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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表现好,是我提前出来了的主要原因。

我的刑期是十六年。我进去时,还是个不到十八岁的英俊少年,虽然提前两年半出狱,岁月也只留给我一条青春的尾巴,再也回不到年少无知的从前了。

去朱滩,是我临时的决定。

在去朱滩之前,我对未来没有一个完整的规划。我见到的第一个朋友是胡大指。大指拍拍我肩膀,说我猜你想见一个人。我说谁。他就说了顾一飞。其实我最想见的是荣荣,大指的妹妹,那个腼腆秀雅、内心敏感的女孩。大指知道我的想法。他尽量少提荣荣也是知道我的想法。荣荣毕竟死了。我在劳改农场时就听说荣荣跳江自杀了。我就是有一千个一万个心愿想见荣荣,也实现不了了。我想到墓地去看看。大指伤感地说,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哪有墓地啊。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滚滚东去的长江成了荣荣的墓葬地,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的情绪也感染了大指,顿了片刻之后,他改变了初衷,和我说了许多关于荣荣的话题。说到荣荣,怎么也绕不开顾一飞。大指知道从小至大,我和顾一飞玩得最好,所以,关于我劳改时的顾一飞,我也大致知道了一些。最后,大指说,顾一飞早就不是那个小不点了,他在你出事第二年,突然放起个子来,放卫星一样蹿到一米八,出息大了,在长江口捞鳗鱼苗,发了大财!

“一寸鳗苗一寸金”,这家伙冒着生命危险,在七级风浪中,一网捞过五万条鳗苗,五万根黄灿灿的金条啊,钱要赚到这个份上,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于是,我只身前往长江口,前往朱滩。但是,我对这个长江口的小渔村毫无概念。对顾一飞,也是陌生多于熟悉──听大指吹嘘之后,只通过一次电话,那还是通过镇上的邮电所,经过多次相约、转告、再相约,再转告,才最终打通的。

十多年前,顾一飞还是个喜欢流鼻涕的青瓜蛋子,哭着赖着要跟他姐姐和我们一起玩。我们不想带他,他姐姐顾盼盼更是烦透了,经常不问青红皂白,噼噼啪啪就给他一顿嘴巴子,打得他眼泪纷飞。顾一飞实在经打,多次鼻青脸肿后还要跟着盼盼,还嘴硬地说,肖夏怎么去?肖夏就是我。我们同龄,月份也相差无几,身高却大相径庭,我已经是成人的身高了,而他,还不到一米六。在他的脑子里,我能跟盼盼他们一起玩,一起溜旱冰,一起看黄带,他也能去。但是盼盼不理他的碴,盼盼一把拧过他的耳朵,把他脸掼到墙壁上,咬牙切齿地跟他小声嘀咕半天。说了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的是,顾一飞从此不再是跟屁虫了。因祸得福的是,他在严打时躲过一劫。而他年轻美丽的姐姐顾盼盼,因为聚众跳裸体舞,被执行了枪决──听说枪决名单里也有我,由于我未满十八岁,才改判十六年。

去朱滩的沿江公路险象环生,大小轮渡乘了好几条。过了东兴再往东,一股海腥气扑面而来。隔着一望无际的芦苇荡,能看到远处白哗哗的一片水域,不知是大海还是长江。我知道这儿是长江口,向远望就是海,近看就是江,在长江口是江海不分的。这白茫茫一片,难道就是我今后要劈波斩浪、谋生发财的地方?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哆嗦一下。不是怕,就是哆嗦,一下一下哆嗦。我以为是乡村公共汽车颠簸造成的错觉,可那个哆嗦一直延续着,留下的余音让我的心又一阵悸动。我明白,这片江面(或海面)注定和我结缘了。

又换乘一辆三轮车,越过一条叫海防线的大堤,就是朱滩了。朱滩是一个镇还是一个村,我一直没弄明白,有街道,有楼房,也有破败的砖石瓦房,当地人习惯称朱滩街。朱滩的天空阴云密布,云里翻滚着水汽,随时要挤下雨来。我走在水泥和石板混合铺成的街道上,打听一个像单位又像地名的地方──闸口。他们听后,都狐疑地看着我,不吭声,甚至大气都不喘,然后,默然地指向一个方向。

