,可是顶顶美人了。也许是潘姨太故意拿这话来抬高三姑娘,进而贬低姚老太太吧。阿作对祖父的这位小妾,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但,她夸三姑娘恶俊,倒赢得了阿作的好感。
紧接着,阿作就看到阿三回秀浦那天的背影了。算起来,他和这位三姑娘,连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对望了几眼,她的样子就烙在阿作的心里了。
现在,阿作在柿子树下,伸手一捞,就捞了一只绿头苍蝇。柿子树下的绿头苍蝇嗡嗡的,飞来绕去,很多。阿作的细胳膊划动飞快,一群绿头苍蝇上了他的当,从烂柿子上,嗡地炸飞起来,就有一只撞到阿作的手心窝里。阿作捏着绿头苍蝇,想找来小菁满满,做推磨虫玩。可杭州不比绍兴,没有那些废弃的园子,找不到小菁满满,做不成推磨虫了。他就拿着苍蝇喂蚂蚁。柿子树的根部,有几块烂城砖围了个圈,把柿子树围在中间,一大队蚂蚁就从砖缝里蜿蜓到姚老太太家的墙根。阿作把绿头苍蝇的尸体,放在队伍的中间,很快就有蚂蚁围上来了,又很快的,苍蝇的尸体变成了黑黑的一团,那苍蝇似乎还挣扎打个滚,终于还是不动了。阿作讨厌绿头苍蝇,虽然蚂蚁也不讨喜,由它们吃了绿头苍蝇也不可惜。
姚老太太又从屋里走出来。姚老太太望望天上的太阳,说,天都要晌了,阿三怎么还没过来?小婊子,急死我呀,船翻啦?被人拐啦?
这话是姚老太太对太阳说的,不巧让阿作听到了,阿作的心便忽嗵忽嗵地跳起来。阿作想,船不会翻的,他坐过无数次船了,航船,快船,乌篷船,他都坐过,也没见翻船的事发生。阿作又想,要是被人拐去卖了,做婊子了,我一定要把她赎回来。
阿作一直看着苍蝇被蚂蚁吃光了,也没有等到三姑娘来,又怕自己的心思叫姚老太太看了去,便起身,准备回家。这期间,姚老太太有几次伸过头来看看,嘴里小婊子小婊子地嘟囔,大脸盘上长了许多像苍蝇屎般的斑,眼睛都胖眯了。她看几眼阿作,不知道阿作玩什么,对忙碌的蚂蚁说,天要下雨了罢。
但是,从姚老太太的言行看,阿作感觉到,三姑娘今天或许是要不来的。阿作再一次瞟向巷口。
阿作的心思,还是叫姚老太太看去了。姚老太太的目光,随着阿作的目光收回来,正经地说,阿作,你让你小太奶奶巴结巴结我,别骂我长毛嫂嫂,我把阿三嫁给你,好不?
阿作脸上立即滚烫起来。小太奶奶就是潘姨太,阿作从未这样称呼过她。小太奶奶,听起来怪别扭。更别扭的是,姚老太要把三姑娘嫁给他。
好不好?姚老太太不像是开玩笑。
阿作心里轰嗵轰嗵地跳,似乎只要一点头,杨家三姑娘就成他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