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刺骨”的说法,指的就是长安冬天的寒冷。
刺骨——形容天气冰寒得有如针刺进骨头。
空海进入长安时,正是刺骨时期。
八〇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月。
风中的长安,开始有春天的气息了。
长安二月多香尘,
六街车马声辚辚。
家家楼上如花人,
千枝万枝红艳新。
帘间笑语自相问,
何人占得长安春?
长安春色本无主,
古来尽属红楼女。
如今无奈杏园人,
骏马轻车拥将去。
——韦庄《长安春》
长安的春天始于二月。
从朔北吹来的风和黄尘,挟带着春天来到。
二月——
风中已经开始混杂着杏花味道。
空海和橘逸势走在带着春天气息的风中。
刺骨的感觉没有了,只感觉春风和煦。
大街左右两旁并立的榆树、槐树和杨柳,都已冒出嫩芽,抽出淡淡的新绿。
路过的马车,所发出的辚辚声更添热闹。
高楼之上的天空,也显现出温柔的色彩。
走过大街,一踏进游廓的夹道——狭斜,人们的脚步也变得轻盈了。
僧侣装扮的空海,即使走在这称为“狭斜”的妓院、酒肆鳞次的街道,也不会有谁停下来多看他一眼。
因为,街道上到处都是商人、官吏、僧侣、异国人。
像长安这般有各式各样种族生活在一起的城市,在当时的世界绝无仅有。
据说光是各国的使臣,平常就超过四千人。
长安的人口一百万人,其中有一万人是异国人,除了使臣之外,还有六千名普通异国人生活在这个大城市。
首先有倭国,还有吐蕃、西胡、大食、天竺,另外,还有土耳其、维吾尔族、西域种族及其他少数民族,都聚集在这个城市。
这些人带来的,不仅是文物,也带来了宗教,如道教、佛教、密宗。
这些不必说,西胡的国教祆教——拜火教,还有摩尼教,也都传入长安。另外,景教——聂斯脱里派的基督教也东传而来。长安建有各教的寺院。
这里没有种族歧视,即使是异国人,只要考试成绩优异,一样可以任官,也有可能位居高职。事实上,确实有不少这样的异国人。
这些异族所带来的各种宗教,都受到政治的高度保护。
这些异族,有如散布华丽色彩般,混杂在熙来攘往的群众里。
身穿皮衣、脚履及膝皮革长靴的胡人昂首阔步,旁边的酒坊则传出胡乐来。
所谓“胡”,狭义指的是伊朗,广义则泛指西域诸国。
一般而言,胡人包括西胡人、大食人、波斯人、土耳其人、维吾尔族人。
胡女、胡姬、胡商、胡麻、胡乐、胡旋舞都是西域人、西域食物及西域文化。
赤发碧眼——
那样的种族,空海和逸势都是第一次在这长安城看到。
贵人和官吏之间,也流行着西域装扮。
脚履西域式长靴、穿着长下摆衣物,英姿焕发地骑着马的贵人可不少。
人们的交谈声、车马声、流泻的管弦曲乐、食物的味道——对空海逸势二人而言,一切都是异国情趣。
杂沓、喧嚣、混沌……
置身于此,不仅逸势,连空海的心也好像飘浮起来了一般。
不过,置身于此种光景,空海的心思和逸势并不相同,他在此地观看宇宙。
空海知道,触目所见的一切、形形色色的一切,乍看之下好像各自不同,但以同样身在宇宙中的观点来看,则都是相同的。
所有的一切,和宇宙都是等距离的。他如此认为。
若说自己和他人唯一的差异,就是自己很清楚,不仅他人,还有自己的肉体,都被宇宙原理的无穷力量所贯穿。
置身在喧嚣街头的空海,愈来愈清楚地感觉到宇宙原理的存在。
宇宙原理——按密宗的说法,就是“大日如来”。
——那大日如来,把自己的肉体层层包住。空海如此认为。
所见、所触、所嗅、所闻和所咀嚼——空海看透那些全是泡沫。
然而,虽说看透,空海并非以一种冷漠眼神来观照。
对于罕见的事物,依然率直地深受感动;不曾吃过的东西,立刻抓起来放进嘴里,每一样都是不同的味道。
虽说应该是相同的,然而,一旦以个人眼光来看,恐怕所有的一切又都不相同了。
应该相同,却说不相同,空海在自己内心看到这矛盾的视线。
真是不可思议。而这不可思议的紊乱,让空海感到很开心。
“真是有趣!”空海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走在一旁的逸势听到后,问道:“什么事有趣,空海?”
“我的心啊!”空海边走边笑。
“喂,空海!难不成你又在思考什么复杂的事吗?”
“不是什么特别复杂的事。”
“何事呢?”
“看吧!”空海视线扫过周围的杂沓,说道。
“看啦。又如何呢?”逸势看着空海。
“曼陀罗[1]啦。”空海低声说道。
“果真是复杂的事,不是吗?”