我不停地向那个方向走,不停地打听。

一个大院堵在路头。大院的门口,横七竖八蹲着躺着三四十个人。他们看到我时,腾地跳起来。我被吓了一跳,以为遇上传说中的江盗──他们向我狂奔而来。我还没来得及做出逃跑的动作,就被他们淹没了。

一瞬间,我眼前交替出现数十张纸片和照片。我眼睛被晃花了。四周回荡着各种喘气声和口臭味。镇定下来后,发现他们争先恐后展示在我眼前的纸片和照片上,都是一具具模糊不清的尸体,有的肿胀变形,有的已经腐烂,连面部也只是一个轮廓而已。而我眼前真实的面孔居然也是模糊的,杂乱的,像不断变化的幻影。经过一番抢位,照片上的脸和真实的脸在我眼前突然静止而清晰了──他们在等待我开口说话。有一张黑脸,磨盘一样霸道地横亘在我面前,几乎碰到我的鼻子了。

我不再后退,不再惊慌。我也动弹不了,我身上各个部位都被他们的肢体卡住了。我定定神,发现他们并不是要伤害我。他们一声不吭,一双双亮闪闪的眼睛盯着我。我能看清他们脸上迫切而僵硬的表情,能感受到他们眼神里的殷殷期待。

口臭味一阵一阵向我袭来。四周一片寂静。

肖夏?没等我开口,人群里突然发出叫声,狗日的,是你啊肖夏!

一飞?我认出了一张曾经非常熟悉的脸,也叫一声,同时惊愕了──因为对方也惊愕了。

在我们相认后,人群集体发出一声合唱般的叹息,跟着就散了,歪歪扭扭一晃三摇地回到原处,有的继续在原位坐下,有的撒尿、抽烟、提裤子、吹口哨,旁若无人懒懒散散。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就是把脸贴到我鼻子上的家伙,飞起一脚踢在一个矮胖子的屁股上。矮胖子正在撒尿,没有防备背后一脚,不情愿地栽进身前的芦苇荡中,轰地喷溅出数米高的水花。大黑脸哈哈大笑着,一蹦三尺高。而另外几个撒尿的家伙怕也挨上一脚,提着裤子跑了。

顾一飞对不远处的胡闹毫不分心,他惊愕依旧地掀起我的衣角说,你……怎么这样啊?

我穿一件囚服。这是我最新的衣服了。我不觉得囚服有什么不好。我也不觉得它会像刺青一样证明我的身份。相反,我觉得还有些体面。衣服新是一方面,重要的是,能身穿囚服招摇过市,更加说明我不是坏人。我确实就是这样想的。我的思维一直都处在简单阶段。

一飞见我不理衣服的事,立即抛出另一个问题,你怎么来啦?

这还用问吗?我想。

你来这里干什么?

可能是觉得问题太多了吧,一飞用手上的纸片扇自己的嘴,随即又把纸藏到屁股上。我知道,纸上是一具尸体。一飞尴尬地一笑,说,是的,你说过要来的……来吧,来了也好。不过肖夏,这会不是逮鳗苗的时候。鳗苗嘛,冬春之交,就那么三五天时间,放个屁就结束了……你来了也好,正好我缺人手。

什么叫也好?什么叫缺人手?我心里犯起了嘀咕,感觉他不像是发财的样子,不像手里有五万根金条的暴发户,相反,还有些失魂落魄穷困潦倒。

一飞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恢复了正常的状态,挺一下胸,口气很大地说,要想富,走险路,你来就对了。来,我带你看看我的江口。

