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就和昌晶晶的目光相遇了。
我以为她已经认出了我。没想到她这时候才露出惊疑的表情──对于她来说,不过是无意中看到这个和服务员调情的顾客的,没想到竟然是熟识的人。她惊诧的目光还告诉我,对于在临街小饭馆和我不期而遇,她已经深感奇怪了,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我在和一个小饭馆的服务员打情骂俏。在她看来,我一定是和曹小玲打情骂俏了。刚才我真想去捂住曹小玲的嘴,让她别再说了,让她把说过的话咽回去。还有曹小玲的身上、小围裙上,一定落下我无数色眯眯的眼球了,昌晶晶一定看到那些眼球了,从这些眼球里她猜测我和曹小玲不一般的关系了。我知道避免这些已经不可能,曹小玲已经去给昌晶晶煮馄饨面了。她的话,还有离开时摇曳的小屁股,等于向昌晶晶证实,我们不仅仅是打情骂俏,我们说不定还有别的更多的故事。你知道,这时候,我神情慌乱,不知所措,嗫嚅着说:“昌晶晶?是你啊?怎么会是你……太神奇啦!”接着,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我……我……我是来吃饭的……”
“……是啊,陈大力?真的是你!”昌晶晶惊讶之后,也显出慌张的样子,语无伦次地说,“嗯嗯……我也来拿点……不不不,买点……买点吃的……”
我点一下头,强装的笑无疑是尴尬的,不真实的。但她的紧张和慌乱让我略略放松一些。她的紧张,可能是对她三年前突然失踪的反应吧。她的突然失踪,不仅是针对别人,也针对我,因为是傻瓜都能感觉到我对她的好感,如果正常发展下去,我们会很快超越一般朋友而确定恋爱关系的。她应该知道她的突然失踪对我是一种什么样的伤害。所以在这种情形下又突然相见,她的紧张和慌乱就在所难免了。但她很快就镇静下来,跟我笑了下,又用眼睛去寻找曹小玲。
曹小玲走到厨房门口时,转头也向昌晶晶望了眼。曹小玲的眼神并不友好,那一望,有了些敌意。
小饭馆不大的厅堂里,只有我和昌晶晶了。她恢复了常态,明朗而真切地说:“真太好了,太好了……”
我也“啊啊”着,附和她,对她的话做出判断,她说太好了,是说这次偶尔相见,还是说我和曹小玲的打情骂俏?显然是前者。可是,又怎么解释她三年前的不辞而别呢?现在这个充满海腥味和葱花味、油烟味的地方感觉不是我们见面的场合,不适合说私己话,时过境迁,更没必要询问她为什么不辞而别玩失踪了。我看她脸上还遗留着笑意的样子,心里也渐渐平静了些,是啊,不过是一次意外相遇而已。
顿了顿,她又说:“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真没想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都三年了……你在哪里上班呢?我知道你不在硅微粉公司了。你那么有才,会写诗,会写文章……我以为……我以为……”
她还是说了她想说的话,却说不下去了,语气从惊喜,渐渐转换成伤感和怨艾,到最后,哽咽着,眼睛湿润,几乎要流泪了。她情绪的急转直下,让我没有想到,也感到无所适从。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当年是她突然不辞而别,突然消失的,而且我怎么也联系不上她了,应该是我问她在哪里上班才对。因为真正关心她的是我。她如果真的关心我,或在意我,就不会不辞而别了,就不会玩失踪了。也许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欠妥了,马上就控制住情绪,没让眼泪流下来,勉强挤出笑,喃喃道:“真都三年了……你还好吧?”
我想告诉她,这年头,谁都说不上好,谁都说不上不好。但我还是想告诉她,我终于找到理想的职业了,在县剧团做编剧。遥想当年,我曾跟她透露过,我这辈子最理想的工作,是能够到文化馆或工人文化宫这样的单位,画画也行,写作也行,吹拉弹唱都行。虽然我哪一样都不精通,但我哪一样都会一点,反正这些工作也没有硬性指标,我少年时期在文化馆参加各种培训时,最羡慕的就是教我们的老师了,他们什么都懂,什么都不懂,却玩得风生水起。现在,我终于接近他们的工作形式了(当然,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工作)。
她还没听我回答,就喜极而泣地抹一下眼角,掩饰性地把刚才问我的话又重说一次:“你还好啊?”