“不,一点也不复杂。”
“算啦。因为你说话风趣,我就听吧!不过,空海——”
“何事?”
“不要用言辞来诓骗我呀。”
“绝不打诓语。”空海露出微笑。
“总之,你说说看,说简单一点……”
“好吧。”空海边走边仰头看了一下天空,再把视线转回到杂沓的地上,“譬如说:我和你是两个不同的人。”
“当然不同。”逸势道。
“倭人和汉人当然不同。儒生与和尚不同,还有,富人和穷人也不同。”
“嗯。”
“不过啊——”空海说着,指着前方。
前方是妓院的围墙,有一株白梅树枝由里往外伸到街道上来。
“从那株花的距离来看,无论谁都一样。”
“什么?!”逸势扬起声调,“果真是复杂的事啊!”
“好吧,就说说那云好了。”空海说道。
“云?”
“有云飘过那里。”空海仰头看。
“嗯。有啊!”逸势的视线从方才空海所指的白梅树后方扫过。
白梅树正上方,有一朵云正悠悠然往东飘去。两人都闻到了梅花香。
“从那朵云的距离来看,在此的任何人不都是相同的吗?不因为是富人,离云就近;也不因为是穷人,离云就远;更不因为是儒生或和尚就如何——”
“嗯。”
“众生皆平等。”
“理所当然啊!”
“不过,方才不是说和尚和儒生不同、富人和穷人不同吗?”
“嗯。”
“何故呢?”
“不要突然这样问我,空海。”
“说不同即不同。说相同即相同。此又何故呢?”
“赴长安途中,在马车上也说过同样的话题。空海!你应该回答才对。我对这种复杂的问题感到很棘手。”
“所谓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穷人的称谓,都是人的分法。因为有‘人法’,才区分出来的。”
“是吗?”
“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穷人皆相同,则是‘天法’。”
“嗯。”
“明白了吗?”
“哦,明白了。”
“问题就在这里,逸势啊!”
“唔。”
“就像和尚和儒生、我和你都相同般,那里的树、方才的梅花、狗和猫、蛇和鱼,跟你我也都是一样的。”
“嗯……”
“从天法来看,那些都是生命。”
“嗯、嗯。”
“更进一步说,在天法之内,我们和花、狗、树、蛇、鱼都是相同的。恐怕和地上的石头、天上的云等一切也都相同。”
“嗯、嗯、嗯。”
“宇宙原理充斥在我、你、方才的梅花、走过的汉人和胡人、屋子、流泻的乐音、煮鱼的香味等之中。”
“总之,那就是——”
“所谓的曼陀罗。”
“那曼陀罗是……”
“我是说,这一切都很有趣。”
“你一边走还一边在想这些复杂的问题吗?”
“不复杂。”
“实在受不了。”逸势如此说,却毫无不愉快的神情。
他用一种有趣的眼神看着这个和自己从倭国而来的怪和尚。
空海所谓的“宇宙”这个名词,在那个时代早已存在了。无论是“宇”还是“宙”,都像是个巨大的罩子,战国时代的《尸子》这本书中记载着: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
“上下四方”,指的是空间。所谓“古往今来”,是过去、现在、未来,指的是时间。
“宇宙”的现代说法,就是“时空”。古代中国比任何一个国家都更早有这种概念。
“只要有你相伴,无论身在何处,感觉都是相同的。”逸势说道。
“何处呢?”
“在倭国、在大唐都相同。”
“是吗?”
“不过,不管相同还是不同,总之,他还是很想回国吧?”
“是指永忠和尚吗?”