他不说海,不说江,而是说江口,而且是我的江口,觉得他还是挺霸气的。我们翻过防浪大堤,沿着两边都是芦苇的小道来到江边。一路上,他手里的那张纸一直拿在手上。我几次偷看一眼闪烁不定的尸体,好奇他为什么要拿一张死人的照片。而且他的同伴也是人手一张,内容虽然不一样,都是死人却是一致的。一飞不急于解释,而是大声说,你以为江口里只有鳗鱼是宝啊?错。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却指着江心被雾霭笼罩的一团黑影说,那是什么?我说,我查过地图了,应该是崇明岛吧?一飞又严肃地大叫一声,错,那是舌头。如果是晴天白日,如果你坐在直升飞机上,你会看到一张大开的嘴,吞吐着小鱼小虾,看到没有?那些小不点,都是万吨货轮,都被这张嘴一口一口吞进了胃里。看看江边,这些江岔,像不像豁齿?我把目光从远处收回,看江岔里挨挨挤挤拥着的无数条各种式样的船。再看一飞,他的神情逐渐趋向自豪。这才是我想象中的一飞。一飞说,看,那条大船,就是我的。我看到江岔里停着无数条小船,没有哪一艘特别的大,都像水汪里的一窝小鱼。一飞称长江口的万吨货轮为小不点,为小鱼小虾,称他们的小舢舨为大船,这样的反差,进一步让我觉得,一飞是个人物了。看到没有?一飞看来一定要在我面前显示下实力了。我定睛细瞧,终于看到一条船帮上刷着蓝白两色油漆且斑驳陆离的铁皮船了。我手一指,那条。一飞说,错。我又指一条相对大些的,那条。一飞提高嗓音说,错,是那条。我看到他手指的方向,是一窝更小的船。一飞眉飞色舞地说,船不在大小,关键是船老大要牛逼,我使的那条船,别看只有几吨十几吨,在我手里,就是一条巨轮,不沉的巨轮。我也热血沸腾起来,跟着他伸出的手臂,在江口检阅一番。我按捺不住迫切的心情,说,一飞,今天怎么不下海呀。一飞又向远处一指,看到没有,风来了,下午有七八级大风。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远方是海,是天,再远是海天一色,哪有风啊?就是我们所站的江边,也是风平浪静。看看风头的云,一飞又说,看到没有?你以为风缩在被窝里啊?它已经伸出头了,看,跑起来了,跑起来了。我还是什么也没看到。但是,一缕小风从我脸上拂过,我是明显感觉到了。接着,小风便连续不断地吹到我脸上。来了吧?一飞得意地说,这就是风,来无影去无踪,回吧,一会就起浪了,浪会打到你身上,当心被卷进江口。

我们往“闸口”回时,风已经鼓起了我的囚服。

“闸口”的那些人还在。他们看到我和一飞回来时,都露出友好的笑容。其中一个矮胖子(就是被大黑脸踢进柴沟里的家伙)还大声说,晚上要喝两杯了。一飞凶狠地指他一下,说,没你事。又指着一个瘦子,排骨,晚上叫朱四烧几个硬菜,为我朋友接风。胖子立即苦下脸来,凭什么啊一飞,我也去好不好?一飞隔着数米远啐他一口。这是答应他了吗?我突然觉得,这里的人,谁说话都喜欢大声,不像在说,像是在喊,喜欢把嗓子调高八度。我在人群里找那个大黑脸(我感觉他算个人物),没有找到。

穿过一个水泥铺地的院落,是一排高大而坚固的平房,平房的门大开,门框上黑乎乎油腻腻的。进门是红砖隔开的一个个房间。一飞把我领到其中的一间,一股恶臭味直钻我鼻子。我瞬间想到我劳改十多年的农场,说真话,这里的环境比劳改农场差远了。屋里还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十二寸或十四寸吧,一直闪着雪花。一飞手扶一下天线,屏幕上出现了画面。一飞松了手,跟我一笑,意思是,这电视能看的。但一飞的笑只是蜻蜓点水,立即就消失了,他脸上的肌肉僵硬而局促。傻瓜都看得出来,他对我的到来并不热情也并不欢迎。他把手中的纸片往床上一扔,把倒在地上的三条腿方凳一脚踢到我面前,屋里唯一的方凳奇迹般地站立起来。我急忙扶住,坐下。现在时令不对,一飞面色严峻地说,鳗苗大战早就结束了,下一场大战还要等到大半年以后,开门见山吧,肖夏,我现在的工作是捞尸,捞尸你懂吗肖夏?我似是而非地点一下头,心想,看出来了。这时候的一飞,已经盘腿坐在床上,脚丫子下正好是那具尸体。对,一飞用脚丫子夹起那张纸,声调突然快乐起来,每天都有长江上游的人来认尸──谁不想见亲人最后一眼?谁不想自己的亲人魂归故里?我们只收取少许的捞尸费和保管费,他们就和亲人团聚了,知道吧肖夏,我们是在做公益善事啊。一飞话音刚落,院子里响起喧嚷声,和轰隆而过的风声纠缠在一起。喧嚣声让一飞精神为之一振,几乎要往外冲了。与此同时,那个叫排骨的瘦子飞进屋子,像被风捅进来一样,大喘着气。一飞喝问道,谁的?排骨半天才说,胖狗的……胖狗的狗日的。我没听懂排骨的话,前半句是肯定的答复,和后半句联系起来,这种骂人的话也太奇特了。一飞听懂了,他大笑一声,说,该轮到胖狗吃一口了。经一飞这么说,我也听明白了,有人来认尸了,是胖狗捞上来的尸体。胖狗?就是那个跌进柴沟的家伙?我主观地认为,并没有说出来,但一飞已经听到我心里的话了,对,就是他,胖狗。

