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夏天过去后,荷花渐渐开败了。最后的几朵荷花,一瓣瓣花瓣也已经沉甸甸地坠下去,落在水面上,像是一只只红艳艳的小船。一圈花蕊也随风飘落,在水面上堆成一片金色,有鱼便来吃花蕊散落的花粉。鱼已经肥大很多,有巴掌那么宽。别处的水都落了,就这儿水最深,鱼都顺着水往这儿跑。在一阵紧一阵的秋雨中,荷叶也打烂了。一张张朝下耷拉着脑袋,许久不曾梳妆打扮,没有一丝蓬勃的气象了。再有几阵雨,原先是花的,顶着个破败的莲蓬,原先是叶的,多半光秃秃的了。上百亩的荷花田满目荒凉,水面空空旷旷,只浮着几片残败的荷叶和一些水草浮萍。水鸟无处藏身,不停地在天上飞,几只鹭鸶单腿立在水边,好似一朵白云插在竹竿上。
这时候,白村分外热闹起来。种藕的人家,孩子们老早就开始磨大人,明天就去吧,明天就去。大人却总是慢条斯理地说,再过几天,再过几天。孩子们不高兴了,恨恨地说,再过几天鱼都跑光啦。大人仍只是笑。终于有些大人熬不过孩子白天黑夜缠磨,请五六个粗壮的相好,拿着水桶,扛着水槽,往自家荷花田里去。男人先仔细巡视一遍田埂四周,把缺口都堵上,然后跳进荷花田里,淌过大水,将残留的叶子干净搜罗了,递给田埂上候着的女人。这些荷叶都是有用的,冬天里用来包臭豆腐,色香味都会增色不少。这边弄干净水面,那边的水槽也架起来了。男人们站到水槽后面,一槽一槽地把田里的水往外倾。渐渐地热起来了,脱掉上衣,露出黑黝黝铁疙瘩一样的肌肉,黄豆大的汗珠在阳光中闪耀。过不多时,田里的水已经下去一大截,急躁的鱼在水里跳了。田边的人越聚越多,都站在田埂上,扎着手,瞪着眼看。孩子们在大人林子般的大腿间乱窜,拼命往前面挤。只要听到咚的一声鱼跳,所有的小嘴都会发出一声惊呼、一声失落的感叹,所有的小脑袋都会往那个方向转过去,然后,伴随着大人们的一阵叫骂,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往那个方向跑……
水干了。主人家请来的几个男人大咧咧的,陷在齐膝深的淤泥里,扑向一条条肥硕的鱼,有鲫鱼,有鲤鱼,有草鱼,还有刺鳞鱼,抓到了,直起身子,得意洋洋地朝主人家扬扬手中的鱼。鱼扭动着,光芒闪烁,白银子似的。
宽裕一些的人家,掏出钱来买几尾大的,堂而皇之地拎回家去,多数人家却买不起,缠不过孩子,也只好买一两尾小的,那些自家也有荷花田的,便安慰孩子,过几天自己家也要抓鱼了。没有荷花田的人家,只好沉默着,对孩子的抱怨和哭泣装作耳聋。孩子们哭闹一阵,知道没什么用,便自己想办法了。在孩子们眼中,荷花田里的鱼并没捉光,还有许多劫后余生的鱼在浅浅的水里游荡。这多么诱人呐。有的甚至等不得主人家离开,已经褪掉裤衩,往水里去了。那时候主人家总会厉声谩骂,不过孩子们一点儿都不怕,他们只是抓些主人家不要的小鱼小虾,对大鱼碰都不会去碰。撞上了,他们只是贪馋地看一眼,或者指望大鱼自己藏起来。主人家走后,荷花田便是孩子们的天下了,现在再也没人管束他们了。他们可以尽情对荷花田里的鱼子鱼孙进行第二次扫荡。欢乐的笑声此起彼伏,收获实在太大了。不可避免的,也会有人嫉妒别人的收获,免不了又是一次大打出手。夕阳西下,阳光斜斜打在不停地弯下去又直起来的脊背上,背上的脊梁骨一个一个凸出来,似乎碰一碰都扎手。
