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傻大粗啊。从头到尾就只听见枪声砰砰砰,根本不用动脑子。”他们得出了完全一致的结论,为此笑得很快活。走出放映厅,穿过长长的、幽暗的离场通道,没坐商场的直达电梯,从九楼到一楼,一层一层往下转。电梯和电梯之间,摆满了各种物品。她翻过一只猩红色手包的吊牌看了一眼,笑着问他,“你猜多少钱?”他说,五十?她笑着让他看,五百都不止!他则翻看了一件衬衫的吊牌,她说,两百?他哈哈笑着告诉她,差个零!他们几乎迷上了这游戏。每次,价格都要比猜的高出很多。高出越多,他们就笑得越快活。“哎呀,这地方真是不能待了。”她大口喘息着,“电梯和电梯之间,非要走上这么一段路,路边非要摆上这些东西,还让不让人活啊?怪不得你……”她忽然不说话了。他的脸色僵了一下,淡淡地说,“所以才把楼修得这么高嘛,想不开了很方便。”她欲言又止,低了头往前走。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夜色降临了。商业区被一团红光笼罩着,各种闪亮的店招争先恐后朝他们扑来。暑气散去后,风吹在身上,比白天凉爽多了。他们拉着手走出大楼,穿过红灯,穿过人群,踩着悬林木大团大团的影子,朝学校走去。
“你在那楼里待过吗?”卢丽心指了指校园里耸立的三十多层的标志性大楼。
傅恒抬头望了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我导师的办公室就在二十八楼,他不常到学校,就把办公室钥匙给了我,让我到那儿去吹吹空调看看书。”
“你还有钥匙么?”卢丽心拽了拽傅恒的袖子。
“没有了。快毕业时,我把钥匙给了师弟……你不会真想不开吧?”傅恒调侃道。他听到卢丽心轻声叹了一口气,松开了他的手。
前面是红灯。他们站着等红灯。不一时,数字开始闪了,傅恒盯着数字,默默地跟着数:“十……九……八……”
傅恒眼角的余光扫到,卢丽心一直仰头望着高楼。
“从那么高的地方看下来,上海应该挺漂亮的吧?”
“要不,我带你到二十楼坐坐?那有个咖啡馆。你去过的……”
“不用了吧?挺贵的,进门坐下,至少也得几十块钱……我又不是你……”卢丽心迅速别开脸,又回头挽了傅恒的手,微笑着,左侧嘴角露出白玉米般的小小的龅牙。
他想起来,上次他这么提议时,她也是这么说的。
上次,已经是两年前了。
他们是异地恋。第一次见面,就约在学校的这栋楼前。他坐在草坪边的椅子上,想象着她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他看过她的照片,五官精致,嘴角微微上扬,有种不易接近的感觉。他心里是有点儿忐忑的。待她出现时,他吃了一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打扮成熟的女人拖着硕大的旅行箱,径直朝他走来。就是她。她的模样和照片上的似乎略有出入,但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是不变的。“有你这样接人的吗?”她瞟了他一眼,有点儿不高兴地说。他解嘲似的笑笑,感觉她更难接近了。
“天气这么好,我想带你到草地上坐坐……”他支吾着。
她没再说话,两手抱着,目光在四周逡巡,好一会儿,才挨着他坐下。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她的腰硬邦邦的,她直直地望着前方。阳光耀眼,草地上有着绿色的火苗。慢慢地,她的身子软了下去。她看他一眼,把头靠在他肩上。
那时候,他以为,他们会一直那么待在一起的。她太符合他曾经对恋人的想象了,朴素、勤奋、懂得生活的艰辛,更重要的,和他有着同样的事业。他真后悔没有早点儿遇见她,早点儿和他在一起。后来,她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说之前的恋爱都不是恋爱,只有遇到他,才知道爱是怎样的,这样的爱是她多年的梦想。然而,后来一切都毁掉了。是他先毁了她的梦想,接着,他的梦想也毁了。他们仇人似的相互砍斫,终于,两人都伤痕累累,走到穷途末路了。他知道,她也知道。
“怎么了?”她晃了晃他的手。
“这都嫌贵,还跑来看电影啊?”他回过神,朝她笑笑。
“那不同嘛!你不是说……”卢丽心笑了一下,不说了,身子朝傅恒靠了靠。
路过一家书店,已经打烊了,落地玻璃窗上贴着几张宣传册页,宣传的都是去年的旧书了。傅恒凑近玻璃窗,朝里张了张,“我还以为他们早关门大吉了。”
“回到学校附近,你会想起以前的事儿么?”卢丽心站在他身后问。
“还好……”傅恒顿了一下,瞅着窗玻璃里映出的卢丽心,路上的车亮着灯,从她细瘦的身体里穿过。“总要往前走,不能老想以前。”
傅恒怕热,额头渗出了汗水,卢丽心却觉得夜正凉爽。走到他们去过三四次的那家小饭店,已经八点了。店里人不多。菜上来了,他们慢慢地吃着,很少说话。他们旁边,几个没事做的店员围坐在一张桌子边。有个男店员带来了三四岁的儿子。另外几个女店员围绕着小孩。“这是什么颜色?”一个女店员指着还没启封的七喜。小孩摇摆着身子,伸出手指碰了碰瓶子。“白色!”店员们都笑起来。“绿色!”男店员纠正道。女店员又指了指头顶的灯笼。灯笼里有一只亮着的白炽灯,映得灯笼通红。大家都仰着头看灯笼,小孩摇摆着,伸出手指了指那灯笼,笃定地答道:“白色!”店员们笑得更畅快了。有个女店员笑道:“你儿子真是一张‘白纸’,什么都是白色。”做父亲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拉了拉小孩的手,佯嗔道:“傻呀你,怎么还是白色!记住了,这是红色!”