至此,我知道一飞真正的职业,也知道这群人的真实身份。我突然觉得,我是不是不该来?我撞破了一飞发了大财的财主形象,会不会让他不开心?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可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去长江口捞尸,我行吗?胖狗手里的尸体卖出去了。他理所当然地发了一笔小财。可如果卖不出去怎么办?哪有这么多来路不明的尸体?自杀?谋杀?失足?找尸的人会有这么多吗?捞尸的工作合法吗?我脑子里全是问号,这些问号纠结着,变成一具具尸体,被江水浸泡过的尸体,像渔民晾晒的白条鱼,清晰而醒目。

晚上欢迎我的酒会没有胖狗,就一飞、排骨和我三人。酒席设在一飞的房间里,没有桌子,床面前放一只长方型的子弹箱,子弹箱上抹着黑色的油污和汤汁。凳子只有三只,一只是我坐过的三条腿的方凳,一只是一个倒扣过来的柴油桶,另一只是一飞比猪窝还乱的床。我们分别坐在这三只凳子上,把子弹箱围在中间,子弹箱上,是排骨弄来的酒菜。排骨够狠了,菜都是面盆装的,一盆红烧杂鱼,一盆红烧鸡块,还有两瓶坛装汤沟大曲。排骨愤愤不平地说,胖狗赚大了,那破尸卖了一万,屁眼都笑裂了,请大伙下馆子去了,狗日的。一飞吐一块鸡骨头,安慰道,别急排骨,你手里没有尸不假,可你有好几条腿啊,不差给他们。我听了,心里一紧,好几条腿?我筷子上正夹一块鸡腿肉,手一抖,掉回盘子里,我再没有勇气去夹了。我把筷子放下来,强忍着心里的恶心。可鸡腿和尸体的腿,依然交替出现在盘子里。我把脸别过去,明明听到门外呼呼的风声,各种腿就是消失不去。我只好也端起酒猛喝一口。一飞和排骨似乎一点也不介意,他们堂而皇之地谈论尸体和腿,谈论价钱,就像在玩弄自己的脚丫子,就像在说一个日常的话题。排骨说,我那几条破腿……就你这条腿还有希望──狗日的,其实胖狗的尸至少有我半条(腿),他捞尸时我见眼了,见眼有一份,狗日的不讲规矩了。一飞大度地说,别计较了,你光见眼不行,得帮他一把才作数。排骨显得十分伤心和失落,眼里噙着泪,端起大碗酒,咕嘟就是一大口。一飞踢他一脚,仗义地说,等我这条尸出手了,算你两条(腿)。排骨又喝一大口,抬起头来时,已经泪流满面了。他哽咽着,对着我的肩窝就是一拳,兄弟,你来对了,一飞是真朋友,你要是对他近一寸,他就对你近一尺。你要对他说真心话,他就把心扒给你。你就是对他半心半意,他也给你一颗透鲜的心,透鲜,懂吗兄弟?我说懂懂,我来就是投奔一飞的,是吧一飞?一飞说,不用说了,来,咱三弟兄,透一杯。透一杯,就是干掉眼前的一碗酒,我估摸一下,这一碗不会少于三两,差不多有三两五了,喝下去,我就醉了。一飞和排骨都是一饮而尽。我喝了三口,也把烈酒干了,衣服上淋淋啦啦滴了不少。排骨不知是心疼抛洒的酒,还是对我的囚服感兴趣,他瞅一眼,又瞅一眼。一飞眼睛也迷离了,他正准备夹菜,顺势用筷子指着我说,扒了,扒了扒了,穿成什么样啦,扒!排骨也说,穿这样干净,怎么上船啊。排骨没有认出我的囚服,说罢,抓起面前的一堆鸡骨头和鱼刺,砸到我胸前,还把鸡爪一样的脏手在我胸前涂抹一番,鸡汁、鱼汁把我衣服上涂成一幅抽象派的画。排骨得意于他的作品,哈哈大笑着,摸起酒瓶,又倒酒了。排骨端起酒,碰一下一飞面前的酒碗,忏悔地说,我不是人一飞,我还想弄条船自己玩,我他妈配玩船吗我?我他妈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我?我有这种想法对得起你一飞吗我?排骨自说自话,把碗里的半碗酒又干了。排骨手里的碗掉到地上,头一低,趴到子弹箱上的一堆鸡骨上,不动了。