“当然……”我稳定下情绪,赶紧问,“你呢?”
“我也……当然,你瞧我……”昌晶晶说。
昌晶晶说“当然”时是在学我的口气,她终于还是平稳了心情,在小饭馆里快速扫视一眼,问,“你开的?”
“什么?小馆子啊?怎么可能……我可没那本事。”
“我说嘛,我来过好多次,就没见过你……你是文人,干不来这个的。不过这家小馆子挺好……”昌晶晶继续在小饭馆里环视着,似乎对我的话不够信任,还故意往灶间望望。
我知道她是在找曹小玲。她说我是“文人”,“干不来这个”,还有我说的“没那本事”,肯定被曹小玲听到了,下次再来吃饭时,曹小玲肯定要提这个话头的,也少不了会挨她的奚落。因为我在和曹小玲打情骂俏时,曾说过将要开个小馆子、卖特色小吃、请曹小玲去帮忙之类的话。
曹小玲果然在厨房里弄出一点动静,响起“乒乓”两声,似乎在提醒,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啦。
我朝厨房看去,看到她露出的半个身子──此时是下午三点,最没有生意的时间段,小饭馆那个胖子女老板到隔壁饺子馆打麻将去了,偶尔有点小生意都是曹小玲来打理。我就是偶尔的那个小生意,是故意在这个点来吃饭的,目的就是能和曹小玲单独聊会儿。昌晶晶也是偶尔的那个小生意吗?她刚才说常来的,我却是头一次见到她。
我把目光从厨房收回来,朝她看一眼,下意识地看她的脖颈。她也矜持地对我一笑。我感觉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要说什么。她似乎也是。馄饨面还没好,于是我们又重复了能在这里相见的惊喜。为了表示我的诚意,问了她的手机号码──她换手机号码我是知道的,三年前就换了,因为她刚一辞职时我就打了她电话,不久后我到县剧团工作又打过,她的手机回音都是“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的提示。
在我们加微信时,馄饨面煮好了。
当曹小玲聚精会神地把热气腾腾的馄饨面装进昌晶晶带来的搪瓷盖碗时,我看到昌晶晶认真地审视曹小玲几眼。
昌晶晶临走前,犹豫一下,说:“你还不知道呢,你那块水晶镇纸,不知怎么跑到我的纸箱里了,不知怎么就让我带回家了。真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喜欢那块水晶。我后来想还给你的,可是,我打公司的电话,他们说你也离开公司跳槽了。没想到三年,不,快四年了,我们会在这儿碰上,真有意思。”
“是啊是啊,”我也说,口气和语感都和她合上了拍,仿佛回到三年前,“真是山不转水转,转来转去又回到原点。不知哪天,会不会见到那个假韩国棒子啊。”
“……那个人啊,你怎么会想到他?”昌晶晶声音突然小了些。
我觉得昌晶晶就是忍受不了假韩国棒子的骚扰才辞职离开的。这时候提这个人确实不太恰当,这不是添堵犯恶心嘛。
“你走了也好。”我表示赞成她当时的决定,“那种情况,只有这一条路。”
“嗯嗯……”她似乎不愿意提他,“他那张脸让人害碜……你说过的,还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我还画过他的漫画呢。”
“你那时候就喜欢写写画画,天天写写画画,还画过我,把我画得跟妖怪一样……好看。”
我记得我画过她,是一张线描,把她脖子画得很美,还在旁边配上一首诗。我以为她没看到的,她这样一说,我觉得她不仅是看到了,还看懂了,并且挺满意。而且,她“不小心”带走了水晶,也和这首诗有关吧?我在诗里把她的颈部形容成温润、丰盈的水晶,幻想着在手里把玩。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阳光下,你天鹅式的长颈
闪烁着宝玉般迷幻的光芒
视野所及,是天体的释放……
把玩的水晶,如维纳斯柔软的玉颈
穿越时空,只在我对面熠熠生辉
美丽的寓言每尊都如此贴切
既然她知道这么多,知道我对她这么有好感,她不辞而别的原因,只能是那个该死的假韩国棒子了。她更换手机号,不愿和任何人联系,是想斩断以前那些不堪的记忆吧?而她带走我的水晶,又是想让记忆留下一点念想?我真是越想越糊涂越想越不明白了。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我们又重逢了,又联系上了。或许,这三年里发生很多事情,她也有可能结婚成家──她的馄饨面,有可能就是为家人买的。
曹小玲站在我们身边,她才不管我们邂逅的喜悦了,不客气地催促道:“馄饨面泡烂就难吃死了,可莫怪我手艺不好啊。”
昌晶晶没搭理曹小玲,抬眼望一眼路对面的高楼,若有所思地犹疑着,欲言又止地看一眼我,低下头沉思一小会,只一小会,便猛地抬起头来,扬一下脖子,说:“我先走啦!”
