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开春,全县搞村村通柏油路工程,政府有补贴。
我们马家村东靠105国道,北靠省道枣曹(枣庄至曹县)路。南边五六个村庄要去枣曹路,要走我们村的南北街里;西边的村子,包括外镇的村子,要上105国道,就得走我们村的东西街。我们这边是蔬菜生产基地,一年四季的蔬菜,拉蔬菜的小车过,几十吨重的大车也过,把我们村的两条大街轧得大坑套小坑,小坑套着麻麻坑,雪雨天就没法走了。去年春天,村里就打算修大街,没钱呀,这件事情就搁在这儿了。政府要搞村村通柏油路工程了,有补贴,五哥想抓住这个机会,不说多争取,起码得吃足,然后再集点资,化点缘,把村里的街道和外接道路硬化一下,雪雨天,村民出门就不再踏泥水坑了。五哥领着村委会做好修路计划,报上去之后,镇政府办公室的人,领着几个小青年,扛着仪表,村内村外照了一上午,吃了一顿饭就没影了。雨季转眼就到,五哥急啊,问其他村的修路计划怎么样了,人家就说,得找!五哥就开始找,找了管区的领导,找镇上的分管领导,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五哥要找司书记,让老火给挡住了。
那天上午九点多钟,老火把五哥挡到他的办公室里,点上支烟,吸了一口,说,老五,计划没批下来,你找这个又找那个,有什么用?你别瞎找了,有了结果就告诉你,怎么样?
五哥修路心切,顺势给老火顶上了一句,说,说话算数?
老火显然对五哥的话很不满意,笑着说,我说话不算过吗?
老火的一句话把五哥憋住了,就回家等。雨季转眼就到,时间不等人啊,心里急,不停地打电话催问老火,老火就说计划还在交通局审着呢,让五哥继续等;一等二等,事情就蔫在这儿了。
麦子动镰前一个上午,几个村支书约着去镇上喝酒,在酒桌上,大家逗五哥,都说他们村的柏油路整修计划落实了,补贴也到位了,唯独我们马家村的还没有动静,五哥当真了,来气了。趁着二两酒壮胆,又去了镇里。司书记的办公室门大锁着,五哥就打司书记的手机。不知是司书记的手机在静音上听不到响声,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手机开着就是无人接听。五哥热血沸腾,拗劲上来了,骂骂叽叽地说,奶奶个熊!不接,老子就打;打不通,也得浪费你龟孙的电!
镇大院正在盖办公楼,第二层正在砌砖,搅拌机“呼啦呼啦”直响,别人和五哥打招呼,五哥也听不见。沙石料堆得遍地都是,一不小心就会踩滑,摔着。五哥踩着满地的沙石料,东倒西歪,在镇大院里抱着手机来回走,来回打,热得汗水啦啦的,也不知道擦一把;狂打。
老火像只笨拙的大企鹅,跩过来了,五哥说找司书记,老火说司书记在香港招商引资,你哪儿找得到他啊,把五哥拉到办公室里,摁在沙发上,给五哥倒上一杯纯净水,炸凉,站在五哥的脸前,说,老五,市委秦书记老爹是不是你大爷的战友呀?
老火办公室的空调呼呼开着,温度也就二十三四度,和室外相差至少十多度,五哥一时不能适应,汗毛孔一紧,激灵打了个寒战,酒醒了许多,左手反复捏着眉心,问老火说,你说什么?
老火重复了一遍,五哥警觉起来,不吱声了。
我们的市委书记秦家杰,的确是我大爷战友的儿子。我大爷的这个战友叫秦怀涛,和我大爷不是一般的关系,今年割麦子前还在我大爷家住了七八天。我们叫他“秦叔”。一叫这么多年,跟我们的亲叔没什么差别。
我们这个秦叔呀,是1944年7月末,部队向河南敌后挺进创建根据地路上,我大爷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爹娘都让日本鬼子的炮弹炸没了,我大爷疼惜这个孩子,让他当了勤务兵,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睡觉就让他睡在脚头上,一直带着他转业到了地方,给他娶了媳妇,才不让他跟我大爷吃住在一块了。秦怀涛的儿子,也就是秦家杰了,我大爷被双开回老家之后,经常跟着父亲秦怀涛来我们村里看我大爷,来了就不想走,好像这才是他的家,和我的兄弟姐妹相处得像一家人家,原本叫秦国杰,随了我们的辈分改名叫秦家杰。去年秋天从上面空降到我们市委不久就被人盯上了,想通过我大爷,或者通过我们,和秦书记拉上关系的人,大有人在。不是官场上的,就是生意场上的。就说前几天吧。五嫂的一个远房亲戚,属于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平时没有什么来往,在县政府一个科局里当副职,突然拿着茅台酒大中华烟找上门来了,很霸气地扔下二十万块钱,让五哥去市里找秦书记给他弄个乡镇党委书记干干,把五哥快气死了,不是碍于五嫂的亲戚,脸面上拉不下来,五哥飞起一脚就把人家踢飞了。
老火突然站起来,走到五哥的面前,掏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戳给五哥,说,如果……,老五,你听好了,我说的是“如果”,你别在意。如果你大爷老了,你大爷的后事——不要通知枣庄,所有的事情有镇党委政府来做,你堂兄要是不同意,工作你来做!
这是镇党委政府缘于我大爷和秦书记老爹的这层关系,想在我大爷后事上,撇开枣庄市委老干局闹革命啊,五哥就推诿着说,这事,你该找我堂兄马家努啊!
老火的口气里又多了几分严厉,说,找不找你堂兄马家努,是镇里的问题,不用你操心。你先说说,你身为村支部书记,能不能做通你堂兄的工作吧。
看来镇党委政府是真要插手这件事情啊,“得罪了烧锅的,吃不了烂豆”这道理,五哥懂。五哥就有些认真地和老火说,不知道怎么弄的,我堂兄马家努的脾气越来越夹斜了,你不是不知道,你要说上东,他偏要上西;你要说撵狗,他偏要打鸡,很难搁磨,让我怎么做?
老火毫不客气地说,怎么做,那是你的问题。
五哥情绪就激动了,你以为那是我爹呀!掏出手机来就要给司书记打电话,让老火挡住了,说,司书记铁定了要做这件事情,你说不行就不行了?
五哥和老火较上劲了,说,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大爷是正厅级,和市委书记市长一个级别,枣庄离休的,是人家枣庄的人,即使倒头了,成头主办后事的,是人家枣庄市委老干局,你想办就办了?你不让通知人家枣庄,就不通知人家枣庄了?没道理呀!
老火很霸气地和五哥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大爷的户籍在我们镇上,种着我们镇的责任田,就是我们的人,我们就得当家,不管他什么级别,正国级也不行!又说,只要你把这件事情办好了,别说硬化你们村里的破街道,就是把你们村里家家户户的院子都硬化了,也没问题!
五哥终于明白了,这是镇党委政府拿我大爷的后事说事呀。五哥情愿不干这个支书了,不修街道了,也不会答应的。五哥气呼呼地拔腚就走,被老火拉住了,说,到时候,给个信,总行了吧?
我大爷说倒头就倒头了,五哥慌了,先是给我堂兄马家琪打电话,要我堂兄马家琪赶快把我七叔送到刘家桥我堂姐家,免得我七叔受不了,接着想起老火要个信,不为过,又给老火打电话。
五哥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和五嫂往村里大跑,满脸的汗水也来不及擦,火上房似的。在地里干活的人问五哥跑什么,五嫂说我大爷倒头了,大家扔下手里的活,也跟着往村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