我也喝多了。我真是贱骨头,明知道这样喝酒非醉不可,还是喝了。

我现在躺在床上,对,肯定是床了,我摸到了席子,还摸到了一侧的墙壁,我摇摇屁股,还听到吱呀声。我四周一片漆黑,脑壳子昏昏沉沉,摇屁股时还钻心地疼──不是屁股疼,是头疼,而且到处都是酒臭味,酒臭味并不是固定的,而是在我四周横冲直撞。这是什么地方?怎么睡进来的?喝到什么时候?我完全失去了记忆。我努力回忆着,想把我失去的记忆找回来。能找多少找多少吧。我人生中不能缺失这么一小段。虽然我的人生已经缺失了很多,但是我不能再缺失了,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段。记忆的闸门渐渐延伸,不,是后退,后退,胖狗卖尸了。院里的风声。我们喝酒。排骨在我胸窝乱画地抹。胖狗醉醺醺跑回来,大叫着饿死了,饿死了。然后,硬是把排骨的脑袋扳起来。排骨睁开眼,一边骂他舍得喝酒舍不得吃饭,一边给他装一碗大米干饭。我看到,排骨在装米饭之前,把他面前的一推鱼骨头和鸡骨头垫在碗里,在上面加上米饭,还用锅铲按结实了──排骨没醉啊。我看胖狗端着米饭,看他短粗的脖子,担心他会被卡死。但是胖狗接过碗,狼吞虎咽,不消几分钟,就把一大碗饭扒进了肚里,碗底半碗的鱼刺鸡骨也被他吃得一干二净,更让我惊异的是,并没有听到他咬嚼的咯嘣声。胖狗放下碗,顺口气,冲一飞吼道,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大黑脸抢走我两条腿?一飞,哥,亲哥,我那条船送你了,我那条破船,不玩了,宝马配英雄,哥别嫌弃我船小船破,小弟以后就靠哥了。排骨,给老子上酒。胖狗端起酒碗,碰一下我的碗边,这位兄弟,你投奔大哥投对了,来,我敬你一杯,干!

对,记忆就从这里丢失的,我干下这碗酒,就没有记忆了。再往后,就是我现在醒来了,在回忆了,在躲不开臭味的房间里干恶心了。那么,这是一段多长的时间?我腕上的表还在,但是看不清几点几分。我口干舌苦,眼睛酸涩,想睡觉,想喝水,什么水都行,江口那么多水,为什么没人给我一碗?水水水……我也学着他们大声说话,水。我的声音听起来好可怕,仿佛在号叫。

来了,来了肖夏,给你水肖夏。

一个清悦的女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谁在说话?谁家小姑娘?多么熟悉的声音,多么甜美……荣荣?这不是荣荣吗?果然是荣荣,荣荣身穿白色连衣裙,从蓝色天空飘逸而下。荣荣恬静地微笑着,半隐半露着洁白的牙齿,手持一瓶最流行的玻璃瓶汽水,飞到我面前。我已经闻到汽水的酸甜味了。我伸手去接汽水,可怎么也接不着。而荣荣再次飘起来,向天空升去。我踮起脚尖。我也想飞。我似乎也飞起来了,可荣荣还是离我越来越远。我急了一身汗,惊醒过来。我心里慌慌地跳。多么奇怪啊,会在异地的江边,见到荣荣,虽然是梦,这样的见面还是让我心生感动。荣荣,刚才真的是你吗?你从天国看我来的吗?你还那么年轻,美丽,还那样善良,纯洁。我坐起来,懊悔这个回笼觉太短暂,懊悔没有多和荣荣多说几句。我头疼欲裂,但我还是仰望上苍。我看到一丝亮色,虽然微弱,也足以让我兴奋,那是天国的一扇窗,专为荣荣开放的窗。我试图从一抹亮色里再次看到荣荣。而我看到的是几颗星星。