“好呀,慢走啊……你家住附近吧?”后一句是我随口说的。
“是啊……不远。”她端着馄饨面没走几步,又回头,轻声说,“陈大力,那块水晶我要还你的。”
“不用……慢走啊。”我说。
我随她走两步,或一步半。到了这时候,我才感觉出来,昌晶晶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伴随着高兴的那丝隐约的遗憾也是真实的,我甚至还感觉到她话语里流露出对我的怀念之情。不错,许多事情都会阴错阳差,如果当初我们共事的时间再延长两个月,或者一个月,哪怕再有一个星期,情形也许不会是现在这样。但是,事情往往差强人意,由不得你的意愿去发展──说到底,都是那个该死的假韩国棒子!
昌晶晶的腰肢依然柔韧,臀部依然丰满──她比曹小玲要显高不少,也更苗条,走路时的步调,和刚才曹小玲去煮馄饨面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婀娜的有些生硬──她一定知道我在望她了。
“连衣裙真难看,灰汤火色的。”曹小玲说。
我听了,又看一眼正在穿过马路的昌晶晶。马路上行人稀少,可能是单行道的缘故吧,车辆也不多,昌晶晶的身影在阳光里清晰而醒目,让她周围的景致黯然了不少。她端着馄饨面,谨慎而小心地左右张望,连衣裙的色调柔和,微微飘动,并不难看,相反,还有些鹤立鸡群的意思。
曹小玲醋意十足地调皮道:“还看,遇到旧情人啦?告诉你啊,对面小区五楼,喏,就那个蓝布窗帘的,就是她家,你要去吗?去吗去吗──你可以做第三者了嘻嘻。”
“乱说。”
“谁乱说啊,”曹小玲学着昌晶晶的口气,夸张道,“我要还给你的,呀,呀呀呀,还啥呀?酸不酸呀?牙都酸掉啦!是定情物吧?下一步就邀请你去她家玩了。”
“就一熟人,你多想什么?”
“还熟人,骗鬼吧,我看你直盯着人家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又不是大美女,有啥好看的。”
我笑着盯着曹小玲看,来揣度她的心情,她清澈的眼睛里漂移着不安的情绪。
“看什么?没你旧情人好看──别说本姑娘吃醋啊,再说了,人家哪有资格吃醋啊,一个小饭馆小小小的小服务员,吃哪门子醋哦?吃醋也轮不到我啊。”曹小玲诡异地一笑,吐一下舌头,“真是旧情人吧?啊?说说嘛,又不丢人。”
“真不是……”
“吞吞吐吐的,就算是又怎么啦……嘻嘻,你会找她吗?”曹小玲看着我,“会吗?人家肯定想你去的。”
我也调皮地白她一眼。现在的女孩,真是鬼精,什么话都敢说,幸亏我和她还没有什么,否则她真会吃醋的。我想起我还没有吃完的饭──已经毫无食欲了,算了,不吃了。我掏钱给曹小玲,思想开起了小差,想起蓝窗帘,蓝窗帘子就是昌晶晶的家,五层……
曹小玲一边找钱一边说:“不理我啦?以后……还来吃饭吗?不来拉倒!”
曹小玲鼓着腮帮,满脸失望的样子──曹小玲担心我从此不来了。莫非这姑娘当真对我有意思?她又不知道我单身,我这个年龄,奔四的人了,如果不是常常单独一人下馆子,没人会以为我是单身的。曹小玲一定在我们聊天时,把我的底细摸去了。昌晶晶的突然出现,让她始料未及,表现如此错乱也属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