卢丽心也仰着头,盯着灯笼看,水红的灯光映得她的脸红红的。
“这是什么颜色?”
“我又不是你儿子……”傅恒咕囔了一句。
“我就想要个儿子,一张白纸的儿子……”卢丽心淡淡一笑,低下头继续扒饭。
吃好了,卢丽心抢着埋单。“说好了,我请你的嘛。”傅恒略微争了一下,就不争了,看着卢丽心掏出一百块钱纸币,递给了服务员。“这家便宜多了,上次那家,一份猪蹄就六十多,我们这顿也不过六十多。我虽然不是富婆,这个钱还是有的。”
傅恒僵着脸,不说话。卢丽心扭过头去,用一只手蒙住了脸。
“别说得这么难听行吗?”
好一阵,卢丽心放下手,仰头呼出一口气,转过脸来看着他,“好,不说这个了。”
到地铁站去,还得走二十来分钟。他们手拉着手,走得很慢。走了四五分钟,绕到了学校的侧门边,傅恒略一迟疑,走了进去。卢丽心没问一声,也跟了进去。校门口的保安看也没看他们一眼。
“如果我们探头探脑的,肯定会被拦下,只要装得若无其事,谁也不会来问什么。”傅恒说着,指了指草坪上一座小型的雕塑——两个抽象的涂成靛蓝色的苗条女子拉着手仰望星空。“读研的时候,好多次喝完酒,我和一班哥们常到这雕塑前坐坐。有一次,一个哥们儿过生日,趁着酒劲,还搭讪过一个韩国女孩儿。”
“你不也一样?还记得三年前吧,你用那么笨的方法和我搭讪……”卢丽心笑着。
“是够笨的……”傅恒自嘲地笑笑。
离开雕塑,拐上了一条小路,路边有几丛石榴树,都开着花,有黄的,红的,单瓣的,重瓣的。傅恒给卢丽心摘了一朵红色重瓣的。
“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石榴花。”卢丽心又惊又喜。
“我老家后院就有一棵将近三层楼高的石榴树。南方热得快,石榴树春天就开花。整个春天,我和弟弟常在树下捡石榴花玩,感觉石榴花像小小的炮仗……”
“有那么高的石榴树?”卢丽心拉开挎包的拉链,把两朵石榴花放进包里。“小时候,我爸种了一棵石榴树,是种在花盆里的,一到冬天,就得搬进屋。一年能结十多个石榴,我们就很高兴了。”
傅恒带着卢丽心拐来拐去,拐进了一个小小的园子,园子里有个小小的湖,湖边有个小小的凉亭。通往凉亭的路完全被两侧的石榴树枝遮没了。他们挡开树枝,走到了凉亭中。水汽扑面而来。傅恒面朝着水,在暗红色的木椅上坐下。卢丽心在他右边坐下,他往左边挪了挪,她也往左边挪了挪。
窄窄的湖面亮一块儿暗一块儿。暗的是树影,湖边围了一圈矮矮的云南黄馨,草地上还有柳树、香樟。树影使得湖水缄默、深沉,仿佛藏着什么秘密。在秘密表层,点缀着一片片塑料般的荷叶。总是三五片聚在一起,可见是新种的,还没生发开。傅恒不记得读书时这湖里有荷花,但他莫名地撒了谎:“这儿漂亮吧?你想象一下,过上一阵子,荷花开了,晚上坐这儿乘凉多好。”
“我都没怎么见过荷叶,我是个小北方……”卢丽心眼睛亮亮的,微笑着。
傅恒笑了一下,“小北方”是傅恒给卢丽心起的绰号。“我老家那儿荷花就多了,村子外面有大片荷花田……”他还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了也没什么意思。
“我上初中了才在公园里见过荷花……”卢丽心叹息。
有东西接连从湖面掠过,如同两只黑眼睛,迅疾得来不及朝湖面投下目光。
“蝙蝠!”傅恒喊。
“啊!看见了……”卢丽心轻喊。她和傅恒说过,她从未见过蝙蝠。“可它什么样啊,看不清。它会咬人吗?”
“不会啊,我小时候有一次牙疼,睡在麦堆边,发现了一个黑黑的老鼠一样的小东西,和它玩儿了老半天,牙疼都忘了。后来,它忽地飞了,才知道是蝙蝠。”
“你还敢和它玩?!”
“就软软的毛茸茸的,没什么。”他心里生出一丝烦恶的情绪。没什么意思。
对面湖边,一大排云南黄馨宛如一个个蓬松的大脑袋,中间有个空隙正对着他们,路灯的光刚好打在那儿,愈发衬得两侧的云南黄馨黑黢黢的。一只花猫走过来,卧在空隙处,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只花猫,嗅了嗅先前那只花猫,然后,并排卧在一起。
“听起来挺有趣,但我还是害怕……小动物我最喜欢猫,小时候养得最多的也是猫。”
“是么?小时候,我养得最多的是兔子。”
刹那,一只硕大的灰兔大睁着被怒火烧红的眼睛,从遥远的记忆中飞奔至傅恒眼前。
“你都没怎么跟我说过你小时候的事儿。”她叹了口气。
“你也没跟我说过。”
“现在说还来得及吗?我以为你不会想听……”
“那你想听我说吗?”他盯着她的脸。她的脸即便隐藏在夜色里,仍然是熟悉的。一瞬间,他仿佛到了许久以后。许久以后,他将会不断回想起这张脸。太阳下的、月色里的、灯光下的、夜色里的这张脸。每一次回想,都会让他心疼和惋惜。
“我以为你不会想听我说,所以我从没说过。”
“你总是想当然……”他感觉到自己的语气生硬了,找补说,“那你现在跟我说说。”
她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抿了嘴唇一下,又抿了嘴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