我下床,沿墙摸索,果然摸到了灯绳。

这是一间高大而空旷的房子,除了一张床,还有床头的半桶水。我捧起桶,一口气把桶里的水喝了,肚子立即鼓胀起来,同时也好受了不少,头疼的症状也减轻了。我推测,这应该是那排大房的一间,应该是一飞为我安排的宿舍。如果不出意外,或者我心甘情愿,这儿就是我以后的家了。我下意识地看一眼那扇窗户,满心地希望刚才的梦境重现。想着那短暂而逼真的梦,荣荣再次出现在我眼前。荣荣,久违了,原谅我过了这么久才这么认真地想你。十多年前,江阴老城一个灯光旱冰场上,许多人在溜旱冰,这是刚刚在小县城青年人中流行的运动,我们很快就成为其中的佼佼者,特别是大指、荣荣兄妹还有张龙、张虎兄弟,盼盼和她最要好的问题少女李洋洋,当然,我也算一个,还有一直跃跃欲试而没人带他的顾一飞。相比较一飞,我幸运多了,大指喜欢带我,他和张龙张虎兄弟似乎很要好,又似乎常常因为什么事而争执。我就成为大指最推心置腹的朋友了。大指喜欢穿一条喇叭裤,裤脚的直径是一尺二,而且扫在地上,比张家兄弟要宽一寸多,尖头皮鞋也比张家兄弟的皮鞋要尖细一些。张家弟兄的标志性穿着,是领子又长又尖的粉红色花衬衫以及披肩的长发。他们都是时髦青年,溜旱冰的技术也不相上下,即便是我心里向着大指,我也不得不承认,张家兄弟依然是旱冰场上屈指可数的王子。而顾盼盼、洋洋和荣荣,她们的技术就立分高下了。特别是荣荣,她胆小,虽然起步不比他们晚,但一直不敢溜,都要手扶栏杆。至于我,技术差是因为没有旱冰鞋。荣荣溜一会儿,会把旱冰鞋借给我溜几圈。所以,荣荣不能像盼盼和洋洋那样成为旱冰场上的冰花,与我常借她的鞋也有关系。那天傍晚,工人文化宫露天旱冰场上的灯光还没有亮,黄昏正在来临。荣荣一手扶栏杆,一手解鞋带。我就站在她对面,近在咫尺地看着她,她光洁的脑门上有一些汗迹,秀雅的鼻尖上似乎也有细密的汗珠,脖颈里空荡荡的,能看到她很深的领口,能看到领口里小小而精美的乳房。我很紧张,有点喘不开气。好在荣荣很快就脱掉旱冰鞋。当她把旱冰鞋推给我的时候,也同时直起腰来。但是,她的眼睛却突然定住了。我顺着她目光看去,灯光球场一侧的梧桐树下,顾一飞正向她傻笑挥手。荣荣收回目光,笑笑说,小屁孩,不爱理他。我和荣荣同时在人群里找顾盼盼。因为我们都知道,顾盼盼要是看到她弟弟跑来了,会毫不留情地把他揍回家的。盼盼正和洋洋手推手地溜滑,身姿优雅而妙曼,洋洋涂着灰色的嘴唇、指甲和眼影,盼盼嘴唇和眼影是更为夸张的玫红色,两人都翘起圆滚滚的屁股,挺着胸,一边转圈,一边做着花哨的动作。在她们两侧,跟着的溜冰者,像鱼群一样。突然间,张龙张虎兄弟跟上了盼盼和洋洋。他们只是对一下眼神,迅速就变成了张龙和盼盼、张虎和洋洋的组合了。冰场上突然响起一声嘹亮的口哨,接着便是嗷嗷的起哄式喝彩。张龙和盼盼、张虎和洋洋显然很享受这样的赞美,他们在旱冰场上当仁不让地成了焦点。我几乎要看呆了。荣荣惊讶地感叹道,多好呀!又看着我说,你傻站什么呀,上呀。荣荣脸突然红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伸出双手把我推进了冰场。我踉跄一下,才混进人群里。我全神贯注地保持着注意力。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水平,还不能一心二用,还不能一边溜一边做着潇洒的动作,我连剪着双手的燕子形动作都不敢做。即便这样,我还是摔了一跤。我被一个家伙带一下,没有保持住平衡,摔倒了。溜冰摔倒是正常不过的。我小心地滑行到边栏。隔着滑动的人群,我看到了荣荣。我以为荣荣会看到我摔跤的狼狈相。没想到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她正在和顾一飞说话。不知什么时候,顾一飞已经跑过来了,他站在围栏的外边,趴在栏杆上,正吃着雪糕。荣荣也在吃雪糕,和顾一飞说着什么。我看到顾一飞张开大嘴笑逐颜开。我心里难受──突然地难受起来。那种难受实在是不好形容,酸酸的,恨恨的,苦苦的。我知道都是因为顾一飞,我的好朋友顾一飞,他怎么会去和荣荣搭讪呢?就是因为他有钱请荣荣吃雪糕吗?顾一飞家是双职工,特别是他父亲,是磷肥厂党委书记,家里有钱。我要有钱我也请荣荣吃雪糕,喝汽水。顾一飞还在傻笑。荣荣可能也在笑吧?他们在谈论什么呢?有什么事这么好笑呢?有什么事还会比张龙和盼盼、张虎和洋洋的溜冰更精彩呢?我突然怨恨起荣荣来。后来有无数次我都不能原谅我怎么会怨恨荣荣。而当时,我内心确实是真实的怨恨,怨她怎么不把雪糕扔到顾一飞的脸上。就在我心烦意乱时,令我高兴的事情发生了,顾盼盼像是神兵天降,闪电一样滑行过去,一把抓住顾一飞。顾一飞手里的雪糕掉到地上。顾一飞挣扎着,要挣脱姐姐的手。也许盼盼对他的挣扎更是恼羞成怒,伸出另一只手去抓他衣领。这一抓就抓出了顾一飞的假领子。围观的人哄堂大笑。盼盼也笑了。顾一飞却哭着跑了。这对顾一飞来说是个莫大的羞辱。假领子对于少年顾一飞,就像女孩被当众扯了胸罩一样。就在顾一飞和姐姐短暂的争执中,荣荣已经悄悄退到一边,她红着脸,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后,又突然四下张望──荣荣在找我吗?是的,荣荣在看到我时,跑过来。荣荣抢过我准备给她的旱冰鞋,又小跑着走了。荣荣,荣荣。我在她身后喊。荣荣头都没回,裙摆快节奏地击打着她匀称的小腿,急步消失在路灯的暗影里。我可没得罪荣荣啊?难道我心里的畅快叫荣荣知道啦?