日头落尽了,孩子们在田里滚得没鼻子没眼,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们必须抓紧到附近清水沟里洗洗身子,有些粗心大意没洗干净的,或者裤子衣服沾了泥巴的,回家免不了又要享受一顿棍棒。可比起手里活鲜鲜的鱼儿,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这阵子,村子里一到做饭时,常听到“欻——欻——”的声响,接着便是一阵馋人的肉香飘出来。闲散的人聚在一起,撮着鼻子,贪婪地抓住空中飘过的一丝丝香味,窃窃低语,这是谁家谁家,真有钱呐,肯定放了很多油。说着不由得羡慕地咽一口口水。刚抓了鱼的种藕人家,多数却舍不得自家吃,只留些末碎鱼儿应应景,敷衍一下孩子,剩下的都卖了。在村子里卖不完,就挑到街市上卖。找个人并不特别多的地方,把担子一撇,两只桶往那儿一搁,揭开桶盖上铺着的青色荷叶,摇一摇水桶,桶里的鱼吃了一惊,哗啦哗啦响,泛起一片银白色的肚皮。街上的人呼一声都围拢来。“刚拿上来,荷花田的,白村的。”主人既不招徕客人,也不高声宣传,只这么一句,便自个儿往扁担上一屁股坐了,掏出劣质草烟来,慢悠悠地卷了,喂到嘴里,吧嗒吧嗒地抽,任凭人们围着水桶说三道四,争长论短。一根烟抽完了,人们都哄上来,争着买。到得下午,鱼卖光了,收好钱了,甩着两只空桶回家,心里却隐隐泛起一丝酸酸的滋味。
不出一个月,家家户户荷花田里的水都淘干了,日头又晒了几日,荷花田已经不复昔日的光彩,浑浊的水东一摊西一摊,一些逃得大难的小鱼在其中苟延残喘。也有些鱼晒死在干处。水鸟觑着人不在的时候,便落下来,去啄水里的和晒死的小鱼。荷花田乌黑乌黑的,沉默着,除了水鸟的声音,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接下来,就该挖藕了。前面一段日子有鱼吃,好倒是好,可鱼并不是特意放养的,一块田里能有多少?村子里能吃到的人家也少。比起接下来的一大段日子,那顶多只是一个华丽的开场。
挖藕不比抓鱼,实实在在是一件累人的活儿。人们早早地起来,拿了头天晚上备好的草绳,拿了挖藕用的铁镐,再拿一只小盆,到田里,先用小盆舀干净最后一点水,把整个铁镐浸到水沟里润滑一下,右手握住木把顶端,左手攥在木把中间,把铁镐垂直竖起来,提起右脚踩在镐上,瞪着眼,咬着牙,整个身子往下一顿,铁镐便整个儿没入泥里了,拔起来,往前面再插一镐,一块泥才可以掀起来。在田头翻开一个口子,泥巴高高地堆起来,人便下到刚挖出来的坑里。红莲藕钻得特别深,坑也就挖得特别深。外面的人只看到一把铁镐不断地往后抛泥巴,顶多看得到挖藕人的一撮沾满泥浆的头发。除了需要大力气,挖藕还是个技术活儿。白村的泥巴比不得别处,特别肥腻,特别咬铁镐,挖藕人得想办法不让泥巴黏在铁镐上扔不出去,还得想办法别让浸出来的水流到自家脚下,——如果碰到雨天,那真是糟透了,泥坑很快便会变成池塘。最主要的是,千万不能将藕挖断。两米来长的一条藕,挖成三四截,那还有样子?四十来岁、技术熟练的挖藕人,挖出一条一条长长的藕来,总会就身边的水洗干净藕上的泥巴,洗得白嫩白嫩、微微泛红,往外面放绳子的地方一搁,一条一条摆整齐了,炫耀似的。放藕的一瞬间,快速地瞟一眼高高的藕堆子,心里暗暗得意,再次把身子弓下去,深深地弓下去。傍晚时分,挖藕人才从深坑里爬出来,从头到脚仿佛用泥巴套了一层厚厚的茧,水沟边懒洋洋地刷一刷,洗了铁镐,拿草绳捆了藕,扛在肩膀上,踏着夕阳的余光,慢悠悠地晃回家里去。老长老长的藕早已洗得白白净净,搁在肩膀上,软闪软闪的,路上谁碰上了,都要笑眯眯地打一声招呼。挖藕人装作漫不经心地应着,心里甜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