“正是。”逸势说。
空海和逸势刚从西明寺出来。
二月九日——
明日,藤原葛野麻吕大使等一行人将从长安出发返回日本。原本计划要更早出发,却因种种事情延迟至今。
所谓事情,指的是德宗皇帝的驾崩。
德宗驾崩于那年一月二十三日,即贞元二十一年正月癸巳,享年六十四岁。
三日之后,四十五岁的皇太子李诵即位。
然而,新皇帝早在即位前的去年九月就因中风病倒,手脚、言语都不顺遂。
一行人抵达长安后,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拜谒式中,空海和逸势也都见到了这对不幸的父子。
在拜谒式上,和空海等遣唐使同时抵达长安的南诏、吐蕃等大使也在同列之中。当时,即可看出德宗身体饱受病魔摧残。
一起现身的皇太子也处在没有侍从搀扶就举步维艰的状态,是日一言未发。
德宗皇帝早晚会敌不过病魔吧——葛野麻吕不止讲过一次。但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还身处大唐之时。
不过,事情却发生了。
如此一来,纵使是异邦大使,也不得不穿起丧服。葛野麻吕为哀悼德宗,素衣素冠在承天门持杖。空海也在行列之中。
从长安归国的出发日,因而延迟至二月十日。也就是明日。
遣唐使一行人一归国,留在大唐的空海和逸势当然也不能一直住在作为大使宿舍的宣阳坊鸿胪馆。
大唐方面替留学僧空海准备的落脚处是延康坊的西明寺。
出发前一日的今天,空海和逸势把身边用品收拾好,雇人以马车驮到西明寺。尚未决定去处的逸势,则暂时也搬到空海住处。
两人至今所住的宣阳坊,位于将长安一分为二的朱雀大街之东,即左街。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则在西边,即右街。
距离约五千米。
驮着物品的马车先行归去,空海和逸势则是步行回宣阳坊。
宇宙啦,曼陀罗啦,正是途中的话题。然后,逸势突然想起永忠。
永忠——
三十年前,来到大唐的日本僧人。当时,并无遣唐使船,永忠是搭乘私人船只渡海而来的。
遣唐使船并非经常出使。
空海这次所乘的船,与上次遣唐使船已经间隔二十四五年了。
三十年来,永忠以留学僧的身份居住在西明寺里。空海将住进去的,正是永忠这三十年来所居住的房间。
永忠明日将和藤原葛野麻吕一起返回日本。
稍早之前,永忠曾出面迎接空海和逸势,并将西明寺介绍一番。
逸势和永忠是第二次会面,空海则来西明寺拜访过永忠好几次了。
永忠已经将自己的物品都处置妥当,带着下一位屋主空海来到这空无一物的房间,注视着居住了三十年的地方……
“好长的一段时间啊!三十年……”永忠感慨地说道。
三十年前,日本尚处于奈良朝,空海刚出生不久。
空海告诉永忠,现在的都城在平安京。
整个房间好像都已经渗透着永忠的体味了。
“如今,这里的知心好友,比日本友人还要多。不过——”永忠话到一半而止,以充满眷恋的眼神再度环视房间,“不过,我还是想回故乡。”
“当然可以回去。到了今年夏天,你就可以踏上日本之土。”
空海说此话时,永忠正强忍着眼泪。
“这三十年,我觉得自己浪费掉大半光阴。若是时光能倒回,我认为只要花一半的时间,十五年就能把这次要带回日本的东西全部弄到手——”
永忠话到一半又止,注视着空海。
“听说你是来求取密宗大法的吗?”
“正是。”
“若是密宗,首推青龙寺的惠果师父。”永忠说道。
“四处打听,都这么说。”
“那当然是事实——”
永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一般,紧盯着空海看。
“在这个国度里,与其不请自来,还不如被邀请才前往的好。求取密宗大法也是如此。拿着介绍函求见,能见到惠果师父尚属幸运;就算见到了,也得做个三年杂役吧。三年后,或许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学习诵经,如此到灌顶,恐怕得花上十到十五年的岁月吧!”
“嗯。”
“虽然,你预计二十年,但若是应邀前往惠果师父那儿,以你的资质,五到七年就可以完成了。”
“不过,也有只花一年时间就完成的人。”
“是吗?”
“是一位名为‘最澄’的僧人。”
“原来如此。听说这次有个僧人不来长安,直接前往天台山,好像就是他——”
“正是。”
“不过,只要一年,未免也太急躁了吧!”
“若把他当成来采买经书的商人,一年也不算急躁。”
“这样说未免苛刻。既然如此,你打算花几年?”
“若说最澄是商人,我就是小偷吧!”
“真是有趣!”
“听说西明寺里,有和惠果师父所在的青龙寺交往极深的人士。”
“哈哈哈,连这你也知道?八成是指志明和谈胜吧!今日应该在寺里,是否替你引见一下?”
“不。时候未到。您只要传达说,有个从日本来的空海和尚,可能是来盗取密宗的。如此就够了。”
“来盗取……果真要这样说吗?”
“正是。”
“另外,你是否听到惠果师父的一些传闻呢?”
“何种传闻呢?”
“惠果师父的身体状况似乎不佳。”
“这事倒听说了,状况很坏吗?”
“就算年内不会有变化,但可能撑不到方才所说的五年。”
“一生穷极密宗的人,也不得不顺从天法啊!”
“连释迦牟尼也难逃天法。”
“是。”
“传密法予惠果师父的不空,还有传密法予不空的金刚智,如今也都不在这人世间了。”
“我正是不空菩萨入寂之日出生的。”
“当真?”
“正是。”
“不过,竟也如此——”
“所指何事呢?”
“穷极密法的人,终究难逃一死啊!”
“如此让我安心不少。”
“啊!”
空海的回答颇出人意料,永忠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声。
“终究得一死——这事的确很严肃。正因为一死,才能成佛、成密。若想求取长生不死法,就该求诸玄道。不过,纵使尽得玄道,时候一到还是得死吧!”
玄道——亦即神仙之道。