说真话,十多年来,我在梦中见到荣荣还是头一次。而且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算起来,荣荣跳江自杀已经九年了,是在我坐牢三年多以后的初夏,对,就是现这个季节。荣荣死了,我早已认可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我最后一次见到荣荣是在万人审判大会上。那是一九八一年年末,我清楚地听到审判长洪亮的宣判声,顾盼盼等六人被判死刑,立即执行,李洋洋、张龙、张虎兄弟等多人被判处无期徒刑,十多人被判有期徒刑,有期徒刑的人里就有我。我的刑期是十六年,是有期徒刑里最高的。当我听到宣判结果时,并没有觉得十六年的概念意味着什么,只是解脱地长出一口气。我抬起头来。我一眼就看到人群里一双惊疑的大眼睛,正是荣荣。荣荣迅速躲开我的目光。我羞愧地低下头。

这个梦境是最好的醒酒剂。我的脑壳子不再那么疼。我想小便。我打开门,来到院子里。

昨天傍晚骤然刮起的大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息,江边溜来的小夜风有些凉意。我知道现在刚过午夜,许多人已进入梦乡。天上有零零落落的云,有忽隐忽现的星星。如果荣荣在天上,她会看到我吗?她知道我加入捞尸队伍吗──我觉得我会留下来,和顾一飞一起打拼,开创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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